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苍穹之下,
一座座营寨拔地而起,宛如巨兽,匍匐于大地之上。
寨墙高耸,火光映照着其上。
前军大营寨门紧闭,守卫森严,巡逻军卒穿梭其间,
铠甲与兵器的碰撞声在黑夜中回荡。
而在营寨的一角,有一片被严密看守的区域,那里是关押着两万北元俘虏的地方。
此时此刻,这里显得格外压抑。
一队百余人的甲士护送着陆云逸与北元王妃来到此地,
扑面而来的难闻气味让陆云逸眉头一皱,
侧头看向脸颊已高高肿起,但依旧显得貌美的北元王妃。
见她神情如常,眼神中还隐隐带着一丝期盼,
陆云逸也不打算说什么。吩咐军卒们将看守的营寨打开。
铁链晃动吱声缓缓响起,清脆入耳,
大门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一切让陆云逸眉头微皱,
北元王妃眸光中的冷冽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柔弱与怜悯。
眼前成千上万的俘虏们或坐或卧,挤在一起,
眼神中充满迷茫、恐惧与绝望。
微弱的冷风吹过,带来了几分寒意,
卷起了地面上的尘土与异味,使得整个区域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狼狈与肮脏。
围栏简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
俘虏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身上沾满了泥土污垢。
他们的呻吟声、低语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如同海浪袭来越来越大,最后形成了一声声哀鸣。
在这黑暗与肮脏的环境中,他们仿佛被剥夺了一切,只能无助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风吹过俘虏,带走了他们身上些许温暖,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恐惧与木然。
这片关押之地,似乎成为大明灭元的一个缩影,
成者王,败者寇!
将眼前一切都收入眼底的北元王妃,她身体微微颤抖,
只感觉头脑微微眩晕,眼前一黑,便向后方倒去。
陆云逸猛地瞪大眼睛,心中暗骂一声,连忙上前将其扶住,
昏黄火焰映照下的北元王妃脸上充满哀伤,
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似乎没有停止之意。
见她没有睁开眼的意思,陆云逸连忙伸出手去掐她人中,
用力按了几下,北元王妃才缓缓睁开眼睛,猛的抓住陆云逸的手臂,面露哀求:
“求你...求求你...给他们一些饭食,一点就好。”
原本端庄的北元王妃似乎在这一刻卸下了所有伪装,
露出了独属于女人的哀怨,
难以启齿的话也从容说出,
在见到这些草原子民后,她心中最后一丝骄傲被彻底击碎。
也真正意识到了,
大元不复存在,北元也已经随风而逝。
现在能支撑北元的,唯有她自己。
陆云逸脸色凝重,眉头微皱,
将手从北元王妃那冰冷的手中抽了出来,将其扶正,冷冷开口:
“快一些聚集能让他们少挨饿一会儿,
否则今夜过去,不知会死伤多少,
与其死在这里,不如死在战场之上,让其他人活。”
北元王妃的眸子来回颤动,在陆云逸那张年轻的脸上停留,
过了许久,她才发出一声惨笑:
“你们明人好狠的心...”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陆云逸丢下一句话向一旁招手:“拿喇叭来。”
不多时,一名军卒手拿一个铜喇叭快步跑了过来,
经过军中工匠改良,此刻的喇叭早已没了先前的重量,
甚至为了方便携带,工匠还将喇叭做成了开放式,
需要用时将其展开,挂在既定的卡扣上即可,
相应的扶手也是可拆卸之物,如此方便携带。
陆云逸挥了挥手,周遭军卒同样掏出喇叭向着远处跑去,
如此一来,北元王妃所说,将会最大程度地告知眼前的草原人。
紧接着陆云逸将喇叭递了,过去冷声道:
“开始吧,在小圆处说话,声音便会放大。”
北元王妃抿了抿嘴,伸出手将流出的眼泪擦干,神情郑重,眼中又重新恢复了坚毅。
草原权贵不堪大用,可汗早早殒命,天宝奴不知所踪,
如今只有她能拯救这些草原人。
“卓拉其其格,你的腰不能弯,你是北元王庭最后的脊梁,族人们还等着你去拯救。”
北元王妃心中无声自语,视线眺望向远处,
一张又一张蜡黄脸庞浮现于心头,让她心生愧疚...
见她做好准备,陆云逸拿起一只喇叭,向前走了走,朝着眼前的俘虏发出一声大喊:
“所有人都看过来,你们的王妃在这里!”
北元王妃不愧为他们心中的神明,
此话一出,原本倒地哀嚎的诸多俘虏干涩的眸子中生出一丝丝光芒,
费尽全身力气,艰难爬了起来,眺望向远处黑暗...
前方一些人的视线也投了过来,
一道熟悉的人影浮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身上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戾气,
手脚并用开始向前攀爬,希望能近一些,再近一些。
但很快,一道道锐利的破空声响起,
数十枚羽箭袭来,刹那间洞穿血肉之声响彻不绝!
趴在最前方的十余人纷纷倒地,发出哀嚎,
但他们的视线却死死盯向前方,希望能看到那黑暗中隐藏的身影。
手脚用出一股力气拖拽着身体一点点向前爬动。
他们的凄惨模样并没有阻止身后之人继续攀爬,甚至还更快了一些。
嗖嗖嗖——
弓弩再次齐射,这一次倒下之人不是十人,而是百人!
北元王妃见到这一幕,凄厉的叫喊声随之响起,拳头紧握狠狠地垂向一旁的陆云逸:
“住手!!!”
但被陆云逸轻描淡写地阻拦,
抓着北元王妃的手腕用力一提,将她的手臂高高举起。
随后陆云逸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的王妃就在这里,现在你们要停下动作,站在原地,再向前一步,你们的王妃就要受苦受难了!”
声音经过喇叭扩散一点点,变得雄浑,
拿着喇叭的军卒们也将声音一点点扩散下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原本骚乱的队伍一点点安静下来,
最前方的草原人停止爬动,并将身体死死定在原地以阻拦后方的推搡。
他们的眸子中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芒,那是希望以及安心。
他们看到了,昏黄的火光下,他们看到了日思夜想的身影,
那一道每日都会出现在营帐外围,给他们发放食物的身影,
只是,好像憔悴了许多。
最前方有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身形佝偻,体格瘦削,
他见到王妃如此模样,眸子微微颤抖,流出泪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然后一边挤着后方涌过来的人,一边从左侧怀中掏出一团黑乎乎的事物。
“吃,王妃...您吃。”
少年的声音含糊不清,手掌高举,昏黄的灯火映照出了他着急的脸庞。
站在近处的陆云逸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静静盯着眼前一幕,
他猛地发现,在场的人大多都是二十岁,三十岁的人少之又少。
“那是什么?”
陆云逸声音清冷安静,没有丝毫波澜。
北元王妃端着手站在那里,手掌关节已经被攥得发白,
她的红唇微微张合,来回几次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才用略带哽咽的声音开口:
“反刍。”
陆云逸一愣,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牛羊经常将吃进去的干草消化一段时间后再返回嘴中来回咀嚼,就是反刍,俗称倒嚼。
“吃....吃...”
越来越多的人从不知何处掏出来了黑黝黝的事物,
一双双手在灯火照耀下举了起来,
但面对庞大的人群,却显得依旧渺小稀少。
灰暗的火光照映着陆云逸的脸庞,忽明忽暗,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声开口:
“快一些吧。”
夜色如墨,草原上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火把熊熊燃烧,映照着一张张迷茫脸庞。
北元王妃站在火光之下,她的身影被拉长,显得高贵孤独。
她眼中闪烁着复杂光芒,既有决绝,也有无奈。
她将手中的铜喇叭一点点举起,
眼睛缓缓闭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过了许久才缓缓张开。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平缓,隐隐约约带着一丝慈祥:
“跟我走,我们去打仗。”
说完这句话后,北元王妃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气,
握着铜喇叭的手臂甩了下来,
从她手中脱落,身体也开始一点点摇晃。
陆云逸没有再去搀扶北元王妃,只因他此刻眼中尽数被错愕填满...
声音伴随着铜喇叭向外扩散,原本嘈杂的队伍忽然变得安静,
那些举起手来拿着反刍的人都将手臂垂下,默默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候着什么?
陆云逸心中震撼已经无以复加,
原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变得更为波诡云谲。
就这么简单?
他期待的长篇大论以及可能出现的俘虏暴动都没有出现,
甚至北原王妃表现出来的从容,就像是喝水吃饭那般简单。
这是让人去送死,怎么会如此简单?
北元王妃侧过头,看向静静站立的陆云逸,
将他眼中的错愕与呆愣都收入眼底,
甚至她还看到了那隐藏于眸子最深处的一丝丝善良。
不知为何,北元王妃嘴角突然出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很快便消失殆尽。
北元王妃稍稍整理仪容,迈步来到陆云逸身前轻声开口:
“走吧。”
就这样,从进入营寨到离开营寨左右不过一刻钟,
甚至北元王妃只对那些草原人说了几个字,
就让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
前军大帐,昏黄灯火摇曳,
蓝玉背负双手站在沙盘之前,眉头紧皱。
这时,淡淡的脚步声响起,一身军卒打扮的蒋瓛快步走来,
他眉头紧皱,脸上带着不可思议与震惊,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发出了略显疲惫的声音:
“两万草原俘虏已经出营寨了,定远侯已经在召集军卒,统筹军械,准备猛攻。”
“这么快?”蓝玉侧过头来,一脸狐疑地看着蒋瓛。
蒋瓛在他的注视下艰难点了点头:
“大将军,北元王妃在那些草原人心中的地位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
蓝玉眉头微皱,面露疑惑。
“她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那些草原人心甘情愿地去送死。”
“一句话?”
蒋瓛点了点头,他现在想起心中还有些忌惮,甚至有些惊悚。
“对,一句话。”
话音落下,蓝玉的眸子中杀机毕露,拳头一点一点攥紧:
“一个女人,有如此本事?”
蒋瓛面目严肃,沉声开口:
“陆云逸所写书信我也曾看过,
北元王妃固然在草原人中地位崇高视若神明,
但其根本是流传在北元中的密宗所为,
他们自诩为罪人,今生只为赎罪。”
蓝玉眉头紧皱,心中杀机无法抑制地涌现,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蒋瓛:
“你想说什么?”
蒋瓛没有任何特色的脸庞上出现一丝波动,意味深长,
他语气沉重,淡淡开口:
“陛下曾倚身佛门,大明立国后设善世院,秩视从二品,掌管大明佛教事务,
六年前改僧录司,设僧官,改制朝廷铨选,
但朝廷有意压制,大明之内依旧佛教昌盛,不知多少百姓信奉其中。
龙翔集庆寺中甚至有一些僧人,在放虎皮钱,年利十成。”
“这重要吗?虎皮钱哪里没有?”蓝玉冷哼一声,盯着蒋瓛。
“密宗可怕,今日方见,
我想请大将军亲临前线,看一看那些草原人的癫狂之举,再将此事禀报给太子殿下。
大明境内之僧侣如今尚且安分,只是赚一些活钱,
但各地已经出现了一些尼姑庵,其内藏污纳垢,供一些乡绅玩乐其中,
甚至在边陲之地还出现了尼姑庵与市井无赖勾结之乱象,
强抢良家女子,逼良为娼。
这些只要朝廷叮嘱各地,便能加以掌控,
但,密宗所传心术,蛊惑人心,不得不防。”
蒋瓛脸色凝重到了极点,眼中全是忌惮,
他从事的都是阴险勾当,
但即便再加以培养,检校与锦衣卫中都无法培养出如此狂热之人。
他比谁都知道,有这么一些人的可怕,
不用多,只要有十个,大明锦衣卫就会再上一层楼。
但现在,足足两万!
前军与中军之中还有数万...
他见到北元王妃如此轻易地使唤那些俘虏时,恨不得当场现身一刀将北元王妃斩杀。
蓝玉侧过身,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眉头紧皱,轻轻点了点头:
“本将知道了,回去后会禀明太子殿下。”
说完,蓝玉径直迈开步子,从一侧的架子上拿过头甲与长刀:
“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