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天空飘洒着朦朦胧胧细雨,
此时昆明城外,已经聚集了不知多少从大明四方赶来的军卒,营寨绵延不绝,沿着官道一路向东。
正值清晨,雾气弥漫,丝丝水汽附着在帐篷以及甲胄军械上,
刚刚醒来的军卒此刻都在整理帐篷以及军械上的雨水。
突兀之间,帐篷上的雨水开始剧烈抖动,其上一颗颗水珠都在微微摇晃,
下一刻,剧烈的马蹄声自远方响起,
由远及近,整齐有序,咚咚咚的响声似是敲打在人的心口。
不知多少刚刚醒来的军卒沿着官道看去,
就连在官道上行走的商贾百姓都不由自主地让出道路,停到一侧,静静等着身后骑兵冲过。
轰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最初视线尽头的一个黑点,转而越来越长,最后成为一条绵延在官道上的长龙。
前来军卒起伏有序,粗略看去应当有五千余名军卒,
但奇怪的是,此行军卒尽是骑兵,这让在场不知多少人面露疑惑?
难道是哪支大部的先行精锐?
如今大明缺马,一支军队中骑卒与步卒的比例可能在一比十,
若是在内地卫所中,可能会达到一比二十。
一支尽数骑兵的队伍在如今大明尤为罕见。
尤其是他们那略显怪异的打扮,让不知多少军卒站起身来,来回打量,
其背后黄绿相间的背包与他们身上的漆黑甲胄搭配在一起,显得有些怪异。
很快,那五千兵马冲到城门前,随着号角声响起,
五千军卒整整齐齐地停下,战马的蹄子高高扬起,而后重重落下,
发出一声响彻在所有人心头的“咚!”
不知为何,驻扎在附近的军卒眼中露出忌惮,
他们能感受到,眼前这些军卒都是精锐。
甚至还有人在心中猜测,或许是平西侯府从东方调来的精锐。
直到此时,他们才看到那领头将领,
不由得瞪大眼睛,心中生出一丝丝怪异。
太年轻了,或许比他们的儿子还要年轻。
即便如此,当那年轻将领的眸子扫过来时,
他们依旧能感受到浓浓的压迫,就如他们的上官一般。
陆云逸高坐战马之上,看着周围的军卒,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转而看向前方城池,朗声道:
“我乃前军斥候部主将陆云逸,奉西平侯之命前来,速开城门!”
城门上的军卒见状,连忙将竹筐松了下来,
陆云逸轻轻一挥手,徐增寿便下马,小跑着上前,将文书与文牒还有调令一同放了进去。
竹筐缓缓上升,陆云逸回头看向等在门口的百姓以及商贾,眉头又皱了起来。
一侧脸上有些破败萧瑟的李景隆见状,走近了一些,问道:
“云逸,怎么了?”
说完,他又扯了扯裤裆,
两日的疾驰几乎让他晕厥,是大腿处的痛楚一直警醒着他。
陆云逸沉声道:
“堆积了如此多的军卒还不入城,
如今又是在下雨,军卒们可能会因此而生病,若是帐篷无法做到保暖,潮湿之下容易失温。”
见他面露疑惑,陆云逸想了想,解释道:
“咱们的身体都是热的,若是因为淋雨以及天气寒冷,让咱们体内的热量用尽,人就会死,死前还会产生幻觉。”
李景隆听后心中一惊,连忙看向身上的雨衣,将手伸进去摸了摸,感受到一丝温热后才放下心来。
陆云逸笑道:
“咱们有足够的食物补充,一路上喝的又是热水,无事的。”
正当二人交谈之际,城门上出现了一名络腮胡的大汉,应当是此地的守城将领,
他看了看下方,喊道:
“还请陆将军稍候片刻,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开城门,到时一起入城。”
此话一出,周围军卒们眼中都蕴含着一丝笑意,他们在半夜赶来时也是这般。
陆云逸的眉头刹那间皱了起来,眼中闪过思索,细细打量着周围的军卒,
当看到他们的模样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倒是一旁原本就烦躁异常的李景隆勃然大怒,指着城门上的将领骂道:
“他妈的快给老子开城门,本公李景隆!”
说着便将自己的国公腰牌摘了下来,递给徐增寿:
“给他看!”
徐增寿又跑了回去,将腰牌放到了竹篮中,
随着竹篮缓缓上升,李景隆已经怒不可遏,不停地扯着裤裆,
他从未有过如此烈度的疾行,他估摸着大腿两侧应当已经血肉模糊。
陆云逸立在一旁,将他的动作收于眼底,沉声道:
“不要乱扯,到时候入城撒一些金疮药,多透透气便好。”
李景隆此刻面色蜡黄,脸上尽是干裂的口子,嘴唇也有些发白,眼中布满血丝,
与两日前截然不同,他有些懊恼:
“云逸,他们为何不放咱们入城?”
陆云逸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开口:
“昆明是整个大明的西南核心,咱们从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手里夺回云南才不过六年,各地叛乱四起,
军伍有一些是原本的土司军,甚至还有一些元梁王的麾下,
如今麓川在西边作乱,昆明城更是重中之重,未必没有人心怀不轨。
这与北方的敌人不同,简单明了,唯有北元。
在云南,咱们明人可谓是四处皆敌,甚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眼前这些军卒想要入城,还是要经过仔细筛查,
若是放进去敌军,那昆明城可就要出乱子了。
毕竟以往的那些土司首领被咱们大明打败后总是心中不甘,心中还想着土皇帝的美梦。”
如此一说,李景隆神情顿时警惕起来,
小心翼翼地查看四周,心中顿时一惊,
他先前都没有发现,四周军卒中有如此多模样怪异之人,
他们个子不高,肤色黝黑,五官有些怪异,一看就不是明人。
“云逸,那是什么人?”
陆云逸看了看,神情有些古怪:
“那些应当是天竺人。”
“天竺人?怎么会在这?”李景隆大为震撼。
陆云逸说道:
“天竺人出现在云南,再正常不过,
在唐代就有天竺人来到这里,故元之时有个大和尚名为‘指空’,
曾在昆明、大理、金齿传播佛学,元泰定四年还去过高丽,在宝凤山创华藏寺。
云南当地的一些土司时常因为地盘厮杀,
若是青壮不够他们就会通过麓川买一些天竺人为他们打仗,
麓川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此维系生计,这也简介导致了他们好战的性格。
毕竟...跑到别国抓人,还是有几分危险的。”
李景隆更为震撼,结结巴巴开口:
“那...那不就是奴隶兵?”
陆云逸点了点头:“算是吧,也有一些天竺人主动为战兵,来咱们大明求一条活路,
他们所归属的土司被咱们大明打败后,有的成为军户,有的成为百姓,
至于..他们忠心与否,难以考量。
不过...按照我的经验来看,不要相信天竺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景隆眼中也闪过阵阵杀气,掷地有声地开口。
陆云逸连连摇头:
“不不不..咱们明人与北边的草原人虽然不同族,但同源同种,只是文化习俗不同,
而这些天竺人与我们毫无关系,不同族也不同种。”
就在这时,高大城门滞涩的响动声出现,
原本静静竖立关闭的严丝合缝的城门缓缓打开...
此等情形,让周遭不少军卒都站了起来,面露震撼,
他们有的在昨夜已经赶到,求爷爷告奶奶也无法打开城门,眼前就这么开了?
陆云逸眼神一凝,沉声吩咐:
“全军警戒,靠近城门者杀无赦!”
传令兵手中令旗来回挥洒,即便是在濛濛细雨中,令旗依旧坚挺。
看到令旗摇动的诸多军卒警惕地看着四周,手中长刀已经出鞘三寸,阵型开始变化。
就在这时,刚刚打开等人缝隙的大门中涌出了一些披坚执锐的军卒,
他们神情警惕,手拿长刀长枪,警惕地盯着四周。
而刚刚的守城将领也快步出门,在不远处躬身一拜:
“下官东城门守将关克一拜见曹国公,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曹国公恕罪!”
说完,他便让开道路,供前军斥候部通行。
陆云逸有些赞叹地看了一眼李景隆,有一个国公在军中就是省事。
他挥了挥手,朗声道:“后军警戒,入城!”
没有理会两旁跪了一地的军卒,前军斥候部径直入城。
根据指引,前军斥候部最后在位于昆明城西北方向的大营驻扎,
待到一切安排完全后,已经临近午时,
李景隆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匆匆来到大帐,一眼便见到了正在布置军务的陆云逸。
等他布置完军务,李景隆才说道:
“走吧,咱们去西平侯府。”
陆云逸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是说要在此地等待冯大人吗?”
“他不知去了何处,其他将领在西平侯府议事,
正好咱们也去顺便拜见一二,见一见军中将领,也省得麻烦。”
李景隆毫不在乎地说道,同时扯了扯裤裆,声音有几分颤抖,显然是在强装镇定。
听到此言,陆云逸脸色古怪到了极点,不禁挠了挠头便。
“这..有些不合适吧,还是你自己去吧。”
李景隆啧了一声,连忙双腿岔开,就这么慢慢走了过来,拉住陆云逸的袖子。
“将领去见一见主帅有什么不合适的?
云逸啊,你虽然打仗厉害,但当官的许多门道,你还要跟我学,
来了这云南昆明府,若是不去拜访一二,说不得旁人会说你恃宠而骄。”
陆云逸眨了眨眼睛,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伸出手捏了捏眉心,三日未睡让他又有一些糊涂了,
“的确应该去拜访一二。”
他又看了看桌上的诸多军务文书,从中挑了几份重要的在李景隆眼前甩了甩:
“这样,处理完这几份军务咱们就去。”
“要多久啊。”
“半个时辰。”
李景隆想了想,点了点头:“好。”
他回答完后也没有离开,就这么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军帐内人来人往,不时有传令兵拿过新的文书,不时将处理好的文书拿走....
看得李景隆有些眼花缭乱,
此刻陆云逸的动作似乎在他眼前放快,就这么在军帐内四处走动,
不知何时...他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时间一点点流逝,原本明亮的天空渐渐变得黯淡起来,整个军营似乎也变得安静,
直到此时,李景隆才悠悠醒来,
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打量着四周,突兀的觉得心中一阵空旷彷徨。
军帐内似乎没有什么变换,陆云逸依旧在那里不停走动,
时而从书册中翻找地图,时而在桌上急速书写,
不同的是,刘黑鹰似乎也加了进来,一同在那里翻翻找找,写写画画。
直到他看向外面略显昏暗的天空,这才猛地惊醒,一个激灵,身体都直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略显突兀的声音在军帐内响起,
原本正忙碌的二人也被这声音吓了一个激灵,连忙将眸子投了过来,
陆云逸此刻眼中已经充满血丝,轻轻眨动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刘黑鹰长吁了一口气,嚷嚷道:
“景隆啊,你睡觉怎么不吱声,我都忘了你还在这了。”
李景隆略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又问道:
“什么时辰了?”
直到此刻,陆云逸那有些滞涩的大脑也猛然醒悟,猛地转头看向军帐外,
“我愺!”
那里的天空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已经停下,天空似乎放晴,
更重要的是,能看到那西方逐渐落下的太阳...
“现在已经酉时一刻了。”
这时,一道略显沉稳的声音自军帐外响起,很快便是重重的脚步声传来。
很快,军帐外出现了一抹身影,年约四十有余,面容刚毅,眉宇间透露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
他此刻身穿一袭厚重甲胄,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冷冽光芒,
甲胄之上,镶嵌着勋贵独有精致的铜饰,既显尊贵,又不失豪迈。
头盔之下,露出一双深邃的双眸以及紧抿的薄唇。
来人走到军帐之前,见到了在军帐门口站定的徐增寿,嘴角的笑意敛去,眼中转而闪过一丝疑惑:
“你...你是子恭?”
徐增寿还在震惊之中,听到声音他一个激灵,连忙躬身一拜:
“子恭拜见沐伯伯。”
他就是沐英?陆云逸略有涣散的眼神刹那间凝实,打量了过去,
一侧的李景隆也连忙站起身,走了过去躬身一拜:
“九江拜见沐伯伯。”
来人又将眸子投了过来,上下打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啊,这才两年不见,就已经大变样了,长得这般高大,好好好好!”
说着,西平侯沐英上前抓了抓徐增寿的肩膀,感受到其上方坚实的肌肉,不禁点了点头:
“记得我上次回京时,你还跟个姑娘一样,柔柔弱弱的,现在都成了男子汉了,哈哈哈。”
徐增寿脸上出现一丝局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沐英转而看向李景隆,一眼便见到了他那岔开的双腿,又笑了起来:
“九江,急匆匆赶来,倒是受苦了,本侯也没想到,你也在军中。”
陆云逸脸色严肃,上前一步躬身一拜,一旁的刘黑鹰亦是如此。
“末将陆云逸拜见西平侯爷!”
“末将刘黑鹰拜见西平侯爷!”
沐英将眸子投了过来,上下打量片刻,点了点头:
“你就是陆云逸吧,不错,调令才发出去两天你们就赶到了。”
“军令如山,卑职一刻也不敢耽误!”陆云逸脸色凝重,沉声开口。
沐英点了点头,视线扫过军帐,
一眼便看到了桌上堆积的文书以及后方挂着的地图,又看了看在场众人,眼中露出一丝诧异,又似是几分回忆。
“本侯早就听闻尔等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先前一直有所疑虑,
但今日帐中尽是年轻人,让本侯想到了当年跟随陛下起兵之时,
那时我等的军帐内,也尽是年轻人啊,也是与你们这般大。”
李景隆与徐增寿都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陆云逸沉声开口:
“启禀沐侯爷,卑职早晨入城想要在下午时拜访沐侯爷,
但军务繁多...一时间忘了时辰,还望沐侯爷恕罪。”
李景隆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沐伯伯,我们中午就说好了,可我这在左等右等,等得都睡着了,谁知一睁眼天都要黑了...”
沐英笑了起来,随意摆了摆手:
“无妨,山不见我,我自见山,本侯这不是来了吗。”
一时间,李景隆脸上有些尴尬,连连挠头。
沐英没有计较的意思,大步向前走,转而在主位坐下,就这么随意拿起一封军务文书查看,
一眼看去,他的脸色凝重起来,似是若有所思,
他转而又看向挂在一侧的地图,两相比对之下,他眼中怪异一闪而逝,沉声问道:
“陆云逸,你准备这么多罗盘,是准备去哪里打仗?”
他手中所拿的正是军资调配的文书,
前军斥候部考虑到路途遥远,辎重繁多,罗盘只带了五百,准备再向大军讨要两百个,已做备用。
陆云逸沉声开口:
“回禀沐侯爷,卑职所部为前军斥候,理应承担为大军开辟道路找寻方向之责,
如今三府周边有敌作乱,前军斥候亦有清理敌酋之责,罗盘是为卑职所部进入山林作战之用!”
沐英坐于上首轻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这等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旁人是能躲就躲,你却主动揽责,不错,
如今受到袭扰的有三府,你准备哪府作战?”
陆云逸没有犹豫,朗声开口:
“回禀沐侯爷,卑职所部应当去到大理清缴敌酋!”
“继续说。”
“回禀沐侯爷,大理处在云南西北,
相比于景东府与楚雄府乃战略高地,又相邻洱海,易守难攻,
我等讨蛮大军只要背靠大理,便进可攻退可守,
甚至战事顺利可以一路向西推进到澜沧江,至此,其他两府之危自然解除。
若是思伦法冥顽不灵依旧攻打定边,
那我讨蛮大军便可居高临下,自大理府向南进兵,一举将其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