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原本高高悬挂的日头渐渐落下,
阳光也从原本的白炽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橙红色。
温柔地打在浦子口河的水面上,
夕阳的倒影与波光粼粼的水面交相辉映,
每一道波纹都像是承载着夕阳的碎片,使得水中多了一轮红日。
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研习,陆云逸已经初识水性,
可以凭借身体素质与体力在水里游上那么一段时间,
此等表现让曹国公李景隆大为震撼,
他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真的有一通百通的天才。
刘黑鹰以及其他军卒也学得大差不差,
虽然没有陆云逸那般顺畅,但至少能保证掉在水里不立刻淹死。
达到此种程度,陆云逸就已经十分满意,
便招呼着军卒们上岸返回浦子口城。
浦子口城是军镇,执行了相比于应天更为严厉的宵禁之策,
一旦太阳落山,诸多军卒无令不得出营寨,而城池的大门也会关闭。
回到前军斥候部营寨,
陆云逸一眼便看到了那堆积如山的战术背包,
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快步冲了上去。
背包此刻如同豆腐一般被折叠安放在马车上,
一万个背包足足占据了将近十个大马车。
陆云逸随意从中抽出一个,将其捆绑绳索解开,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背包的外围皮革已经被不知名的染料染成了黄绿相间的颜色,
拿手掌轻轻拍打,略显坚硬,
陆云逸又从小腿抽出匕首在上面轻划两下,只有两道白痕,看来工部督造时采用了上好的牛皮。
陆云逸又从一名军卒腰间拿下水囊泼洒上去,
清水凝结成珠附着在表面来回滚动,防水性能也极好!
再看诸多卡扣以及纽扣位置,
相比于最初版本已经有了许多改进,更合乎常理。
陆云逸将背包背上,将手向后探去,
轻而易举便抓到了各处纽扣,轻轻一拔背包便被打开。
陆云逸面露赞叹,工部的工匠要比军中工匠厉害许多,
许多他没考虑过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并且做出了改进。
这时,运送背包的工部主事递过来一个小册子,开口道:
“陆将军,这是工部军资的交接名册,
若是数量以及质量无误,您盖上大印,下官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陆云逸打开一看,不仅有背包,
还有他此行申请的诸多军资,弓弩长剑长刀甲胄样样皆有,
陆云逸看了看马车,有些狐疑,指了指名册上的军资:
“这些军资在哪?”
那户部主事笑了笑,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但脸上已经充满褶皱:
“陆将军此行军资众多,由工部遣人马车运送至浦子口河南岸,
明日直接装船,若是运送到浦子口城再装船,难免麻烦。”
“军资本将都未见到,如何给你用印?”
陆云逸面露不悦,将手中册子递了回去:
“明日装船,本将所部检查后再行用印。”
那工部主事脸色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开口:
“陆将军,咱们以往都是这般行事,
您用了印,明日再检查也不迟..
您若是不用印,下官回去无法交差,定会被上官责骂,
这城门也快关了,还请陆将军行个方便。”
“那是你们工部衙门的事,本将管不了,
市井商贾都讲究见货交钱,军资此等大事,本官还未见到就要用印,
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本将可担当不起。”
陆云逸脸色凝重,在这工部主事身上来回打量,将他的脸庞记住。
三十余岁,个子不高,圆脸鹰钩鼻,双目狭长,
看起来略显阴狠,与他此刻略显难为情的模样很不相符。
这更让陆云逸心生警惕,他看向身侧的李景隆:
“应天的军资交割如此草率?”
李景隆此刻也眉头紧皱,他也察觉到有些不对,
但真正的军资交割他又不清楚,
略作思量,他看向那名工部主事问道:
“我是李景隆,你姓甚名何?”
那工部主事脸色愈发难看,板直身体微微躬身:
“拜见曹国公,下官工部主事韩升,是奉陈部堂之命前来运送军资。”
部堂?
李景隆与陆云逸对视一眼,
陆云逸满脸疑惑,但李景隆却知道他所说是谁,
工部姓陈的部堂只有一位,如今的工部右侍郎陈广松,
如今已经六十有余,坊间传闻他很快就要退出朝堂,返回老家颐养天年。
工部不同于其他部,尚书多用来统筹,而左右侍郎则分管具体事务,常年不在衙门。
如今右侍郎陈广松就分管军械制造一项,
还掌管着南直隶的城池修缮,应天城外的城墙也是他在负责修缮。
李景隆见过两次,不像是一位官员,反而像是一名匠人。
左思右想,李景隆觉得陈广松不像是暗中下黑手之人,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看向韩升大手一挥朗声道:
“大印等明日我等上船查看军械后再行盖印,
若是陈大人出言责备,尽管将此事推到本公身上。”
韩升五官扭打在一起,脸上闪过犹豫,最后还是轻叹一口气:
“多谢曹国公。”
说完,他便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陆云逸却出言叫住了他,韩升有些诧异。
“韩大人运送军械一路辛苦,还请入军帐饮杯热茶,
如今浦子口城将要关门,不如留在前军斥候部歇息。”
李景隆眼中闪过疑惑,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
“是啊韩大人,今晚便在营寨中留宿。”
一边说,他一边看向身旁的徐增寿,吩咐道:
“快将韩大人带下去歇息,准备热茶,好生伺候。”
“是!”徐增寿身形一板,朗声开口!
韩升看了看围过来的两名军卒,嘴角撇了撇也不抗拒,就跟着徐增寿走了。
待到二人离去,李景隆眼中闪过疑惑:
“发生了何事?”
陆云逸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等在一侧的刘黑鹰,吩咐道:
“让弟兄们来卸货,一个一个地检查,任何疏漏都不能放过。”
刘黑鹰脸色凝重,刹那间就招呼过来了百余人,
开始急匆匆地卸货,挨个检查。
李景隆眨动眼睛,有些怪异地看向陆云逸:
“云逸,不至于此吧。”
陆云逸脸色凝重沉声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后日就要出征,
而军资事关战事胜负,万万不可在最后关头放松警惕,
咱们前些日子出了大风头,想看咱们栽跟头的人比比皆是,小心一点没错。”
说着陆云逸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嘲讽:
“对于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来说,
与其提升自己,不如诋毁他人。”
这么一说,李景隆的脸色也凝重起来,脸色来回变幻,觉得此言极有道理!
他出身高门,知道一些人为了上位不择手段,
平日里道貌岸然,但背地里行的却是肮脏手段,
至此他也没有任何异议,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云逸,你说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
上一次俞通渊他们想要压下你的功劳,被陛下识破,
这一次说不得还会使出什么别的手段,
对了,你是怎么与俞通渊结仇的?
军中有些传言,但我听着都不像是真话。”
陆云逸轻笑一声,视线在前方来回扫视,声音有些空洞:
“立场不同,自然为敌。”
“在北征之时,他想杀乌萨尔汗,以及北元王妃来立功,
他从我部麾下得到了错误的消息信以为真,就此结下仇怨。”
李景隆微微一愣,而后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那错误的信息是你安排的吗?”
李景隆这些日子与陆云逸相处,
发现他是在细微之处努力之人,如此疏漏应当不会忘记。
陆云逸笑着转过脑袋,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景隆,轻声道:
“自然。”
李景隆彻底愣住了,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信息真假他不在乎,那俞通渊怎么样他也不在乎。
但他此刻觉得自己已经是前军斥候部的自己人了!
连如此重要的信息都与他说了,这不是自己人是什么?
这让李景隆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感动,铿锵有力地说道:
“云逸你放心,俞通渊那一档子人我也看不惯,我会保守秘密的。”
陆云逸笑了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陆云逸没有回到军帐,就在这里这么看着。
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温也尽数散去,
天色彻底变得漆黑,军帐内点起了火把。
百余人检查还是太慢了,
刘黑鹰加到了五百人,就这么细细查看。
大车上堆的背包一点点减少,很快便来到了底部。
这时,一名正在火光下检查的军卒,眉头微皱,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站起身,抓紧两条背带使劲抖了抖脸色愈发怪异,
站在一侧的刘黑鹰刹那间就将眸子投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
他这一出声,也吸引了陆云逸与李景隆的目光。
陆云逸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凝重阴寒,
而李景隆则眉头紧皱,真的有问题?
二人快步走了过去。
一时间,前军斥候部地位最高的三个人齐聚于此,
让那名军卒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紧张。
但他还是没有怯场,而是继续拿着那背包用力抖了抖,解释道:
“三位大人,这个背包太轻了!”
“太轻了?”
三人心中闪过疑惑,刘黑鹰没有任何犹豫,径直上前将那背包抓了过来,
又从一旁的背包也抓了一个过来,
就这么一手一个来回掂量,刹那间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云二哥,差了至少三两!”
“这么多?”
陆云逸心中一惊,脸色刹那间冷了下来,吩咐道:
“拆开看看,是哪里缺了重量。”
刘黑鹰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长刀就这么小心翼翼拆了起来。
而陆云逸则转头看向那些军卒大喊道:
“注意最下方背包的重量!”
一时间,原本心中狐疑的军卒也确定下来,
连忙从那检查好的背包中来回翻找,站起来的军卒越来越多,纷纷出言。
“大人,这个也轻了。”
“大人还有我这个!”
“这里有两个。”
陆云逸指向一侧空地:
“重量轻了的都放在此处。”
那一瞬间,人群熙熙攘攘,
场面也变得嘈杂起来,空地上顿时堆起了百余个背包。
李景隆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放于一侧的手掌紧紧攥紧,呼吸略显急促。
“居然真有人搞鬼!!若是父亲在,定然没有人使这些阴谋诡计!!!”
他为曹国公,西南战事名义上的京军统帅,
在军资军械上掺沙子,打的是他的脸。
同时他也暗暗庆幸,长舒了一口气,幸亏刚刚云逸谨慎,没有盖下大印,
否则这军资出了问题,真是诉求无门!
另一边,刘黑鹰很快便将那背包拆得七零八,
就连紧紧绑扎在一起的牛皮也被他拆了开来!
当整个背包的主体结构被掀开时,猫腻顿时浮现,
刘黑鹰瞪大眼睛连忙招呼:
“云儿哥,京隆快来!”
二人闻讯赶回,便见刘黑鹰将一块棉布递了过来:
“云儿哥,正反两面防水的薄羊皮被换成了棉布!
还有这背带,原本是里外麻布,中间夹牛皮,
既保证舒适又要结实,但现在...”
说着,刘黑鹰扯着那背带,咬紧牙关,狠狠一用力!
“啪”的一声巨响!
那原本看似结实的背带被刘黑鹰用力扯断,露出了其暗褐色的麻布!
说着,他又从一侧拿出了一个完好的背包,
用力扯着那背带,即便他用尽全力,
也只是将背带拉长了一些,并没有扯断!
二者相差云泥之别,在场中人几乎都能看得清!
“他妈的,耍心眼都耍到本公头上了!”
陆云逸还未发怒,李景隆便一怒不可遏,双手叉腰,不停踱步!
这是他第一次出征就有人使绊子,分明是不想让他好过!
他看向身旁亲卫,见他们还愣在那里,便气不打一处来,一脚便踹了过去:
“还愣着干什么,把那个韩升给本公抓出来!”
直到此时,李景隆才看向陆云逸问道:
“云逸,此等做工差异会有何影响?”
陆云逸脸色平静,但目光中却透露着阴寒,声音也有些冷冽:
“背包前后材质采用防水措施是考虑到西南战事复杂,可能会有涉水,
若是不防水,轻而易举就会将其内军资尽毁,还会让背包变得沉重无比!
此举说轻了会对大部前进有所影响,说重了就是谋害性命。
曹国公,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若是因为背包积水,而使得军卒负重增加,达不到原先的脚程,
轻而易举,就能让人死在山林里。
另外...背带材质的变更同样重要,
在设计背包时,采用牛皮夹层本就是冗余。
极端情况下,背包要装载超乎负重的重量,比如逃命追击,大部包抄疾行,
这时候部分军卒就要卸下负重,转而由其他军卒背负背包,
这里就是背包连接之处。”
陆云逸指了指背包最上方的两个卡扣,以及下方的两个卡扣,
二者轻轻一扣,便将两个背包连接。
“这时,两个背包的重量要由两根背带所承受,
若是无法承受重量而断裂,就要丢弃一部分补给,
这在战场上,尤其是在西南地势复杂的战场上,是找死的行径。”
陆云逸说得极为详细,
即便是李景隆这等不同军事的人都听得真切,听得明白。
但他听得越明白,心中越是愤怒,
这不是在克扣军械,而是在草菅人命!
这时,那名为韩升的工部主事被押了上来,
李景隆想都没想便一脚踹了过去:
“妈的,军械也敢使手段,活腻歪了不成!”
事实上,李景隆是知道工部在一些城池修缮以及河沟开凿时左右克扣,
这几乎是朝堂公开的秘密,
前些年陛下因为此事杀了好些人,工部也因此安生了几年,
近两年战事频发,朝廷钱粮紧张,工部便又开始耍手段,朝廷还没有来得及惩处。
越想李景隆越是愤怒,虽然疏于操练,
但他的体格还是比韩升要壮硕许多,仅仅是一脚,
便将那韩升踹得连连倒退摔倒在地,面露震惊与疑惑!
见他如此模样,李景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一侧轻微腰间抽出长刀,轻轻将其侧翻,
就这么用刀背来回砍了过去,一边砍一边骂,看得在场之人面面相觑。
陆云逸的脸色也有些古怪,不知道他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那韩升被他打得连连哀嚎,鼻青脸肿,不停求饶。
“饶命饶命,曹国公饶命!”
“哎哟...下官不知做错何事..饶命!”
“别打了..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