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大井川战场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相比于白日时的你来我往,互有攻杀,已经变成了前后夹击。
场面前所未有的混乱。
原本黑黄相连的线条早已模糊不清,变得参差不齐,相互深入。
战场上,最多的不是喊杀声,
而是慌忙的求救声以及畅快的大笑声。
麓川成建制的军伍被冲散,在此刻战场下是绝对致命之事,
军卒没有了军令指挥,可能连方向都无法分辨,
只能如一粒小沙在滚滚巨浪中随波逐流,最后沉入水底。
明军再也没有丝毫保留,
所有预备队都已披坚执锐,冲杀敌阵,马蹄声咧咧作响。
今日下马步战的军卒也终于骑上战马,发出畅快大笑,
策马狂奔,誓要给麓川军一个好看!
恐惧开始弥漫,战场开始溃败。
....
麓川营寨后方,沐晟手持斩马刀,
骑乘战马从麓川营寨中冲出,终于来到了大井川战场。
可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呆愣在原地,
战场再一次给了他重重一击,
原本以为定边城四方战事已经足够残酷,
但,相比于此刻无边无际,
一眼望不到头的战场,差了不知多少。
仅仅三息时间,他就看到了将近百人伤亡。
一些坠马的麓川军若是放在寻常战场,
能够拿起长刀继续战斗,获得活命的机会。
但在这里,一旦倒下,
迎接他们的就是数之不尽的脚掌,直至将他们完全踩死。
身体倒在地上,还未等震颤就已经被马蹄踩得四分五裂。
战场上弥漫的都是凄惨到极点的求饶声。
沐晟瞪大眼睛,盯着前方战阵,一脸心悸。
尤其是前军斥候部主动制造的血肉磨盘,更让他呼吸急促。
不远处,前军斥候部军卒已经分成了两个大部,
他们没有再用骑兵来进行震慑性地冲杀,而是有将近一半军卒下马步战!
他们列队入林,手持火铳,步伐坚定有力,
一步步向前推进,血肉磨盘一点点向前倾轧!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火铳声响起。
火光在黑暗中闪烁,如同死神镰刀,无情地收割生命。
被火铳击中的麓川军,身体在刹那间血肉模糊,
碎肉在空中扭曲,翻滚,无力地坠落在地,被慌乱的脚步踩踏成泥。
每一次齐射,都至少要带走百余人的性命,
偏偏火枪兵轮换的速度又极快,
只需要后续军卒上前一步,瞄准,发射,
时间不过两息。
即便前方密密麻麻充斥着敌军,
但在火枪兵精密轮换之下,眼前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死地!
血腥味冲天而起,大地被尸体铺满。
刘黑鹰便高举长刀,发出一声大吼:
“两翼收缩!”
下一刻,原本在外围游弋的骑兵变得整齐有序,
开始如两条长龙游动,将密密麻麻的军卒笼罩其中。
在做防护的骑兵配合驱赶下,蜂拥而入,进入了火枪兵制造的大口袋!
很快,不到三十息,
火枪兵身前空地就已经汇聚茫茫多的麓川军卒,可能有那么两三千。
但刘黑鹰并没有下达后续军令,而是任由骑兵继续驱赶,
一直到前方战场满满当当,充斥着喊杀声与怒骂声才算罢休!
“合!”
军令下达,两条长龙几乎在刹那间调转枪头,
朝着外面冲杀而去,火枪兵两侧再一次变得宽敞。
下一刻,军令自火枪兵战阵中下达!
徐增寿手持令旗,眸光冷冽,迅速挥下!
“九段击,齐射!”
砰砰砰——
刚刚安静片刻的战场再一次响起了火铳的枪声,
激烈、不停!
沐晟呆呆地愣在那里,看着麓川军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
每一次齐射,堆积的麓川军卒就会减少一大截,地上的尸体又会厚上一层!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九段击还未彻底施展完成,徐增寿就已抬起手中旗帜,火枪兵停止射击。
硝烟弥漫,缓缓散开,
眼前已经没有了能够站立的麓川军卒。
火枪战阵,恐怖如斯。
沐晟的瞳孔剧烈摇晃,脸色唰的一声变得惨白。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
他有些懂了,为什么凭借五千人能够打下十万人的军寨。
按照这个速度杀下去,就算是十万人,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
不仅是沐晟,同样冲杀而出的林士安也愣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手中长刀以及身下骏马,脸上充满呆滞。
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一次就能带走一名军卒性命。
而后他又将手指勾起,轻轻叩了叩...
这样同样可以。
火器谁都有,但他从未想过,火铳与骑兵结合,杀敌能有这么简单。
尤其是那一刻不停的齐射,
不仅能够杀敌,还能带来不知多少震慑!
此刻,火枪兵两侧,
已经不再需要骑兵来扩充安全范围,
但凡看到此等场景的麓川兵,都会争着抢着逃离。
他们拥挤推搡扭打,希望能离这些火枪兵远一些。
甚至,他们心中还有几分庆幸,
幸好此刻听不到上官的命令,否则就要去排队送死。
战阵之中,郭铨摸了摸军卒手中的火铳,
感受到其上滚烫的温度,举起手中令旗,发出大喊:
“泼水降温,火铳轮换!”
咔咔咔——
军卒们齐刷刷的解下腰间水囊,就这么泼洒在火铳枪管上,
刺啦刺啦的声音响起,滚滚白烟冒出,使得整个火枪战阵笼罩在迷雾之中。
不远处的一名麓川骑兵将领看到这一幕,
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手中长刀一挥,发出一声大喊:
“弟兄们,随我冲杀!”
千余名骑兵齐刷刷地冲了过来,
急速翻滚的马蹄声在大地上滚动,掀起泥沙!
眼见距离火枪兵的战阵越来越近,
那位将领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可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出现了刹那间的僵硬!
夜色中的白雾缓缓散去,露出了列队整齐的军卒,
他们神情冷峻,手中依旧拿着火铳!
原本那冒着腾腾热气,枪管滚烫的火铳已经被挂在了腰间!
“不好!撤!”
“齐射,六段击!”
令旗挥舞,话音落下,
剧烈的爆炸声充斥着密集,响了起来。
战马哀嚎、军卒惨叫、尸体跌落、皮开肉绽。
......
大井川战场的厮杀还在继续,短时间内不可能结束。
作为前军斥候部主将的陆云逸,
此刻率领百余骑,正在山林中疾驰!
前方不远处,依稀能看到百余骑在前方拼命逃窜,
月亮洒下的微光照亮了思伦法身上的鎏金甲胄,让他在黑夜中变得明显。
即便正面战场的厮杀还未结束,
但不论是思伦法、又或者哈尼阿雅,已经知道战事不可逆!
当后方营寨被突破的那一刹,战事就已经结束了!
思伦法脸色灰败到了极点,眼神呆滞,有些心不在焉。
一旁的哈尼阿雅与他齐头并进,脸色同样惨白,
披头散发的模样尤为狼狈,但他眼神中还有着一丝清醒。
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思伦法,沉声开口:
“国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此刻遁走,为的是日后东山再起,还请国主莫要心灰意冷。”
思伦法眼眸一点点凝实,手掌死死地握紧马缰,脑袋微微转动...
“哈尼阿雅,若是我等留下来,未尝不能一战,
只要我等击溃后方来敌,就能稳住士气以及军阵。”
听到此言,哈尼阿雅发出了一声轻叹,
尽管他已经解释过无数遍了,
但看到国主布满猩红的眼眸,他还是轻声开口:
“国主,后方敌军不止明军几千军卒,
阿琚苗已经叛变,先前盘踞在定边城南的,都可以算是明军,
而那里有将近五万人!
这五万人就算不出现在战场上,
在营寨内四处捣乱,烧杀劫掠,士气就会崩溃,军卒们也无心再战。
国主,请相信属下,
属下已经在心中进行过推演,没有获胜之可能。”
哈尼阿雅声音越来越大,响在思伦法心中,
让他的脸上布满苦涩,而后一点点呆滞下来,双目无神。
似乎陷入了一个循环。
哈尼阿雅缓缓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一旁神情警惕,不时回头看向后方的沙玛,大声问道:
“船有几艘?”
沙玛看了过来,回答道:
“大人,船有十艘,都是准备向后方运送财宝的快船。”
哈尼阿雅脸色有些古怪,心中庆幸万分。
这些船本是为定边城而准备。
虽然定边城是大理边陲,但里面财富粮草同样众多,
一番洗劫之下,必然收获颇丰。
现在,竟然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此等参差,让他感慨世道变化,猝不及防。
哈尼阿雅虽然庆幸有逃出生天之可能。
但一想到大井川战场上的诸多麓川战兵,他就心痛的不能呼吸。
作为麓川仅有的几名大将军,对于军卒的培养可谓尽心尽力,
他知道,麓川在这些军卒身上花费了多少银钱。
今日一败,麓川积攒了十年的家底就这么挥霍一空,
再想积累,难如登天。
这让哈尼阿雅显得愈发衰败苍老,叹息声连连。
就在这时,亲卫统领沙玛眉头微皱,
他看向后方追击的骑兵,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哈尼阿雅将军,您回头看一看,
那些追兵所骑乘的战马是不是草原马?”
哈尼阿雅没有回头,而是紧紧勒紧马缰,点了点头:
“是草原马。”
“那为什么他们不抓紧追上来?按理说草原马要比滇马跑得快。”
面对沙玛将军的疑问,哈尼阿雅猛地回头看去!
一个个黑甲骑兵在黑暗中起伏,紧紧地跟随着他们,
距离保持的不远不近,大约只有两百丈。
哈尼阿雅抿了抿嘴沉声发问:
“那些船所藏之地有没有暴露?”
沙玛将军轻轻摇摇头:
“还请将军放心,那十艘船都是由我部亲卫调拨而来,谁都不知道。”
“岱旺知道吗?”
此话一出,行进间的气氛陡然间冷冽下来,在场众人脸色又凝重了几分。
礼杜江营寨之中,岱旺所率领的麓川兵足足两万。
而现在,暹罗已经投降明人,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哈尼阿雅嘴唇扯了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礼杜江水流湍急,就算是景东营寨被明军占据,
只要我等全速而行,定然能冲过去!”
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而是专心抓紧马缰,
身体趴伏,努力看着前方道路。
前方虽然被黑暗笼罩,但依旧能看到那一丝丝光明,
以及透过紧密缝隙,打在地上的一抹月光!
.....
过了不知多久,沙玛眼神一凝,脸上露出喜色!
虽然前方依旧是黑暗无边的密林,但已经能够听到滔滔江水声!
“国主,将军,马上到了!”
众人听到后都竖起耳朵,
努力从密集的马蹄声中搜寻那一丝丝江水滔滔。
慢慢地,他们都听到了此等声音。
就连一直陷入沉寂的思伦法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轻松,
只要上了船,就是一片坦途,有能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行人甩动马缰,努力催促着战马疾驰,
到了如今这一步,也就不存在什么爱护。
后方,听力敏锐的秦元芳眼神一凝:
“大人,要到江边了,大约三百丈。”
陆云逸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
“保持速度,维持距离。”
“是!”
.....
思伦法一马当先,如猎豹般冲出幽深山林,
身后人群紧随其后,马蹄急促而坚定。
月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们憔悴的面庞上。
映入眼帘的,是滔滔不绝、奔腾不息的礼杜江。
江面宽阔无垠,波光粼粼,仿佛一条巨龙在夜色中蜿蜒前行。
扑面而来的水汽夹杂着江水的凉意与泥土芬芳,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久违的新鲜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又略感震撼。
江风呼啸,带着几分急切与不羁,吹拂过树梢,
引得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不凡的夜晚伴奏。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更添几分野性。
礼杜江岸,静静地停泊着十艘大船。
这些船只高低不同,或长或短,错落有致地排列着,
宛如一群忠诚的卫士,静静地守候这片水域。
船身被月光轻轻抚摸,显得柔和神秘。
船帆微微摇曳,船舱中昏暗的烛火轻轻摇晃,似乎在低语。
见到此等场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哈尼阿雅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声音不停:
“快上头船!”
正当众人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江岸,勒紧马缰,
满心期待地准备登船之际,平静的江面上风云突变!
巨大的呼啸声自天边袭来,
呼——
众人循声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悚。
视线尽头,一艘大明战船如同从天而降的巨人,
巍峨地出现在礼杜江水面,其身躯之庞大,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
这艘战船灯火通明,犹如一座移动的灯塔,照亮四周与天空。
相比之下,原本停泊在江岸的十艘船显得如此渺小,
就像是一群无辜孩童,在面对着一位威严巨人时,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自信。
它们无助地漂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
大明战船速度飞快,头船没有丝毫减速迹象,
就如同一匹脱缰野马,
在所有人的震惊中,肆无忌惮的呼啸而过!
砰——
木片四溅,水花翻腾,
原本沉浮于江边的船只像是脆弱的玩具,被毫无抵抗之力地碾碎!
蹦起的水花溅到了所有人脸上,
他们呆愣在原地,眼神中充满惊恐与不可思议。
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看着被撞毁的小船在江面上沉没,看着那些残骸在水中无助地漂浮。
看着高耸且庞大的战船占据了大半视线,遮挡了整个月光。
比绝望更绝望的是,看到希望又破灭。
江风依旧呼啸,听在众人耳中,
没有了喜悦,带着几分凄凉与哀伤。
夜鸟也不再啼鸣,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那艘大明战船依旧灯火通明,傲然停留在江面上,
向所有人展示着它的力量与威严。
战船之上,浑身包裹着白色麻布的冯诚出现在船边,
看着下方的百余道身影,发出一声猖狂大笑:
“思伦法,你们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