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辽东之地的山林被一层厚重的黑暗所笼罩,
夜风轻轻拂过,带着山林间特有的清新凉意,虫鸣鸟叫响彻不绝。
月光稀薄,星辉隐约,
偶尔几缕银辉穿透树梢,斑驳照在地面上,
映出了几张鬼魅一般,融入山林丛林的脸庞。
前军斥候部的军卒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散落在三万卫之外五十里,
采用的是在捕鱼儿海就用过的‘土堡分段之法’,
只不过每一个哨卡由原本的二百人锐减为二十人。
每一里一个哨卡,配备有粮草军资以及铜制喇叭,甚至在几处咽喉要地还配备有简易的千里镜。
辽东之地的月亮很亮,即便没有烛火,
依旧能看清那人与车马夯实的土路。
军卒们身穿黑甲,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被用丝绸制成的布袋包裹,脸上蒙着轻纱,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手上已经戴上了手套,如此全副武装,只为了防备蚊虫叮咬。
陆云逸是此部上官,
只要能让军卒保持战力,为此不惜代价。
尽管这一身行头价格不菲,但陆云逸还是造了。
军卒们藏身在密林深处的巨大树干后,只露出一双锐利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或俯卧在翠绿杂草中,利用夜色杂草的掩护,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还有的则巧妙地攀附在岩石和粗大藤蔓之间,宛如山林间的暗影,无声无息。
他们呼吸轻缓,动作敏捷,
每一个藏匿动作都经过精心计算,以免发出声响。
五十里的边境路程,此刻已经被分为了五十段,并配上了各自编号,
陆云逸与徐增寿郭铨三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三万卫,来到了编号二十七的哨卡,
这里位于三万卫的正北方,
有着最宽敞的土路,足以够两辆马车并行而过,
据三万卫的军卒所说,这条道路在三万卫还未设立之前便已存在,
至于是干什么的,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都说荒废已久。
陆云逸此刻身穿黑甲,头戴黑色斗笠,与徐增寿和郭铨趴伏在道路一侧,
在其身后不远处的土坡上,就是二十七号哨卡的二十名军卒。
“大人,咱们来这干什么。”
徐增寿的小眼睛透过斗笠露了出来,警惕地盯着四周。
全是山林之地,陡然出现了一条大路,任谁都知道此路非同寻常。
陆云逸匍匐着上前,趴在了大路边缘,随意抓起了一捧土,闻了闻又嗅了嗅,而后慢慢爬了回来,说道:
“教你们一个判断是否有人行走的法子。”
他将手中的土拿了出来,趁着夜色能看清其中一些颗粒与块状:
“人车马行,路面经常被踩踏,
土壤之间的空隙会被压缩,使得路面相对紧实、平坦,
最为显著的便是土壤呈大块,其内干涩,用力一捏便会呈粉末状。”
说着,陆云逸从手中泥土中挑出一大块,用力一捏,
土粉在月光照耀下变得如同细盐一点点洒落。
郭铨与徐增寿瞪大眼睛,连忙记下,
寻常军伍的斥候所传授的东西十分笼统,更多的是凭借个人经验,熟能生巧。
但在前军斥候部,陆大人总是能做出总结,形成通俗易懂之言。
“人马经常走动的地方,因为土壤被反复踩踏,不利于杂草根系的生长,这个时间会维持三到五天,
如今是夏日,光照时间充足,可能会比三天还短。
若是在捕鱼儿海这等开阔之地是一到两日,
若是在湖广云南四川都司等地的山林中,则不能去看草,而是要看竹,
那里的竹子只要一下雨,一晚上就能长将近半丈,
由此可以断定有没有土司之人出没,但其中误差较大,轻易不使用。”
陆云逸压低声音娓娓道来,听得徐增寿与郭铨瞪大眼睛,怎么都说到大明西南去了。
“眼前这土路平坦夯实,泥土干涩,没有杂草,
说明在三到五日内就有车马通行,而不是如三万卫军卒所说荒废已久。”
徐增寿瞪大眼睛,他是京城勋贵子弟,对于边境上的一些蝇营狗苟也知道一些,
他几乎可以断定,辽东都司之内有人勾结外邦!
“大人,三万卫的人撒谎。”
“不要妄下定论,就算是有所勾结,与那些普通军卒也没有牵扯,
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矿山与工坊,没来过这里,自然觉得这里荒废,也不算是撒谎。”
陆云逸摆了摆手,就在他想要撤离之际,
眼神猛地凌厉起来,耳朵一竖,浑身杀机轰然释放,
气势的突然变化让徐增寿与郭铨呼吸一促,
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跳却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有人来了,你们退回去,
告知军卒通知其余相邻的五个哨卡,让他们迅速赶来。”
“是!”
徐增寿没有任何犹豫,猫着身子迅速蹿了出去,
留下郭铨与陆云逸大眼瞪小眼。
“你还在这作甚?”陆云逸皱起眉头。
郭铨抓了抓手中长刀,舔了舔嘴唇,说道:
“我爹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护卫大人的安全,现在您就两个护卫,让我待着吧。”
陆云逸毫不客气,一脚就踹了过去,骂道:
“赶紧滚蛋,不要拖本将后腿,
你回去告诉军卒,准备好弓弩,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攻击,等我消息。”
郭铨被踹了一脚,大腿上剧痛无比,不停倒吸凉气。
不等他有所回应,便见到陆大人如同虎豹一般窜了出去,
隐藏在黑暗中不停地辗转腾挪,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黑夜如墨,辽东丛林在月光稀薄照耀下更显幽深。
陆云逸眼神锐利,凭借着敏锐的听觉,
如同猎豹般在土路两侧的杂草丛林中快速穿行。
得益于十余年的不停操练,尽管脚下的土路崎岖不平,
但他依旧步伐稳健,身影在树影婆娑间忽隐忽现,宛如夜色中的一抹幽灵。
路旁的灌木和杂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丁零当啷的响声也越来越近。
陆云逸的耳朵晃动也愈发明显,
因为身穿甲胄,快速行进可能会发出声响,
所以他不打算继续前行,而是停在这里,静静等候。
终于,月色尽头出现了点点火光,
几辆蒙着大布、显得神秘的驴车正在缓缓行驶,
幽暗深邃的车身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光芒,
行进间车身吱呀作响,车轮压出的深深车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重!太重了!
陆云逸见到这马车,第一感觉便是这马车太重了,
尽管这是山林间的土路,但已经许久没有下雨,
这里的土尤为厚实,却还能压出如此深深的车辙,其中装的什么?
陆云逸心中有些疑惑,但很快他的脸色又变了,眉头紧皱。
在四辆驴车的末尾,有两名随行人员正手拿扫帚,
不停地抚平车辙留下的痕迹,让在月光下异常明显的两道车辙,消弭于无形。
如此谨慎的行为让陆云逸心中有了几分猜测,眼神中迸发出烈烈杀机!
很快,陆云逸平复呼吸,迅速将眼前发生的一切记下,
四辆驴车,十二名随行人员,其中四人骑马,八人步行,六人持长刀。
陆云逸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身形迅速后退,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提前获得讯息,
从而决定要不要动手,在哪里动手,如何动手。
讯息是战场上获胜的必备之物。
陆云逸的身形再次如猎豹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眨眼之间就回到了二十七号哨卡,迎上了早就焦急等待的郭铨与徐增寿等人。
随着周围五个哨卡的人员汇聚,
处在二十五号哨卡的刘黑鹰匆匆赶来,黝黑的脸孔在黑夜中有着天然的保护色,让人看不真切。
“云儿哥,有什么发现?”
陆云逸言简意赅:“有走私车队正在行来,
四驾马车,十二名随行人员,四匹马,
去安排二十名弓手等候,等他们到来后连人带马一举射杀,
坠在最后那两名手拿扫帚的人要留活口。
另外让军卒们散出去,在车队马车的东西两侧与侧前方寻找,
找出他们隐藏在暗处的人,不留活口,
务必谨记,暗中隐藏的护卫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刘黑鹰心中一惊,竟然真的有走私之人,
他的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面容肃穆,身形一板:
“是!”
“复述一遍。”
刘黑鹰记性极好,脑子也够用,在刹那间决定了射杀与搜寻之人,并且将计划都念了出来。
陆云逸凝重地点了点头:
“去安排吧。”
“是!”
郭铨与徐增寿第一次见到前军斥候部具体作战任务的布置,没想到居然如此详细,
竟然将敌人以及安排的箭手都详细到了数目个人,
远不似其他军伍那般粗糙,反而充满细致。
这个计划一出口,郭铨与徐增寿就已经断定,此计必然万无一失。
二人悄无声息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了一丝佩服,
“别愣着,去给我拿把弓来,
另外你二人去土坡下面,道路两侧埋伏,
若是军卒无法第一时间制服那两个活口,你们上去帮忙。”
“好!”
很快,陆云逸手中多了一把六十石的大弓,
不是寻常的漆黑色,而是土黄色,
这能尽可能地减少月光反射,是早就做好的安排。
而他身边也没有了郭铨与徐增寿的身影,早已窜下了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陆云逸的表情却愈发凝重,
道路两侧的杂草山林中不时传来一声闷哼与草木晃动,
这昭示着军卒们已经与暗中的护卫交手。
陆云逸本是稳妥起见,没想到在暗中居然真的有护卫,
由此可见,此种走私车队早已是轻车熟路,谨慎无比。
纵使有闷哼声,甚至还有盔甲碰撞之声,
陆云逸依旧脸色平静,静静看着前方道路,马车的叮当声还在有序响起,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两侧的声音已经停止,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云逸眼神凝重,已经张开了大弓,羽箭在幽暗的月光下显得杀气凛然...
十丈...五丈,一丈!
嗖嗖嗖——
十八枚羽箭破空之声齐齐响起,紧接着便是羽箭刺破血肉的扑哧声,与临死前的哀嚎与马匹倒地声!
十八支羽箭,十枚羽箭精准命中了盘旋四周,手拿长刀的护卫,
剩余的八支羽箭两两相随,命中了四匹战马,
一支钉在马匹头颅上,一支钉在马匹胸腔上!
不论是射击角度时间以及密度,刘黑鹰都安排得极好,
在陆云逸这里,他或许不是一个谋划者,但却是一个强有力的执行者。
而那两名手持扫把不停扫动的人在听到战马哀嚎与尸体掉落之声时,想要回头查看,
但四道身影已经扑了上来,其中一人控制住其下半身,
另一人在其胸腔咚咚两拳,让其不能叫喊,失去行动能力。
早在一旁蓄势待发的郭铨与徐增寿见到这一幕景象呼吸猛地急促,眼中闪过浓浓的惊骇,
不到三息,拦截便已经结束。
但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两侧杂草中刹那间冲出了三十余名军卒,
他们趁着血液流出尚少之时,快速清理战场,搬动尸体,
被血染湿的尘土被铲走,填充上干涩的土,
转瞬之间土路上便只剩下了四辆驴车,刚刚的护卫与马匹像是凭空消失。
很快,有十二名军卒上前,四人牵驴,四人骑马,两人警戒,两人拿起扫帚,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
土坡之后,刘黑鹰匆匆赶来,沉声问道:
“云儿哥,还走多远?”
陆云逸想了想:“先找个阴暗的地方停下,看看里面是什么,
然后再走十里地,若是无人接应就退回来,若是有人接应再待时而动,”
“是!”
不多时,驴车队伍又行进了大约一百丈,在一处高大树木的阴影下停留。
陆云逸与刘黑鹰还有郭铨徐增寿从一侧窜了出来,
四人迅速解开了绑着的绳子,将那厚厚的麻布掀开,呼的一声响,其内之物暴露而出,
四人的眸子在刹那间收缩!
此等一幕除了陆云逸,刘黑鹰与郭铨徐增寿三人都似曾相识,像是在中军大营领取补充的军械!
夜幕低垂,四周被一层厚重的黑暗所笼罩,只有微弱的月光偶尔洒落。
车厢内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兵,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刀刃已经残缺不全,有的手柄断裂,
更有甚者整个刀身都扭曲变形,显然都是制造过程中的残次品。
这些残次品刀兵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
它们无序地堆放在一起,相互碰撞发出沉闷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精铁锻造的烟灰味。
兵器!四大车的残次兵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几人眼前。
空气已经凝重到了极点,对于辽东之事有些了解的郭铨呼吸猛地急促,连忙说道:
“这是兵器工坊中的残次品,通常会被重新回炉熔炼成铁水,重新锻造,
每一把兵刃刀坯都记录在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陆云逸脸色凝重,虽然惊骇,但早就猜到了一些。
从运送的车辆的重量,以及选用负重能力强、耐力强、耐粗饲的驴,
而不是速度更快的马,就能猜出其中一二,车上装的不是精铁就是兵器。
轻叹一口气,陆云逸挥了挥手,吩咐道:
“将布盖上,继续前行,黑鹰去问问那两个活口,车队从哪里出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