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口城,东北角的军寨内,
前军被安置在此,前军斥候部也在其中。
陆云逸的军帐处在军寨偏北方,被军帐团团围住,门口还有护卫相守,
不过已经不是郭铨与徐增寿,
他们二人刚刚返京便匆匆离开军寨,各自回家去了,一同离开的还有许多权贵子弟。
对于他们,诸多军卒暗暗羡慕,
但也能清楚地认识到,人与人并不一样。
军帐中,陆云逸没有身穿甲胄,而是一身常服地坐在桌前,一只脚毫无形象的踩在椅子上,抵住脑袋。
桌上堆满了文书军报,以及一大摞地图,
自大明立国以来,对于地图的绘制以及律法的修订从未停止,
几乎一年一变,有时甚至一年两变。
而这些地图,都是他从各方搜寻而来的西南地图,
与寻常地图不同,这些地图都是用作打仗的军中机密,
上面不仅有地点,还有各处地势,就连哪里适合驻扎,适合军队疾行都有所标记。
陆云逸此刻手拿毛笔,将其死死顶住右侧太阳穴,
眉头紧皱,面露忧愁,
眼前大多是云贵之地的地图,对于麓川平缅宣慰司的记录颇少,也不全面,
有军事参考的价值,但却不能为之倚仗。
这让陆云逸有些难为情,他所要布置的单兵作战计划要比北征大军时的作战计划还要严谨数倍,
因为前军斥候部打算在征战之中化整为零,四散开来,
这样更加灵活,但也更加考验将领的应变能力,
陆云逸为了避免万无一失,他甚至准备给每个小队都布置一套作战计划,
有一套主计划,三套备案,如此才算稳妥。
但现在,却卡在地图这一关卡,让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阵烦躁,即便是军帐中的冰块都无法缓解。
陆云逸相信,朝廷定然有更为机密的军事作战地图,
但他能否去到西南出征还未定下,朝廷不会将这等机密之物交给他查看,
陆云逸左思右想,重重叹了口气,将手中地图一甩,拿起往来军报仔细查看,
而后按照军报一点点在地图上勾勒,力争还原整个麓川地势。
就在这时,刘黑鹰匆匆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些激动,嘴里还一个劲地嚷嚷:
“云儿哥,云儿哥,云儿哥!!”
刚有一点思绪的陆云逸被打断,只是觉得眼前一黑,没好气地抬起头:
“嚷嚷什么?天气这般热,好好安稳安稳吧...”
刘黑鹰脸皮极厚,嘿嘿笑了一声,小跑着靠近,压低声音说道:
“云儿哥,定远侯爷找你过去,说是有好事儿。”
嗯?
陆云逸眼睛一亮,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思索,若有所思地说道:
“难不成是封赏定下了?”
刘黑鹰也是一喜,不过很快他便泼了盆冷水:
“今日才刚刚返回,哪有这般快?”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陆云逸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将手中军报朝桌上一丢:
“将东西收好,我去看看有什么好事儿。”
“好嘞!”
刘黑鹰应了一声,陆云逸快步走出军帐。
一刻钟后,陆云逸来到了前军大帐,
说是大帐,但实则是一栋装修精美的小楼,
而这里的军卒也不是住在军帐中,而是一个个平房里,
让陆云逸看得好生羡慕,但也无可奈何。
这些军卒本就是京军,常驻于此,
不像前军斥候部这等东拼西凑的外来军伍,能有个容身之地已是不错。
等到守卫军卒通传过后,陆云逸进入小楼,走上二层,
这里装饰精美,花卉古董书架屏风样样俱全,
他一眼便见到了躺在那里扇着蒲扇的定远侯王弼,恭敬说道:
“卑职陆云逸,参见定远侯爷。”
定远侯王弼躺在那里,微微抬了抬头,用手拍了拍旁边空位:
“过来坐,别见外。”
陆云逸自然不会客气,两步就走上前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察觉到身下的冰凉,陆云逸有些发愣,看向下方。
“怎么样?凉快吧..这应天太热了,是我专门做的。”
定远侯王弼有些炫耀,声音中带着随意,远远不似出征打仗时那般凝重。
陆云逸打量了许久,才发现其中端倪,
他弯下身在床榻前方拉环上轻轻一拉,一个形似抽屉的东西便被拉了出来,里面布满冰块。
像这样的拉环,遍布床榻,原来这床榻如炕一般,里面已经被掏空。
陆云逸嘴角微抽,他还是有些低估了这些军候的奢靡。
“定远侯爷,此物精湛,乃夏日消暑必备。”
“哈哈哈。”定远侯大笑一声,坐了起来,有些感慨地说道:
“现在年纪大了,不敢经常在上面躺,时间长了会腰酸背痛。”
陆云逸也凝重地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定远侯爷您南征北战厮杀将近三十年,
身上暗疾定然不少,还是找一高明大夫多多调理,如此才可延年益寿。”
“调理个屁,越怕死死得越快,
以往何真总是念叨要死啦,要养养身体,现在倒好,真的死了?”
王弼摇了摇头,脸上出现一丝落寞,
不只是东莞伯何真,此行一去一年死了不少人,有许多都是他的旧部同袍。
不等陆云逸开口,王弼便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
“不说这些糟心事,今日叫你来是让你与我一同入应天。”
“去应天?”陆云逸眼中闪过疑惑。
“晚上宫中开宴,为大军南归庆功,你是北征功臣,怎么能少得了你?”
王弼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陆云逸的肩膀。
“庆功宴?”陆云逸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古怪起来。
晚上在宫中设宴,此乃大忌,通常为了安全都是在白日。
能在晚上设宴的也只有除夕与团圆饭,庆功宴开在宫中,还是晚上,属实少见。
不过想到今上是开国之君,没人管得了他,也就可以理解。
想了想,陆云逸有些难为情地开口:
“侯爷,卑职能不去吗?
您也知道,我与俞都督有些过节,一直都避免相见,若是相见难免有些尴尬。”
可王弼却毫不在意:“你小子与我那几个儿子一样,不喜欢参加这等宴会,
可这次你必须去,是大将军特命人从太子府传信,让你参与其中。”
说着,王弼脸上露出几分神秘,悄悄凑近了一些:
“应当是太子要见你,但又不好在太子府相见,于是便召你入宫。”
话已至此,陆云逸深吸了一口气,恭敬说道:
“那卑职便恭敬不如从命,跟侯爷相去。”
王弼笑了笑,从瓜篮中拿出一个甜瓜递了过来,自己也拿了一个:
“京中上好的贡品,太子派人送来的。”
陆云逸也毫不客气,嘿嘿一笑,就这么一擦便啃了起来。
王弼见状马上笑了起来:
“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儿,这点像我,什么时候都不怯场,不像老子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窝窝囊囊!”
说到儿子,王弼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早晨安顿完大军后,他便返回了府邸,
但很快就听闻了这一年儿子在京中闯荡的诸多祸事,
辛辛苦苦打仗回家还要帮儿子平事儿,王弼便越想越气,一甩手离开府邸,来到军中躲藏。
陆云逸一边吃一边安慰:
“侯爷,您辛辛苦苦打了一辈子仗,
不就是为了后辈儿女少吃些苦嘛,只要不伤天害理,就随他去吧。”
“嘿,你小子跟我那婆娘说得一模一样,听得老子都来气,慈母多败儿。”
王弼摇了摇头:
“唉,以前朝廷还用得上我这等老家伙,
一些烂事儿也就做了,无人敢追究,现在不同以往了,
不仅是儿女,就连本侯都要小心一些,可莫要被那些御史抓到把柄。”
王弼抬头瞥了一眼陆云逸:
“你还没领教过那些御史的厉害吧。”
陆云逸脸色古怪,沉声说道:
“卑职初次进京,乃无名小卒,诸位御史大人不会找卑职的麻烦吧。”
“御史向来闻风而走,满嘴胡话,
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无名小卒,总之在京中行事要小心一些,莫要给大将军惹麻烦。”
听到此言,陆云逸眼神闪烁,心中闪过了然。
怪不得要找他拉家常,原来是提醒。
陆云逸面色一肃,连忙站了起来,恭敬说道:
“多谢定远侯爷,卑职记住了。”
“你小子脑袋就是灵光,跟你说话不费劲。”
定远侯王弼嗤笑一声,手掌一撑便坐了起来:
“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去应天,要是等城门关了,还得叫门。”
“是!”
......
九月的下午,清风吹过,
阳光温柔地洒落在浦子口城南那宽阔河流上,波光粼粼,
河水悠然流淌,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金色光芒,宛如一条流动绸带。
陆云逸立在巨舟船头,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眼神空洞面露感慨,
活了将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宽阔的河。
河流名为浦子口河,是应天与浦子口城之间最重要的一条河流。
在这河流之上,还能看到应天府以及铺子口城的舰船。
远处河面上,几只白鹭悠然飞翔,低掠水面,激起一圈圈细腻涟漪,
河岸边,垂柳依依,随风轻摆,一股怡然扑面而来,陆云逸心中的烦躁都少了许多。
“你小子居然不晕船?”
定远侯王弼站在陆云逸身旁,有些诧异地盯着他。
陆云逸笑了笑:“卑职听闻站在船舱外看向远方就不会晕船,所以做了些准备。”
王弼颇有认同地点点头:
“船舱里的怪味儿,本侯也受不了。”
就这样,巨舟摇摇晃晃地驶过浦子口河,到达应天码头。
来到此处,场面顿时热闹许多,景色豁然开朗,
诸多船舶整齐摆放在渡口,其上或载人或载货物,
整个码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定远侯王弼解释道:
“与之相隔不远有一处军渡,当初修建时出于安全,便修建得格外远,
久而久之,军卒们从浦子口城出来,都是到这个渡口,离城门近。”
陆云逸笑着说道:
“停靠在这边也好,百姓们对于军船到来并不惊慌,足以彰显我大明仁德。”
他的视线扫向四周,百姓与力夫都忙着各自的活计,
只有极少数人将视线投了过来,面露恭敬。
王弼大笑一声,径直走在前方,同样四处打量,一边走一边说:
“你这小子,说话文绉绉的,跟那些文官老爷一般无二。”
陆云逸苦笑一声没有搭腔,
而是向远处眺望,应天城赫然出现于眼前。
应天城,城墙高大宏伟,城门巍峨壮观,
隔着很远都能看到城门处人来人往,进出车马络绎不绝,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繁华景象跃然眼中。
走到近前,排队进城的车马百姓分列两旁,一点一点挪动,
守城军卒站在原地,翻看着路引以及车马箩筐上所装之物,
奇怪的是,陆云逸并没有发现收取入城税的吏员,这让他很是疑惑,打算入城后再细细打探。
定远侯王弼走在前方,显然没有排队的打算,只见他还未走到近前,
那守城将领便已挺直腰杆,面露恭敬,脸上露出一些喜色:
“下官关德五,拜见定远侯爷!”
王弼显然与此人关系非同一般,大笑一声,将身份令牌递了出去:
“德五啊,本侯离京一年,这京中可太平?”
关德五只是粗略地翻看身份令牌,便将其归还,而后笑着说道:
“有陛下与太子爷坐镇,那自然是太平的。”
王弼有些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
“你这小子,我看你是在应天待久了,都说起官话来了。”
关德五笑了起来,快步走近低下脑袋,小声说着什么。
陆云逸见到这一幕,眼眉微挑,暗暗将此人记下,
同时在心中感慨这些军候底蕴深厚,
城门守将虽然官职不高,但京中大大小小的事却都瞒不住他们,
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是他们第一时间得知,是重中之重的岗位,被多方争抢拉拢。
二人嘀咕了大约有一刻钟,那关德五才说完,
王弼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本侯先入城,改日来家中吃酒。”
关德五露出笑容:“多谢侯爷,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得,走了。”
定远侯王弼径直迈入城门洞,向着陆云逸等侍卫招了招手。
陆云逸连忙跟了上去,快走两步来到王弼身侧,压低声音说道:
“侯爷底蕴深厚,下官佩服。”
陆云逸没有隐藏探究之心,而是就这么坦然说了出来,毕竟他还年轻,要多做一些莽撞之事。
果不其然,王弼听后也不生气,坦言道:
“他爹是本侯旧部,在征讨西番时被一箭射穿了喉咙,留下孤儿寡母,
本侯见他可怜,就将其收入军中,打算收作亲卫。
但因为他爹的死,让他有些畏战,不想去打仗,本侯将他安排在京中任职,也能偷个清闲。”
陆云逸心中了然,不禁点了点头:
“侯爷高义。”
“打仗打了这么些年,光是同乡就死了不知多少,
他们的子女家人,本侯总要照顾到,
都是对大明有功之人,不能辜负。
若是在家中名声臭了,可就失了根基,队伍打散了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王弼一边摇头,一边面露感慨,
不等陆云逸说话,他便抬头指了指前方的几顶轿子:
“走吧,先去给你置办一身衣裳,再找人教你一些宫中礼节,然后咱们就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