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庆州城,因为北征大军的离去,变得空空荡荡,不再吵闹。
空气中的难闻味道也一点点消散。
天空高远清澈,阳光带着夏日的柔和,挥向大地,
照亮了斑驳城墙与其上随风摇曳的荒草,更显几分萧瑟。
南方城门处,得益于北征大胜,
大明与北方草原的商贸往来再无阻滞,
一些身具背景的商贾纷纷从大宁以及北平而来,货物络绎不绝,涌进庆州城,
只待来自朝廷的旨意下发,
他们便会从北城门争相涌出,去到草原上与那些残存的草原部落交换货物。
这是在朝廷商贸机构建立之前的投机之举,
但对于此事,民不举,官不究,
若只是贩卖一些生活物资,朝廷也不会大书特书,
边境城池也会大开方便之门,毕竟来往商贾的车马税过门税都是一笔丰厚银钱。
在庆州北城门,厚重的木门紧闭,铁锁沉沉,
因为大军到来而临时扩建的城门显得格外宽大,在这不高的城墙上有些突兀。
庆州卫的军卒立在城墙上,他们没有了往日的神情警惕,反而神情舒缓,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着远方那浓而茂密的绿色草原,迎着吹来的清风,心旷神怡。
北元覆灭之后,庆州北方再无敌酋,
军卒们也不用再像往日那般心事重重惴惴不安,
突如其来的安逸,反倒让他们有些不适。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打破了只有微风吹动的沉寂。
靠坐在城墙上的军卒脸色陡然大变,想起了以往的不好记忆,
他们抄起长刀长枪以及长弓,以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
奔向既定的防御位置,而后将视线投向远方。
远处,天蓝地绿,微风浮动,
一个黑点陡然出现在视线尽头,迅速靠近。
那黑点慢慢变大,转而变成了一条黑色巨龙,如同黑色洪流自地平线尽头滚滚而来。
直到此时,城墙上的守军才看清了来人,
在那黑甲以及风中猎猎作响的“陆”字大旗上停留许久,眼中闪过一丝呆滞,但很快便流露出欣喜!
在整个庆州北方,还游离在外的军卒有且只有一支,
对此,军卒们十分熟络,因为其主官陆云逸乃庆州人,与军卒们相熟。
随着距离拉近,军卒终于看清了来人!
他们身着铁甲,腰挎长刀,手持长矛,背后负着长弓火铳,马背上的战旗迎风飘扬,如同滚浪。
即便与之相熟,军卒们还是紧紧握了握手中兵器,目光警惕,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脸上露出笑意。
马蹄声越来越近,咚咚咚的声音传进城墙,涌进庆州城唯二的两条街道上,
百姓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一脸诧异地抬起头四处张望,
当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如此后,百姓们才彻底确定,这马蹄声不是他们的幻觉。
城门处,此刻已经遥遥传来一声大喊:
“止!”
那如黑色巨龙一般的黑甲军卒慢慢停了下来,
马儿的嘶鸣声此起彼伏,蹄子高高扬起,而后齐声落地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陆云逸处在队伍最前方,看着城墙上那名眼熟将领,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那人正是他先前两次返回庆州时的守城将领。
“开城门,前军斥候部得胜而归。”
说着,陆云逸挥了挥手,
一侧徐增寿连忙下马,小跑着上前,
从包裹中掏出军令以及官印,放在了早就放下的竹篮中,
他轻轻一挥手,提篮缓缓上升。
在行进过程中,陆云逸心绪放空,有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小时候总想离开父母,远离家乡,独自闯荡,但年长后便愈发觉得家是港湾。
看着斑驳城墙,陆云逸心绪复杂,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将眸子投向城墙上的将领,大声喊道:
“你我几次相见,至今还不知你的姓名,可否告知?”
城门上等候竹篮的将领一愣,展露笑容,朗声开口,声音在四周回荡:
“将军,下官代春风,庆州前卫百户。”
代春风没有任何隐瞒,前倾身子发出大喊,
忽然,他想到了去年第一次二人相见时的场景,
那时还是年底大雪纷飞,大军也未尽数抵达,
那时的陆云逸只是庆州后卫的总旗,前去北方草原探查敌情...还曾叫过他将军,
没想到不过一年的时间,二人之间地位转换,
若不是在这城门上,他想与之相见,都要事先禀告上官。
想到这,代春风忽然笑了起来,
若陆云逸的官职比他高上少许,他或许心中还会有所嫉妒。
但如今,二人地位相差如同云泥,他反而生不出嫉妒。
这时,竹篮被提了上来,
代春风看到了来自大军的军令,上方的一个个鲜红大印让他目不暇接,
若是大军未来到庆州,他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看到此等大印。
军令很短,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代春风扫过后便用力一挥手,朗声大喊:
“大军得胜而归,开城门——”
声音绵延,伴随着齿轮滑动的滞涩声音响起,尘封已久的庆州北门缓缓开启,
陆云逸看向上方,笑着大喊:
“今夜我军要在城内庆功,到时候代兄弟尽可前来一叙!”
“那就多谢将军了,下官定然舍命相陪!”
声音中带着一些高兴,同为庆州所属,其中因为官职而产生的隔阂并没有多少,
代春风所表现出来的从容反而比军中的将领要多许多。
陆云逸发出大笑,手中马鞭抽动,朝着身后大喊:
“弟兄们,入城!!!”
城门彻底开启,前军斥候部军卒如潮水般涌入城内,向着城北营寨而去。
他们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回荡,打破了庆州宁静,
百姓们如以往那般站立两侧,瞪大眼睛在军卒一张张脸上来回扫视,希望能找到相熟之人。
为首的陆云逸父老乡亲们自然熟悉,
见到他安然无恙,百姓们纷纷露出笑脸,伸出手与之打招呼。
每每到此刻,陆云逸就能感受到来自父老乡亲们的关怀,
他也奋力摇动手臂,脸上露出笑容,回应起来!
前一身后的武福六刘黑鹰等庆州军卒都是如此,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行进间刘黑鹰四处打量,视线停在不远处的一座宅子前,
他爹刘怀浦站在那里,面容含笑眼含泪光,微微踮着脚。
父子二人在行进间对视,刘黑鹰露出笑容,刘怀浦也将踮起的脚放下,长舒了一口气。
很快,前军斥候部来到了城北营寨,
相比于离开之时,这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冷清,大部分营寨也已经拆除,只保留了最初那部分。
庆州卫的军卒早早打开营寨,前军斥候部没有任何犹豫,便冲入其中。
....
半个时辰后,将军卒安顿好,陆云逸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打算先将答应军卒们的银钱发下去,
每人五两,作为得胜而归的奖赏,
斩获军功所获的赏钱与朝廷下发的饷银自然不算在其中,那由朝廷下发。
如今这五两银子是前军斥候部的奖赏,
不过要在重回到大军后补一纸文书,否则可能会被视为收买人心。
至于银钱从何而来,自然是辽王等人所出。
此刻,军帐外正在热火朝天地发赏钱,
陆云逸则在空空荡荡的军帐中对着账本,
三人共出银钱十万两,陆云逸打算扣下其中三万,
一方面充作军卒赏钱,另一方面给予战死军卒一些补偿,
虽说朝廷也会下发身亡抚恤,
但庆州地处边疆,一来一回可能要到明年,
地方卫所提前垫付是常有的事,为的就是不让军卒家人生活拮据。
至于其他地方的军卒,由庆州驿站前去相送...
时间流逝,转眼半个时辰过去,
陆云逸才算是完成测算,截流的三万两,此刻仅剩一千两,正好用作今夜庆功之用。
长吁了一口气,陆云逸伸了个懒腰,将账本放在一侧,吩咐道:
“子恭啊,将这些账目都收起来,来好好保存,等回到大军还要拿给大将军查看。”
迟迟未见回应,陆云逸眉头微皱,抬头查看,
却见徐增寿背对着他趴在军帐门口,透过缝隙向外查看,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徐增寿!”
“到!”徐增寿打了一个激灵,连忙回头,见陆云逸正瞪大眼睛看着他,
徐增寿嘿嘿一笑,连忙凑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你在看什么?”陆云逸问道。
“回禀大人,属下正在看弟兄们领赏钱。”
徐增寿脸上带着跃跃欲试,
虽然他缺钱,但这五两银子他还不放在眼里。
他看重的是其中所蕴含之意,这可是大军得胜后的赏钱,日后在京中说出去也是吹嘘的本钱。
此行他只有一次上阵厮杀的机会,
他的运气很不好,没有斩获,所以对这五两银子格外看重。
“你的赏钱领了吗?”
“回禀大人,还未曾领!”
“将这些账本收好,去领赏钱吧。”
陆云逸指了指眼前的账本跟票据,徐增寿面露喜色,连忙道:
“是!”
见他匆匆离去,陆云逸眨了眨眼睛,连忙叫住他:“等下。”
“大人还有何事?”徐增寿在军帐入口停下脚步,只将脑袋转了过来。
“军中还有一些无主的斩获,真不要?”陆云逸似笑非笑,
一路行来,徐增寿一直在来回念叨没有斩获,他听得不厌其烦。
而每逢战事都会有一些无主斩获,可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中,也可能是坠马而亡,也可能是惊马踩踏而死,
大明军中又严禁冒领军功,一经发现军法处置,
久而久之就空在那里由主官掌控,
可以用作赏赐,也可以交给亲信之人,若是再贪心一些,可以据为己有。
不过对陆云逸来说,这些军功与赏钱他还不看在眼里,
若是徐增寿想要,他不会吝啬。
徐增寿站在军帐入口面露犹豫神情挣扎,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大人,还是下次吧,军中熟人太多了,属下没有斩获这事,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徐增寿脸上露出一丝窘迫。
蓝玉大将军在前军斥候部出发前,
将军中勋贵以及将领的子侄都统统调至其中,
让他们夺得一个立功的机会,履历也丰富一些。
徐增寿想要斩获,为的是向京中玩伴炫耀,
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没有斩获,也就没有必要强求。
对此,陆云逸不做理会,待到徐增寿离开后,
他才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从一侧拿过头甲长刀,准备返家。
将庆州的事情处理好,等待后续押送钱粮以及斩获的军卒赶来,便可以动身去追逐大军。
走出军帐,校场上被支起了一个巨大帐篷,
十余名文书坐在其中,手拿名册,嘴里喊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军卒,欢天喜地地挤了过去,从文书手中接过银两,喜笑颜开。
此行不单单是发赏钱,还有确认此行斩获以及军功还有出征时间,用于发放后续的赏钱,
所以军卒们都格外认真,并没有发现陆云逸走出。
倒是身材高大的刘黑鹰一眼就看了过来,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脸上有些汗,嘿嘿一笑:
“云儿哥。”
“你还不回家?”陆云逸见他还没走,有些诧异。
刘黑鹰脸上笑容更甚,来回搓了搓手,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开口:
“云儿哥,庆飞和加宁已经赶回来了,雅蓉与鄂尔泰被安置在清平镇。”
清平镇就是原本的应昌,是元惠宗妥欢贴睦尔逃离北平后的临时居所,亦是元都城。
“回来了?这么快?”
陆云逸眼睛微瞪,原本打算将母子二人安排在辽东,再帮其安置身份,
但因为前军斥候部要去打仗,所以便将安置地改在了清平。
刘黑鹰从怀中掏出一封带着些许褶皱的信件递了过来:
“这时庆飞的信件,他们化作草原人,躲在一个牧民家中,
我们挑选的那些草原人也被安置在了那里,充做农奴。”
陆云逸接过信件,跟随刘黑鹰走向远处,
打开仔细查看,脸上逐渐带上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我这就返家,路引与牙牌应当早已准备好了,先将他们安顿进来。
刘黑鹰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一副色中饿鬼的模样。
陆云逸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嘱咐:
“年纪轻轻的要注意身体,晚上将城中的厨子都请来军营,再多买一些酒,让弟兄们都乐呵乐呵。”
“放心吧云儿哥,已经安排下去了,厨子们都已经去买菜了。”
“果然够快,行了,我先返家,明日来家中吃酒。”
陆云逸笑了笑,拍了拍刘黑鹰愈发空瘪的肚子,多日征战可谓辛苦,二人都消瘦了许多。
“有什么...喜事儿吗?”
刘黑鹰面露诧异,陆先生为人古板,
一年到头吃酒的日子,一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陆云逸感慨着笑了起来,双手叉腰:
“如今你我也算是小有名气,算得上是功成名就,
若是不体验一番三妻四妾的生活,岂不是可惜?
我已经答应了秋荷,回来就纳妾。
好了,我先走了,你快些回去看看伯父,叮嘱他北平的宅子可莫要卖了。”
陆云逸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刘黑鹰站在后方定定地看着他的身影满脸怪异。
他一直自诩风流浪子,开青楼妓馆,女人无数,
但至今还未娶亲,更不用说是妾室。
没想到一向保守的云儿哥这次走在了前面,
刚刚娶亲,就要纳妾!!
这让刘黑鹰暗暗作出决定,早点整个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