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麓川与明军开始紧锣密鼓地备战,准备最后的厮杀之际,
定边城的攻城已经渐渐平息,
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芒洒下天空,
撒在了那一座座熊熊燃烧的攻城塔、云梯、冲车之上,
使得其原本燃烧的火焰更为炽热,散发的滚滚黑烟也蒙上了一层金色光芒。
喊杀声未停止,但相比于攻城最烈之时已经有了将近九成的削弱,
麓川士气低迷到了极点,定边城守军已经开始欢呼。
他们将染血的长刀举过头顶,脸上带着畅快,
先前沉落深渊的心也重新升了上来,沐浴阳光。
一众将领以及大人脸上也露出笑容,
他们靠坐在城楼的墙壁上,歪着脑袋,
看向远方那被夕阳染红的天际,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最后一名登上东城墙的军卒被彻底斩杀后,
邓志忠像是被抽离了浑身力气,直直地向后倒去,在一阵惊呼声中被抬下城楼。
行进间,军卒们脸色愈发古怪,
察觉到周遭百姓以及民夫的注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只因邓志忠的呼噜声震天,一直向外绵延。
不知何时,百姓们笑了起来,军卒们也笑了起来,
前几日的厮杀与惨烈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勃勃生机。
南城墙,这里还有着最后一队先登军在城楼上厮杀,
沐晟依旧如以往那般,手持斩马刀,在敌军中不停挥舞,
但凡敌军触碰,非死即残,无人是其一合之敌。
听着欢呼声蔓延,沐晟也发出了一声大笑,看着最后的敌军,发出了一声嘶鸣:
“尔等逆贼,已然失势,来与本将一决雌雄!”
斩马刀不停挥舞,斩破空气,呼呼作响。
麓川军虽然还在战斗,但已经失去了死战之心,
对于沐晟的斩马刀,他们会主动凑上来送死,有些心灰意冷。
除却第一日攻城只进行了白日,其余四日都是日夜不停的攻城,
付出了茫茫多的性命为代价,还是没有攻下。
此等战事,早就让他们疲惫万分。
更让他们心灰意冷的是...
他们回头看去,云梯被遗弃,攻城塔被遗弃,
数之不尽的同僚缓缓后撤,退到了绕城修建的防御工事后。
此举,无异于放弃了他们这些最后厮杀的先登军。
城墙上的尸体在慢慢增多,
血流成河,蔓延在整个城楼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不少麓川军在被斩杀时,
脸上没有了攻杀时的狰狞与恐怖,反而出现了释然,
他们倒在血泊中,对于此等结果,欣然接受。
无外乎是一条命罢了。
“算了...”
....
不知过了多久,橙红色太阳落山,
天空彻底披挂上了一层漆黑幕布,银白色的月光洒下。
南城墙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
一阵欢呼声之后,整个南城墙变得安静,沉默。
军卒们歪七扭八地倒在各处,坐在血泊中,
即便屁股上的裤子已经被血水浸湿也无妨。
他们只想坐在那里,静静地享受一份安宁。
有些事,只有经历过才知道珍贵。
在持续五日的攻城后,此刻最为珍贵的,是安宁。
沐晟没有歇息,而是努力睁大眼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疲惫。
他此刻站在城墙最外围,看着远处的麓川营寨,
那里灯火通明,防御工事高大且坚固,还有一道道壕沟在定边城边缘,
此刻他站在高处,能依稀看到那些壕沟中的昏黄灯火以及人影错落。
麓川转攻为守,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定然是大军来了,麓川不得不退。
现在,沐晟对于守下定边城并不满足。
在既定的方略中,定边城不会被攻破,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随之而来的问题却让他陷入疑惑,眉头紧皱,思虑良久都无法解决。
如何冲破麓川外围的防御,
从而与明军达成里应外合、前后夹击的效果。
攻守易型,也带来了双方战略的改变。
现在进攻一方变成了定边城,尤其还是在南方驻扎了大部麓川军的情况下,
沐晟暂时还想不出破局之法。
甚至,他有些怀疑,
眼前麓川退却或许就是为了将定边城内的守军引出,从而围杀之。
深吸了一口气,沐晟看着前方灯火通明、绵延到世界尽头的营寨,
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
若是姐夫所率领的前军斥候部能及时摆脱麓川大军,赶来这里就好了,
一内一外相互牵扯,相互配合,
只需要半日,定边就能冲破封锁。
只可惜,在数倍于己的围剿下,
前军斥候部不可能及时赶来。
如今能拖住一些麓川军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又如何能要求更多。
沐晟叹了口气,扎起早就被血水染红的长发,
快步走下城楼,去往城主府,商讨如何攻破麓川外围防守的法子。
......
定边城南侧,天色已经彻底漆黑,
绵延不绝的军帐屹立在黑暗中,微风轻轻吹拂,
一连串火把的光芒有一些飘忽,驱散了更多的黑暗。
在整个麓川营寨最东侧,
有一条漆黑无比,没有任何火把的道路,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但却能依稀看到人影轻轻晃动。
秦元芳带领的十人探查小队,终于在天黑之后,
找到了预留下的通道,回到营寨,也见到了接应的军卒。
“快带我去见大人!”
秦元芳声音急促,在黑暗中响起,
接应军卒不敢怠慢,连忙点燃了一根火折子:
“跟我来。”
一行人靠着火折子散发出的点点火光,
就这么在军帐中左拐右拐,走的都是没有火把笼罩的漆黑道路。
秦元芳听力卓绝,能感受到周围的黑暗中有同僚隐藏,
他抿了抿嘴,低着头快步走着。
不到一刻钟,他便来到了一座相貌普通,没有任何特别的军帐。
“进去吧。”接应之人轻声道了一声,
见秦元芳进去,他快步离去。
等他离开后,一旁军帐中突兀地走出一道身影,
走到一个木墩上坐下,似是在忙里偷闲,享受夜晚冷风,
可视线一直在若有若无地瞥向四周,神情警惕。
军帐内,陆云逸坐在硕大的沙盘前,眉头紧皱,
沙盘从原本的红蓝,变成了四方,
多了代表定边城的黑色,以及代表前军斥候部的黄色。
此刻一根根旗帜错落有序地分布在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
随着陆云逸的随意拨弄,局势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一旁文书便快速记录下此等布置。
这时,淡淡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冯云方的身形出现在内帐入口,恭敬说道:
“大人,秦大人回来了。”
陆云逸这才抬起脑袋,眼中闪过锐利:
“快进来!”
冯云方让开道路,秦元芳快步走了进来,
他此刻已经不是被树枝缠绕的模样,而是换上了通体漆黑的夜行衣。
秦元芳没有卖关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文书,
恭敬地递了过来,同时快速说道:
“大人,您猜得没错,是沐侯爷所带领的骑兵来了,
属下还见到了沐侯爷,这是他给您的信件。”
陆云逸眼中闪过诧异:“见到了?”
秦元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古怪:
“大人,是都指挥使宁大人发现了属下,
他手中有您上一次说的那个万里镜。
当时大军抵达,麓川营寨的阵型产生了变化,
属下打算从山林摸上去看看,这才被发现。”
此话一出,陆云逸更为诧异,神情惊疑不定。
望远镜如何通过调焦来完成远近观察的原理他也不知道,
只是一股脑地跟军中工匠说了形状以及使用方法,让他们去钻研,
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陆云逸对于军中工匠的本领愈发佩服。
望远镜的成功研制毫无疑问会给战场主将带来更开阔的视野,也增加了定边战事的胜算。
但真正的胜负,还是要到战场上,军卒进行真刀真枪的拼杀。
他们这等将领能做的,就是准备好一切!
深吸了一口气,他打开手中文书,
准备看一看岳丈给他安排的作战计划。
但下一刻,陆云逸便愣住了,眼前的文书只有一句话。
[思伦贼已决意与吾部明日会战,继而战事若何,战之方略,皆委于汝。]
其中意思十分简单,思伦法已经决定明日决战,
接下来的战事怎么打,如何打,都由你自己决定。
陆云逸看着文书,轻轻笑了起来,从中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信任。
越是庞大的战事,越是忌惮军中将领各自为战,心中有小心思,
稍有不慎就会与主将的战略意图背道而驰,从而致使战局崩坏。
而现在这封书信,毫无疑问是大军指挥部对自己的信任,
认为自己一定能找到最合适的出兵机会以及关键节点。
陆云逸将文书合拢,看着冯云方:
“将军中一干将领都叫过来。”
“是。”
冯云方快步离开,不到两刻钟,
操持具体军务的诸多将领都行色匆匆赶到此地,
行进间悄无声息,走的是预留的通道,以防止麓川人的耳目。
随着人员到齐,陆云逸看向秦元芳,吩咐道:
“将你今日所闻所见都说出来,事无巨细,
尤其是麓川方面的营寨布置以及士气战意。”
秦元芳重重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开始娓娓道来。
麓川营寨的布置得益于万里镜的成功研发,已经被悉数探查,
只不过因为保密等一系列原因,
并没有落实到纸上,而是记在了他的脑子里。
此刻他站在识字板前,一边说,一边由绘制地图的文书快速绘制,
不多时,一个粗浅但易懂的营寨平面图便出现了。
秦元芳又将麓川军的精神面貌以及士气战意描绘了出来,
作战力评测的文书在识字板一侧写上了一个大大的乙下。
这代表士气低迷,战意消沉。
做完这一切,秦元芳又说了明军中的一些精神面貌,以及诸多布置。
文书又在一侧写上了一个甲中。
这代表士气正盛,全军可战。
做完这一切,秦元芳又补充了一些细节,而后看向陆云逸:
“大人,就这般了。”
陆云逸神情平静,轻轻点了点头:
“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明早还有军务。”
“是。”
等到秦元芳离开,略显昏暗的军帐内气氛一点点凝重,
陆云逸看向在场诸多眉头紧皱的将领,笑着说道:
“明日就要掀起大战,诸位,如何?”
一众将领气氛凝重,死死盯着前方的识字板,
看着麓川的营寨布置,努力完善着脑海中的作战计划。
此等大的战事,他们也有一些束手束脚。
见他们如此模样,陆云逸笑了笑:
“既然如此,本将就先说说自己的看法。”
一行人将眸子都投了过来,陆云逸手拿木棍,
指向了麓川营寨后方,也就是定边城东侧的一片营寨。
“作为两处战场的连接之地,麓川在这里一定会下苦功夫,诸多防御工事会毫不吝啬。
而同样,这里的胜败也关乎着整个战局的胜败,
一旦缺口打开,麓川营寨就会陷入前后合围,从而自顾不暇。
所以,我们的作战计划要有所更改。”
一众将领眉头微皱,将眸子投向了陆云逸。
陆云逸沉声开口:
“从帮助定边脱困,改为帮助定边攻破此处节点。”
此话一出,沉闷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军帐内似乎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波澜。
在场中都是善战之辈,自然能体会此话的意思。
定边城外的麓川防护由定边守军自己想办法,
前军斥候部依旧稳坐钓鱼台,不出兵不干预。
等到定边守军攻破四方城池的围困之后,
再行出兵,与定边守军一同攻破此等关键节点。
刘黑鹰眉头紧皱,沉声开口:
“此法极好,但定边城会损失惨重。”
在场众人都感受到了一股腥风血雨,
今日城池才刚刚歇息,明日就要决战,根本没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说不得会重蹈前几日麓川旧事,人命如草芥。
李景隆此刻也想明白了,一颗心揪了起来,
刚刚守城五日,现在又要独自承担攻破第一道防线之事,
他有些不敢想象,损伤会有多大。
想了许久,他还是试探着开口:
“此举...徒增损伤啊,还是我们与其配合,里应外合得好。”
不等陆云逸开口,武福六就站了起来,朝着李景隆拱了躬身:
“曹国公,还请恕罪,此举不妥。”
“陆大人所说,在我等准备的方略中已有提及,
由定边守军自行攻破第一道防线,必然会损失惨重,但好处有三:
一:可以麻痹麓川军,让其认为明军无力再攻破第二道防线。
二:若是沐侯爷所处的正面战场交战激烈,麓川可能会根据战况而调动军卒,
若是定边守军表现出疲软之态,说不得会抽调第二道防线的精锐,让其防务空虚。
三:我部虽然有人五万,但起先的方略是等思伦法逃窜之时一拥而上,
凭借人数制造混乱,给定边与沐侯爷大军制造破敌机会。
现在思伦法不走了,我等要承担进攻要务。”
说到这,武福六看向在场的诸多将领:
“我想请各位仔细想一想,这些来自暹罗以及安南的杂兵真的有主攻防线之力吗?”
此话一出,军帐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心中一沉。
武福六继续开口:
“若是我等早早暴露,帮助定边攻破第一道防线,
那第二道防线,也就是真正的胜负节点,麓川会有所准备,严阵以待!
而那些战兵,据我这几日观察,
说一声乌合之众也不为过,到时会有无法攻破关键节点的风险在。
若是我等无法真正冲入麓川营寨,快速结束战事,那变数就太多了。”
武福六说完后,朝着李景隆与陆云逸拱了拱手:
“两位大人,战场唯一不变的就是血腥,
若是死一些人能带来胜利,我想...我们应当狠下心。”
一股浓郁的肃杀之气开始在军帐中弥漫,
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神情复杂。
都知道最优的解法,
但就这么看着京军送死,还是有些心中难安。
李景隆神情复杂,听完武福六心中所说,他已经有了决断,
他轻轻叹息一声,看向陆云逸:
“本公随军许久,东西没学到什么,
但知道一个道理,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身为京军精锐,死在战场上,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至于能剩多少....看天意了。”
陆云逸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平静的可怕。
接下来,一众将领又七嘴八舌的开始讨论后续战事以及进兵方略。
最后,陆云逸站在识字板前,目光灼灼,沉声吩咐:
“执行二号预案,今夜找机会给城内守军送信,
让其全力以赴,攻破第一道防线,制造无力继续出击之假象。”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