连峰谷,连绵的火炮声停止,喊杀声平歇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哀嚎声。
草原军卒痛苦地倒在地上,不停翻滚,以此来减少身上伤口带来的痛苦。
更多的,则是老老实实跪在原地,不时抬起眼眉,看向周遭的明人军卒,眼中闪过浓浓的畏惧。
出征时的豪言壮语,雄心壮志,明人只需要一炮就将其击碎。
打扫战场的民夫穿梭在其中,收整着草原人的甲胄长刀。
让那些草原人无法接受的是,
眼前这些其貌不扬的民夫身上,也大多穿着简陋半甲,带着头甲,而且都是铁质,
有一些敢战,还想要拼死抵抗的军卒见到这一幕,
犹如被迎头痛击,彻底失去了抵抗决心。
明人中的奴隶都如此穿着,比他们所穿的甲胄都要坚固,这仗如何打?
他们肤浅地认为这些人是奴隶,是与他们一般的罪人。
但无人告诉他们,民夫随大军出征,包吃包住,每月四钱,
还能免除同等时间的徭役,家中子嗣可以优先入当地卫所从军,吃上皇粮。
若是不幸在战事中丧生,会有等同于军卒的抚恤发放,子嗣可以入当地府衙为吏。
就算年纪太小,也会留着岗位。
这也导致了,如今的民夫们天不怕地不怕,
一个人拿着长刀,就能指使那些百余人的俘虏队伍,东逃西走。
战事一旦结束,战场清理尤为迅速,
其中有大半草原军卒从始至终没挥出一刀,射出一箭,就被俘虏。
激烈反抗的只有少部分精锐,他们脱离罪人的时间长,已经属于王庭军卒。
但杀上一些,死上一些,也就变得没那么难制服。
陆云逸从高坡向下望去,此行草原军卒两万三千余,至多死伤六千,
其中有一些是被大炮惊马,踩踏而死。
真正死在明军手中的,微乎其微。
而明军死伤就更少了,指挥所一侧山坡就是救治伤员的地方,军卒民夫早就等候在一侧,
正常战事下,这里定然是应接不暇,伤员无数。
但此刻,陆云逸甚至能看到几名军医如他一般,
正站在山坡上看着下方,手里同样抓着一把干杏,悠哉悠哉的吃着。
徐增寿坐在一块石头上,兴致缺缺地盯着下方,
眼里甚至已经出现了些许困意,他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睡眼惺忪地看向陆云逸,想了想还是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陆云逸面露疑惑:“负伤了?”
徐增寿讪讪一笑:“腿麻了...”
陆云逸脸上出现刹那间的错愕,
见到这徐增寿大而漆黑的眼睛,
他就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不在战场之上,反而在大学教室之中。
气氛有些尴尬,徐增寿嘿嘿一笑,主动套起近乎:
“陆大人,我听长兴侯爷说,此行你立了大功。”
陆云逸学着蓝玉的模样,气定神闲地掐起腰,朝着前面点了点头:
“在两个时辰前,这些都是我麾下的军卒,
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谁不听令,就没饭吃。”
“这么简单啊。”
在大军之中若是不听军令,上官可以直接斩首,
没想到向来以凶残悍勇著称的草原人,居然只是不给吃饭。
陆云逸笑了笑:“你没挨过饿吧。”
徐增寿无辜的摇了摇头。
陆云逸指了指下面正在一堆一堆聚集的草原人:
“这些人都挨过饿,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们曾与我说,就算是死,也不想再挨饿了,
所以我给他们定的军令,几乎都与挨饿有关,
他们也拿出了实际行动,为了不挨饿,拼命操练。”
“啊?拼命操练,还是如此德行啊。”
“操练的方法不对,就算是下了苦功夫,也达不到应有的效果。”
“陆大人搞了鬼?”
陆云逸看了看他,考虑到他是徐达的儿子,决定告诉他一二,
“在操练我们大明军卒时,我时常告诉他们,
你们是斥候,在战场之上要惜身,
如此才能收集到更多的情报讯息,厮杀的事由其他军卒来干,你觉得其中关键是什么?”
徐增寿开口:“是收集情报讯息。”
陆云逸满意地点头,这徐增寿至少不蠢。
“没错,收集情报讯息才是重要的事,惜身只是其中条件,
而我在操练这些草原军卒时,也曾告诉他们惜身,要为北元王庭效力。
他们也极为争气,见到我大明天兵,立马就乖乖跪下降了,也不枉我半月的操练。”
“就这么简单?”徐增寿有些错愕。
“就是这么简单,想要了解其中关键,
去看我前些日子的回信,名为《北元朝廷政治制度与社会发展调研报告》,
看了那些,你就明白为什么草原军卒与我大明军卒不一样。”
“好!”徐增寿心中涌出一丝好奇,大而漆黑的眼睛在陆云逸身上来回打量。
“你先回去吧,马上要出征了。”
徐增寿却摇了摇头:“长兴侯爷命我随军出征,在他的军阵里,没有上阵厮杀的机会。”
陆云逸心中错愕,上下打量着他,
尤其是在那白皙纤细的手掌上停留许久,忽然嗤笑出声:
“你能提得动刀吗?”
被说到了心中痛楚,徐增寿白皙的脸蛋马上涨得通红,语气加重了一些:
“郭铨都能上阵杀敌,我怎么不能。”
说到这,陆云逸眼中才闪过一丝了然,小孩子之间的相互攀比。
陆云逸来了兴致,问道:
“跟我说说,郭铨是怎么与你说我的。”
“他说陆大人是军中匹夫,前军战阵厮杀第一人。”
“就这?”
陆云逸心里有些失望,他想做运筹帷幄的统帅,而不是上阵厮杀的将军。
“他还说陆大人的军阵之法十分了得,可以跟着学,集百家所长,方能有所成就。”徐增寿又说道。
陆云逸这才点了点头,这话很是中听,他很喜欢。
垂头想了想,陆云逸侧过身,笑着看向徐增寿:
“你家的兵法已经足够了得,不用再学我的,
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长兴侯帐下,等待战事结束吧,若是你死了,我可没法给你偿命。”
说完,陆云逸转身离去。
....
山坡半山腰处,陆云逸见到了完好无损的刘黑鹰与一众部下,
当这些熟悉的脸孔再次浮现在他眼中时,他沉重的心绪稍稍放松,
在如此大乱之中,只有麾下军卒能给他相应的底气。
刘黑鹰兴冲冲地上前,在陆云逸身侧来回打量,转圈,
最后确认他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云儿哥,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到处都是自己人,怎么可能有事。”
陆云逸嘟囔了一句,招了招手,带着他们到连峰谷一侧,在那里早已经有两万精兵蓄势待发,
只等着战事结束,扒下这些俘虏的甲胄弯刀,做到以假乱真。
来到这里,一众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浮现,
申国公邓镇、定远侯王弼、南雄侯赵庸、东川侯胡海、鹤庆侯张翼、雄武侯周武、怀远侯曹兴,
还有以俞通渊为首的五军都督府官员。
大将军蓝玉的身影不在此处。
场面乱哄哄的,一位位民夫推着板车,将那些甲胄长刀送来,供军卒们穿戴。
一些上面还带着红白之物,
但军卒们并不嫌弃,反而兴奋异常,
战至酣时,他们甚至能躺在尸体堆上睡觉,
脸色黝黑的定远侯王弼有些烦躁地看着四周,不停地破口大骂,催促那些军卒民夫快一些!!
当他视线扫到陆云逸后,猛地一愣,而后瞪大眼睛,
黝黑的脸上煞气陡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惊喜。
他快步冲了过来,还伴随着他的大笑:
“哈哈哈,让老子看看是谁来了,这不是咱们的前军指挥使陆云逸嘛,大功臣啊。”
此番喜气冲天,让在其身后不远处的吕宝川满脸怪异,再一次怀疑自己这个心腹的含金量。
陆云逸见到熟人上官,也十分高兴,拱手一拜:
“陆云逸见过定远侯爷,多日未见,侯爷愈发健硕了。”
“是嘛?你倒是瘦了不少啊,要多吃啊。”
定远侯王弼挑了挑眉,挺直腰板,凸显出他那大肚子,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引得几位公侯面露怪异...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陆云逸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这时,俞通渊与身后一些人悄无声息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精光!
如今陆云逸可是北征大军中的关键人物,可以带着两万军卒去往北元中枢,
他们身为领兵将领,知道能带着两万余人悄无声息摸到近处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得说,两万骑兵奔袭北元中军,就是一场抢功之旅!
只要一举捣毁中军,整个北元朝廷将群龙无首,到时自然大胜。
如此一来,这两万人马的配置以及冲锋的先后就有了很大讲究,
若是有熟悉北元迁徙队伍的人带路,事情将更为顺利,
眼前的陆云逸,毫无疑问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沉吟片刻,身材高大,显得英明神武的俞通渊慢慢走了过来,充满贵气的脸庞上挤出一丝笑容,和煦地望着陆云逸。
“想必这位就是陆将军吧,上次在庆州一别,的确有了很大变化。”
不知为何,陆云逸只觉得心中一紧,
上次在庆州的中军大帐中,俞通渊表情倨傲,根本不曾理会他,
如今装出如此和煦模样,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陆云逸收了收心中思绪,面露和煦,微微躬身:
“拜见俞将军。”
俞通渊笑了笑:“我等一直在大军之中,但时常听到陆将军的传闻,看到陆将军的信件,
上次未能相识是本将眼拙,莫要怪罪啊。”
此时,不仅是定远侯,就连在场的一众公侯都察觉到了怪异。
这俞通渊是正二品都督佥事,掌管天下卫所粮草调配,
又有其家世为其撑腰,向来倨傲,
如今怎么如此作态?
但很快,一些人对视一眼,心中闪过了然。
俞通渊想要借助北征封侯一事,在场之人都有所耳闻,
以他们的机敏,能猜得到俞通渊想要做什么。
陆云逸心思微动,面露惶恐,连连摆手:
“俞都督客气了....下官担当不起。”
俞通渊微微一笑,指了指一侧:
“陆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本将有些事想要问询。”
王弼见到了陆云逸眼中的一丝犹豫,便立刻开口:
“哎我说俞大佥事,你也太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
这是我前军斥候,可不是你的运粮官!
多日不见,我还想叙叙旧呢,你怎么来抢人。”
俞通渊脸上愠怒一闪而逝,连忙赔笑,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
“定远侯爷,是这样的...
庆州中卫出了那档子事,定然瞒不过去,
就算事情已经了结,但都督府还是要将其记录在册,收归档案,
其中有一些细节无从考证,乃陆将军一家之言,现在想与陆将军了解一二,
定远侯爷莫要激动...莫激动。”
定远侯王弼上下打量着俞通渊,听出了其中威胁之意,不由得双手掐腰,怒目而视,
但仔细想了想,便挥了挥手,径直将陆云逸拉到一边。
陆云逸面露疑惑,想着这位上官有什么交代。
走远了一些,定远侯王弼压低声音开口:
“长话短说,余通渊的兄长南安侯余通源早些年跟随宋国公一同抓捕张良臣,
又与其一同渡黄河,屡立战功,是宋国公嫡系,
如今庆州卫所的事是郑国公常茂所为,宋国公也因此被牵连,
居与凤阳,不得掌兵。
他俞通渊兄弟俩或许也参与其中,
如今失了靠山,不得寸进,
有几分想为郑国公开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心思,你要慎言。”
陆云逸猛地瞪大眼睛,适时露出一丝震惊,
有些事猜到归猜到,但朝堂的大人物亲自告之,还是十分震撼。
他...更震撼与定远侯的坦诚,这是他一个前军指挥使能知道的事吗?
陆云逸心里有些发颤,生怕下一秒就被灭口。
“好了,去吧,慎言。”定远侯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云逸抿了抿嘴唇,恢复了笑容,径直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