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祭为人间四年一度之盛事,神都为此骤静理所当然。
自天下各地而来的考生们纷纷推门而出,在晨光映照下或是登上马车,或是干脆步行,赶赴皇城前那片空阔的广场。
这一路上,神都街道上再不见平日之车水马龙与烦嚣景象,只有考生们或是结伴或是独行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都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
因为夏祭来临之日也是人们的休沐日。
许多人会在晨光尚未到来,考生们还在熟睡的时候就提前抵达皇城脚下,忍着困意占上一个合适的位置,只为亲眼观看一场夏祭,看人间各地的天才们为登临绝顶而拼尽全力。
与之相比,各部衙门的官员们的心情显然无法这般愉快,今年夏祭是一次难得的大年,光是踏入洞真的考生就有足足六位,更不要说其后十来位于洞真只差一步,随时都有可能突破的天才们,纵使放眼过往百年间,也很难找出一届能够与今年相提并论的夏祭。
这其中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让天下各大宗门都来了份量极重的代表,某些宗门甚至是掌门或者太上长老亲自到场,稍逊者也派出了自己的实权长老或峰主,更有许多与秀湖真人类似的散修强者到来……如何妥善安置这些人的座位,避免这群人因往日之仇怨而发生冲突,是礼部当下最为重要的任务。
巡天司作为当今圣人陛下亲自设立针对修行者的机构,在这场盛事中更是忙碌到极致,几乎每一个角落里都存在着他们的身影。
就连平日里懒尽万事的裴今歌,今日也勉强敛去自己的性情,谈不上盛装出席,至少是难得端庄。
她作为站在大秦帝国最高处的大人物之一,此时却没有站在城门上,俯瞰自神都各处鱼跃而来的人们,听旁人笑着向皇上再次重复那句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无聊马屁话。
这自然不是因为她已经成为边缘人,被排挤离开权力中心,正因为她始终被加以信任。
是的,此刻的她正站在飞舟上,与即将成为后宫之主的那位娘娘并肩而立。
在两人身旁,自然也是平日里寻常人难以见到的权贵们。
裴今歌晒着清晨的太阳,眯着眼睛望向远方,看着同样悬在天空的其余十余艘飞舟,忽然问道:“陛下今天也不会来?”
娘娘与她真的很熟络,随意笑了笑,说道:“他今天想要钓鱼。”
裴今歌说道:“不只是钓鱼吧?”
娘娘行至栏边,望向难以看见尽头的神都,洒然笑道:“那我总不能说他在等一个狗急跳墙,等一个小丑跳梁吧?那也太不文雅了。”
话中深意已然可见。
裴今歌微微挑眉,心想那群邪魔外道纵使近些天尚未被杀破胆,仍有鲁莽之勇气在今日掀起风雨,但他们有这个能耐吗?
何至于陛下亲自等待?
这般想着,她没有再问下去,闭目开始养神。
今日阳光正好。
可惜不能睡上一觉。
……
……
与此同时,地上的人们开始为那十余艘飞舟而感到惊讶。
工部研发飞舟之事在近些年来并非秘密,民间早有许多相关的推测,赞美相信有之,嘲讽质疑亦有,然而今日飞舟凌空与朝阳争辉,无疑是击碎了后者,证明了前者。
就在人们为此渐有争论之时,飞舟之下忽有骤变生出。
那来自于身在神都的诸宗派的大修行者。
或是剑光掠空一闪而过,或是僧人步步生莲而上,或是道人驾云而起……各种不同的画面映入人们眼中,直至这些来自各个宗派的代表踏上飞舟。
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哪里还能不明白,此刻这些受到邀请登临飞舟的宗派,便是朝廷所承认当今世上最具分量的宗门。
“那都是些什么宗门?”
“和尚们最好认,慈航寺和长乐庵这俩禅宗之首都有一艘飞舟,而且高度也是最高那一档,仅次于朝廷的那艘飞舟了。”
“道门倒是真的衰落了,天道宗封山不出,只剩下一个清净观勉强撑场面,刚才那位驾云的道人应该就是自在道人了吧?这和禅宗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寒酸得不行啊。”
“这俩家来的人怎么感觉不如剑修多?”
“那肯定,易水挽剑池朝天剑阙……当今剑道大宗几乎全都来了,这阵势能不大吗?”
“啊?这又是为什么?”
“白痴啊你?肯定都是为了来争顾濯的啊,难道你忘了他在望京一朝十三连胜的时候用的就是剑吗?这就是一位剑道的绝世奇才,谁能把他收入门中,至少未来百年是肯定不用发愁了。”
站在地上的人们议论纷纷,想着这些平日里极少出现在世俗中的大修行者,聊着那些高不可攀的世外传承事,心中难免有些兴奋,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参与到其中。
与此同时,身披晨光的考生们逐渐来到广场前,依循着礼部官员的指引,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夏祭的考生名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数字,不过通常情况下人数都不会来得太多,不过今年是难得的大年,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按道理来说,如何妥善安排这些年轻天才们的位置是一件颇有难度的事情,毕竟谁都知道站在最前方,必然能够更好地进入大人物眼中,混在人海里……纵使你是金子也很难发光,
然而这事其实很好办,而且绝不会在事后招惹来半句关于不公的怨言。
因为巡天司在夏祭前向天下人公布的那张榜单,即是今日众人所在位置的排序——只要你比别人强,你就能站在别人前面,谁有资格不服气?
如果你还是不服气,那大可以在夏祭里证明自己。
朝阳之下,正值青春的少年们身姿挺拔。
那一张张面孔上流露着不同的情绪,或是紧张,或是淡定……准备迎接人生至今为止最为重要的一场大考。
……
……
顾濯已在路上。
今天的他没有再戴上那一顶斗笠,简单地撑着一把伞,遮去过盛的阳光。
这一路上有很多人向他打招呼,大都是一些让他冷静理智,千万不要失常的声音——因为这些人都在他身上押了不少的钱,要是输了的话,那家里人就得去渭水收尸了。
顾濯对此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群人要做这种回报少之又少的事情,难道就因为没有风险吗?
万一爆冷了呢?
一念及此,他并没有转身踏入赌坊去买自己输的冲动,不是因为没有赌坊敢接这种投注,而是因为夏祭第一是他必然要做到的事情。
只不过他依旧有些遗憾,心想自己将来要不要故意输上一场赚些钱呢?
万一赌坊认为他是在假打,不愿意结账那该怎么办?
想着这些不着边的事情,顾濯走过那条万众瞩目的长街,随着眼前视野的骤然开阔,踏入千千万万人的眼中。
人海茫茫,天才如云。
顾濯身处其中,看上去很不起眼。
然而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哪怕他撑着一把伞,整个世界依旧看到了他,并且再无遗漏的可能。
晨风尤凉,自远天而落。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自人间各地的天才们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通往最前方的道路。
就连与他有着不小过节的那几位天之骄子,这时候都放弃了停留在原地,给予了充分的尊重。
这份尊重或许给的不是顾濯,给的是过往夏祭百年间的规矩,但至少证明了他们输得起。
无数视线中。
顾濯平静而行,来到万人之前。
他合起手中那把伞,让晨风得以吹拂自己的面颊,阳光洒落温暖。
于是人们知道夏祭即将正式开始了。
……
……
关于今年夏祭的猜测有很多。
每逢夏祭大年,朝廷的大人物们都会为此殚心竭虑,穷尽一切办法让考生的天赋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尽力不让考生留下遗憾。
故而许多过了年纪的修行者,往往也会把自己代入其中,去思考去破解夏祭里给出的题目,以此来获得一份四年仅有一次的愉快。
很多人甚至会为此而发生争论争到面红耳赤,直到答案公布的那一刻才肯休止。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人默默等待着时间的到来,等待着那道钟声的响起。
然后。
那道钟声就来了。
钟声悠然,回荡在这人间,宣告着夏祭的正式开始。
一道声音随之而响起。
那声音宽厚而温和,仿佛有着无边广阔的胸怀,可容天下万民于心中。
“今年夏祭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
这无疑是皇帝陛下的声音。
场间隐有哗然声,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记得,皇帝陛下除去最初那几届夏祭之外,从未在这场合上说过话,今日为何破例?
紧接着,人们忽然反应了过来,心想陛下您是不是漏了半句话忘记说了?
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
皇帝陛下当然没有忘记。
就在余音散尽之时,身在广场上的考生们眼前的景色蓦然模糊了刹那,待他们再次看清身前世界的时候,便再也无法平静了下来。
落入他们眼前的不再是高耸的皇城城墙,不再是明媚夏日,不再是万众瞩目,不再是同辈中人的身影。
那是一座为风雪所笼罩的远古神山。
峰顶没入层云,高不可攀,气息神圣。
无数画面不断在考生的眼中闪烁,是无数条通往顶峰的道路,是那些道路上的细节。
这些道路错综复杂,彼此之间有着很多的交集,山间亦有相遇的广阔石坪,似乎道路与道路间没有多少差别可言,微乎其微。
考生们意识到,当自己的意识停留在某条山道的时候,那身体也会出现在那条道路的开端处。
这是何等强大的神通?
很多人不由为此深感震撼,某些家世背景强大的考生则是隐约猜到了这其中的缘故。
这是道场。
这是一位站在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的道场!
……
……
连身在道场中的考生们都意识到了这次夏祭的不对劲,外头的人们又怎可能没有感觉?
当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广场上的考生随着钟声响起而骤然消失,天空之下随之出现一幕不因阳光而晦暗的光幕,上面清晰地映着道场中发生的一切画面时……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为什么皇帝陛下只把话说到那里。
因为话只需要说到那里。
因为山就在那里。
谁能最先登上峰顶,谁自然就是这次夏祭的头名,无需任何人加以评分。
与寻常人们正在思考的这些不同,各大宗派的强者与当朝权贵们则是在为另外一个事实而震撼。
如果他们没有看错的话,这座为风雪所终年笼罩的神山……就是长公主的道场所在,其名为苍山。
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娘娘似是随意说出的一句话,直接解释了这个问题。
“她准备在今年收个徒弟。”
所有得知这个消息的人都沉默片刻。
紧接着,无数话语以神识作为纽带开始散播,站在人间最高处的强者们开始思考,长公主殿下这个决定将会为人间带来怎样的变化。
某刻,忽然有人回忆起白浪行提前修行了万物霜天劫的事实,不由睁大了眼睛,认为自己想到了答案所在。
白浪行为什么舍弃皇帝陛下所修的中天阴符经?
原来答案就在这里。
他想要成为长公主殿下的徒弟!
想到这里,许多人下意识望向大秦军方,只见那几位老将军神情看似严肃,事实上嘴角隐有笑容,隐隐证实了这个推断。
……
……
与外界的人们不同,身处苍山下的夏祭考生们根本没有思考这些事情的余地。
原因很简单。
苍山为风雪永恒萦绕,寒意渗人。
人间正值盛夏,没有哪位考生会冒着炎热天气,把自己裹上一个粽子,衣衫皆轻薄。
在踏上山道,通往顶峰之前,他们必须要先解决严寒所带来的问题。
这是一切的前提。
……
……
某偏僻山道前。
顾濯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神情复杂。
直至风雪满肩催生白发之时,他终于撑起了手中那把伞,踏上了孤冷山道。
始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