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一刻,夜色如墨,
万籁俱寂之中,唯有军帐内的一豆烛火,顽强穿透厚重黑暗,洒下一圈圈温暖昏黄的光晕。
虽不甚明亮,却足以勾勒出军帐内简朴布局。
四壁粗犷,由布料制成,边缘略显磨损。
一角,简易床榻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铺着略显单薄的被褥,此刻已被冷风吹得冰凉。
床榻旁,一张长桌孤零零地矗立,桌面因年久使用而泛着温润光泽,
上面散落着几封未及整理的文书,以及一盏油灯,火苗跳跃。
陆云逸此刻正眉头紧皱,靠坐于长椅之上,身着一袭普通常服,外罩厚实棉衣,手中拿着定远卫的军报。
面容在烛火照耀下略显凝重,眉头紧锁。
年轻但透露出成熟的眸子死死盯着平叛军报,
军报虽短,但其上所记所记载,都如局势一般从高处丢下,掀起水浪。
叛乱、疾苦、牺牲,
加之因为昼夜温差而导致的冰冷,很容易让人陷入悲伤,无法释怀。
过了片刻,最后一封文书,也就是最近的一次叛逆被看完后,
陆云逸缓缓放下文书,双手轻轻交叠于胸前,闭目沉思,周围一切仿佛都静止,
只剩下军帐外偶然传来的风声,以及微风轻轻吹动书页的声音。
陆云逸心中略显烦闷,
两年内,十次叛乱所造成的损失姑且不谈,
仅仅是人员伤亡就有将近两千,而叛军死伤过万,事后处死者不计其数。
如今的云南布政使司,就像是一个巨大火炉,就算是麓川不来进攻,也同样充满杀伐。
陆云逸在心中努力思索着平息叛乱以及一劳永逸的办法,
却发现在这山林遍布的都司内,就连通信都有着严重的滞后性。
都司以及西平侯府收到叛乱的消息,再下令各地卫所平叛,
一来一回可能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太慢了。
过了不知多久,陆云逸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闪烁着冷冽坚定,
从一侧拿过纸笔,重重写下了八个字。
“以夷制夷,以夷伐夷。”
此言出自《后汉书邓训传》,议者咸以羌胡相攻,县官之利,以夷伐夷,不宜禁护。
都司内连年叛乱,各处部落都不安分,
若是能让各部互相监督互相攻伐,或许就能缓解如今这一局面。
至于该如何达到此等局面,陆云逸想了想,又写下了四个大字。
“以利诱之。”
而后又写下了六个字。
“要想富,先修路!”
陆云逸低头沉思,此‘路’并非固有的陆路,还可以是河运,
云南布政使司内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三江并流,
而这片区域占据如今大明地界不到半成,
但却有两成的高等植物以及三成的动植物种数,
并且文化多样,各个部落交错并行。
在陆云逸看来,这有很大的经济价值,
但奈何连年战乱,并且想要获得足够大的经济价值,就要有足够大的投入。
如今大明治理河道的钱财大多都拿去治理黄河以及运河,又如何能顾及云南都司之内。
相比于源源不断地投入,安排卫所军卒四处讨逆,
等待时间将他们融合或者消失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烦闷,长叹一口气,而后用力捏了捏眉心。
生产力的桎梏使得就算有更好的办法也无法施行,更不用说其中的明争暗斗。
陆云逸只觉得头脑发胀,
索性他猛地站起身,将身上的棉服裹紧,慢步走出军帐,
帘幕掀开,扑面而来的冷风几乎要将陆云逸淹没,头上那笔直修长的头发开始迎风乱舞,
陆云逸看向身旁亲卫,他们此刻同样裹着棉服,
如同松柏一般站在那里,鼻子被冻得通红,脸上有几分干裂。
陆云逸皱起眉头:“没有发放口罩?”
亲卫冯云方连连点头,吸了吸鼻子:
“发了发了,但那带着太闷了,俺们有些不习惯,这冬天也不是那么冷,便不带了...”
“太闷了?”
陆云逸有些诧异地从怀中拿出了他自制的口罩,戴到脸上...
口罩采用上好的麻布以及牛筋丝制作而成,相应还有麻布手套以及鞋袜,
都是为了山林作战预防蚊虫之用,同样也可以用来防寒。
云南布政使司虽然白日暖和,但到了晚上还是有几分寒冷,昼夜温差大若是不做好防寒,军卒们很容易便会着凉。
陆云逸戴上口罩使劲吸了吸,觉得呼吸顺畅,有些诧异地看向冯云方:
“哪里闷了?”
冯云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戴着就是不舒服。”
陆云逸将口罩摘了下来,上下打量,若有所思:
“行,本将知道了,下次将这麻布换成丝绸试试。”
冯云方有些震惊地瞪大眼睛,想了想,劝道:
“大人,弟兄们都当了好些年兵了,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还是不要破费了。”
“什么话。”陆云逸嘀咕了一句,在他脸上来回打量:
“你才二十三岁吧。”
冯云方连连点头:“再过些日子就二十四了。”
“你看看你,哪像是二十三岁的年纪,放在应天说是三十岁都有人信,
就是以往行军打仗从来不遮面,风吹日晒,
以前日子不好也就算了,
现在咱们有钱了还是要注意一二,
要不然立了功发了赏钱,那些女子都相不中你,如何纳妾?”
此言一出,冯云方脸色涨得通红,连忙低下头,
另一侧的亲卫们连连偷笑,
他们平日里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以后赚了银子当大老爷,而后纳妾,没想到居然连大人都知道了。
“多花点银子就是了。”
陆云逸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银子能解决九成的事,但即便花再多的钱,得了人家的身子也得不了人家心,
平日还是多养护一二,且看那些流连青楼才子,哪个不是白白净净的。”
见他们一脸不服,陆云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不与你们说了,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
此言一出,陆云逸却发现他们的脸色变得更加怪异,
一个个低着脑袋,满脸茫然。
陆云逸眨了眨眼睛,也觉得阵阵尴尬,
轻咳一声,也不再说话,就这么朝着远处行去..
“大人您去哪?”亲卫们连忙跟了上来,一边跑一边问。
“巡营!”
陆云逸将头甲戴上,而后将口罩也戴上,便就这么在军营里闲逛起来。
军营中帐篷错落有致,原本前军斥候部的帐篷是住五人,
但因为要疾行赶路,所带的帐篷不多,时常会出现一个帐篷住十余人的情况。
而现在身处定远卫之中,借助了一些原本就存在的帐篷,
如今帐篷中至多住五个人,若是军官的话则一人一个帐篷。
陆云逸此刻走在军官帐篷中,时不时探头进去看看,
李景隆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大概是因为大腿内侧伤势的原因,所以用的是还阳卧,
在其脸上还有着一本深蓝色的册子,想来是前军斥候部的名册。
陆云逸笑了笑,将他的帘布扎紧,
又走到不远处的一顶帐篷前停下,
蹲下身将帐篷的边卷起,再用大石牢牢压住,如此便不会漏风。
从帐篷缝隙看去是徐增寿,
他此刻眉头紧皱,手中还抱着长刀,嘴里来回嘀咕,不知是在做什么美梦。
兜兜转转,陆云逸一边走一边忙活,
很快他便感觉口罩有些闷,眼中闪过了然,索性将其摘了下来,
而后看向身后不远处同样在检查各处军帐的冯云方,小声说道:
“你的没错,的确够闷的。”
冯云方听后笑了起来,牙齿很白但脸很黑,以至于陆云逸感觉一排白牙在黑暗中晃悠。
陆云逸很快便走到了最后一个军官的帐篷前,轻轻将帘幕拉开,打算看看里面是谁。
但很快,他便听到了一声低喝,
“谁!”
陆云逸面露诧异,“我。”
而后将脑袋探了进去,见刘黑鹰已经半起身子,手中长刀已经出鞘一半。
见到是他,刘黑鹰整个人如同泄气一般扑通倒下,来回嘀咕:
“云儿哥...不是刚巡过吗?怎么又来了...”
“都过去两个时辰了,哪里是刚巡,快睡吧。”
陆云逸将脑袋缩了回来,将帘布扎得紧紧的,
而后走到一侧的通风处查看,感受到有一股热气飘出来,这才放心离开。
陆云逸继续向前走,行至军卒的帐篷中,重复着刚刚的动作,
在走过几个帐篷之后,他又将口罩拿出来默默戴上。
很快,他便看到了前方一顶硕大帐篷,
此刻那里还亮着烛火,巡营的甲士路过那里时频频将视线投过去。
陆云逸脸色古怪,慢慢走了过去,还不等靠入近前,就听到了熟悉的读书声。
“故善战者,求知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忍势。
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
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
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陆云逸脸上有些茫然,这不是孙子兵法中‘势偏’所记之事吗?
若是没记错的话,第一次来巡营时学的还是三字经弟子规,怎么现在学上兵法了?
因为前军斥候部对于精兵作战以及军令传递的需求,
所以陆云逸便要求每个小旗队中至少要有一人识字,
而教他们识字的就是军中的几位文书,授课时间大约是在夜晚用过饭后一个时辰。
当然,若是文书愿意多教一些时间,他自然无异议。
陆云逸伸出手将帘幕微微掀开,
一眼便见到了位于最前方的文书姚同辰,
他是北平人,没考中秀才,家中又有些拮据,便入了军伍。
但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
而在其下方,略显拥挤地坐着将近三十人,
一个个身体粗壮,脸色黝黑,
此刻看着前方黑板上的字抓耳挠腮,压低声音读着,似是要将其记在心里。
一旁的亲卫冯云方也凑了过来,听到里面的声音猛地瞪大眼睛,也不顾陆云逸在场,喃喃说道:
“狗曰的这些王八蛋,居然还偷学上兵法了,我怎么不知道...”
陆云逸侧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顿时笑了起来,觉得此事十分有趣。
他没有进去,而是就站在门口静静听着姚同辰解读,
“善于指挥作战的人追求的是有利于己方的“势”,而不是去严苛要求自己的军卒,
因此,善战者能选择合适的人才去利用已形成的“势”帮助自己取胜。
那些善于利用“势”的将领在指挥部队作战时,就像转动木头和石头一样,
当处于平坦地势时,就静止不动,
处于倾斜、陡峭的地势时就会滚动,
方形的物体就容易静止,圆形的物体就容易滚动。
所以,善于指挥作战的人所造就的“势”,
总是像从很高的山上把圆石滚下来一样,势不可挡,也就百战百胜。”
听闻此言,陆云逸眼中闪过诧异,有些理解为什么大将军想找读书人来打仗了,
至少兵书解读得没有差错,也就更能领会将领意图,从而更好地执行既定方略。
陆云逸视线来回扫动,很快便见到了三十余张面露茫然的脸,
显然这些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军卒无法理解此中真意。
陆云逸回头看向冯云方:“听得懂吗?”
冯云方面露茫然,连连摇头:“字认识,但听不懂。”
陆云逸撇了撇嘴,将勾起的手指收了回来,
军帐帘幕严丝合缝地闭合,里面有些嘈杂低沉的声音也刹那间变小。
陆云逸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开口:
“云方啊,你知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容易升官。”
冯云方连连点头。
“你知道?”陆云逸侧头看了过去,面露诧异。
“大人这样的人。”冯云方快速回答。
陆云逸翻了个白眼:
“你也是这样的人。”
“常理来说,一军将领的亲卫是最容易升官的,
长兴侯爷当年就是陛下的亲卫,如今家族世代荣华。
既然你说本将容易升官,那说不得过几年就是大官了,
到时候身边之人水涨船高,你想要外放领兵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前提是你要通读兵法,知道如何打仗如何操持军务,
只会傻傻地站岗保护上官是不行的。”
冯云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说道:
“大人,咱们这次来西南,
京中一些少爷没跟着,以前都是他们当护卫,是不是他们升得更快?”
这个问题有些将陆云逸问住了,寒风中陆云逸捋了捋头发:
“你还是蛮聪明的,总之多学一些行军打仗之法没错。”
冯云方连连点头:
“多谢大人教诲,属下明日就去问问那姚同辰,他都教了什么,属下也学一学。”
陆云逸笑了起来,继续巡营。
半个时辰后,陆云逸带着亲卫回到军帐,
此刻已经是寅时,晚上三点左右。
进入军帐,陆云逸将头甲以及棉衣都脱了下来,感受到一股疲惫袭来。
他走至一旁脸盆前,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只觉得脸上的缝隙都在被寒冷疯狂攻击。
看了看有些干裂的手背,感受着有些滞涩的脸颊,
陆云逸走到行李前从中拿出面脂,
挖出一大块在手掌上来回搓动,最后依次点在脸上,均匀涂抹。
感受到手上与脸上有些刺痛,陆云逸才满意地坐回长桌,
拿起刚刚看完的军报再看一遍,加以巩固。
.....
星辰淡去,东方初露曙光夜幕悄然退却,天际染上了一抹温柔的蓝灰色。
光线如同细丝穿透云层,拂过大地,使原本沉寂的军寨氛围被一股生机所取代。
一名名军卒睁开眼睛,迅速穿戴整齐,军帐的帷幕被掀开,军卒们一个个走了出来,
经过一夜的休息,军卒们精神抖擞,开始忙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炊烟味与清晨的雾气。
军帐中,陆云逸坐在简陋桌案旁,脸色凝重,
原本关于叛逆的军报早就放在一旁,
取而代之的是奋笔疾书,时而停顿,面露思索。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帐篷缝隙,不偏不倚地照在文书上,
陆云逸眼中的凝重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愕然。
眼前的几个大字此刻正在闪闪发光,
《大明火器革新:重塑军事体系,冲击旧制格局》
经过一夜的思考,陆云逸有些想明白了,
想要将帝国的触手延伸到各个角落,需要有强大的军事实力。
而固有的军事制度使得一名军卒的培养周期尤为长,
培养一名精锐军卒可能要不止五年,远远不能支撑镇守四方。
若是有足够的火器就不一样了,
可能只需要操练三个月,帝国对于外邦的军事代差就尤为明显,
在西南土司诸部面前,火器就是天神下凡。
陆云逸看着上面文字,以及密密麻麻的诸多设想,眼神逐渐明亮起来,
心中的迷雾被一点点驱散,至少能看到一条略显光明的道路。
深吸一口气,陆云逸站起身,心中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他抬起头走出军帐。
四周的嘈杂声不停,
听着军卒低语、战马嘶鸣,
看着升起的袅袅炊烟,心中涌动着无限感慨。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然大亮,
定远卫城门大开,前军斥候部五千兵马奔涌而出,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