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面无表情,穿行在苍雪与黑石之间,不时凭空挪移越过一道山间裂缝,速度不曾减慢。
寒风在他耳畔呼啸着,彷如近海涛声,震耳欲聋。
苍山本就千篇一律的单调景色,随着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变成了被拖曳拉长的线条与枯燥无趣的色块。
他不知道神都里的人们,正在为他还在不断攀升的速度而心生错愕,因为他和李若云相遇的时间,已经从最初的半个时辰不断缩短,直至现在的两刻钟。
哪怕对修行者来说,下山要比上山要容易上许多,这种无视一切地形径直而去的下山方式,其中依旧存在着不小的风险。
更关键的是,这一幕落在苍山外正在观战的人们的眼中,只不过是两颗正在飞速接近的光粒,仅此而已。
然而对那些正在登山的考生们来说,这就是一幕完全想象不出来的震撼画面。
那就像是一颗从天上突然坠落的细小流星,正在紧紧贴合着苍山的线条离地数尺而飞,速度看似缓慢,实则极其迅疾。
今次夏祭里谁有这般境界?
凡是目睹这一幕的考生,连思考都没来得及,识海中便浮现出了两个字。
——顾濯。
紧接着,那些考生的脸色骤然大变,连忙打量四周寻找岩体。
他们不知道顾濯为什么折返,不知道这位最被看好赢下今次夏祭的天才人物为何动怒,但有一个事实是他们可以直接确定的。
在顾濯停下来的那一刻,必然要有雷鸣般的一击随之而来,届时很有可能直接引发一场恐怖的雪崩。
如果他们不提前做好准备,很有可能要葬身在那场雪崩当中,直接失去一次重考的机会。
想到这里,数不尽的脏话从这些考生的嘴里喷薄而出。
很有意思的是,这些脏话没有一句落在顾濯的身上。
……
……
一道宽约三十余丈的裂缝前。
李若云收回望向地底幽暗的视线,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那颗细碎的流星就此映入他的眼里。
只是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因为他认出了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
紧接着,顾濯这两个字出现在他的脑中。
这非但没有让他得以平静,反而带来了更多的不解与困惑,以及极致的愤怒。
按道理来说,那个长洲书院的小姑娘败在他手上的事实,不应该也不可能被顾濯知晓。
这也是他当时毫无顾忌直接出手的缘故。
然而事实与他的想象出现了极大偏差。
顾濯在即将通过第三关的时候,毫无预兆地折返速降下山,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有人突然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谁有资格做到这件事?
这只能是那些负责监考夏祭的秦人。
“难怪秀湖前辈当年不愿意参加夏祭。”
李若云面无表情,再次确定秦人果真无耻,不择手段至极。
在他看来,这分明秦人就是驱狼吞虎的手段。
顾濯出身望京,为神都权贵所不喜,而他则是大秦之外诸国中最了不起的天才人物。
故而某位考官特意把那个小姑娘被淘汰的消息留下来,等到顾濯即将通过第三关时不经意地告诉他,让这位天才选择折返行报复之事,从而拉下在夏祭中的进度。
这般想着,李若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前往神都之前,便做好了遭受不公待遇的心理准备。
“一刻钟……”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颗细碎的流星,确定自己剩下短时间后,开始布阵。
以身前这道宽至三十丈的裂缝为城墙。
南齐李家以符箓阵法立世,他作为李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天才,在这方面自然有着相当不错的造诣,最是擅长借地势成阵。
“……不对!”
李若云霍然抬头,睁大了眼睛,发现对方的速度居然还在继续加快。
……
……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等待着那场注定的相遇。
无论苍山,还是神都。
于是。
这一刻到来了。
神都那面光幕上,伴随着那两粒光尘的相遇,画面开始切换。
苍山上,考生们小心翼翼地从掩体后探出头,望向那处战场。
山间一片平静。
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苍山的考生们只见那道流星由动转静,褪去神秘的外衣。
神都的人们看到一袭黑衫横跨三十余丈,右手正在慢慢紧握成拳,挥出。
砰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是接连数十声的轻响。
如银瓶乍破。
每一声的轻响,都代表着李若云临时补下的阵法正在瓦解。
风雪骤急。
考生们以为雪崩到来的前兆,不敢再看,连忙躲起来。
李若云睁大眼睛,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看着那个正在不断靠近自己的身影,看着那个不曾停滞片刻的拳头,心想就算你确实要比我更强,但你凭什么这般轻易就破了我依地势而成的阵法?
这没有道理。
没有任何道理。
伴随着阵法的破灭,李若云的脸色极速地苍白了起来,身体也开始了止不住的颤抖。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强行按下即将涌上咽喉的那口鲜血,不顾留下后患调用真元,凝于掌心,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顾濯已然掠至李若云的身前。
拳与掌相遇。
结果与李若云不久前的那次战斗没有区别。
只不过被摧枯拉朽的人……是他自己。
拳头上蕴藏着的真元,轻而易举地击穿了他的防御,毫无保留地进入了他的体内。
早在阵法被破坏的那一刻,李若云便已负伤,而且是重伤。
当这一拳轰在他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后,这场战斗便直接结束了。
李若云倒了下来,胸口微微凹陷,
顾濯平静收拳。
他闭目片刻,缓解这长途奔袭后带来的沉重负担,轻轻呼了一口气。
为了避免自己的折返带来一场雪崩,让别的考生无故遭罪被淘汰,他在最后一刻逆转真元由动转静,以至于负了轻伤。
一团热雾随之而现,转瞬又被寒风吹散。
李若云睁着眼睛,看着渐渐模糊起来的世界,摇头说道:“没道理。”
是的,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借地势所布之阵为何那般不堪一击。
在他看来,这理应是一场僵持的战斗。
或许自己最后会落败,但绝不可能败得如此轻易,绝不可能败在对方的一拳之下,连第二拳都撑不到。
顾濯没有解释,因为对方不是自己的师弟,更不是自己的朋友。
李若云右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挣扎着站起身来,盯着顾濯的眼睛,痛苦不甘厉声喊道:“顾濯,你知不知道自己就是被别人利用了?你现在就是被人当成了一块抹布来用,被别人用来擦掉那些看不顺眼的东西,仅此而已!”
顾濯转身离开,一言不发。
李若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厉声喝道:“抹布用完是要被丢掉的!”
顾濯头也不回,说道:“你想多了。”
李若云眼里布满血丝,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讥讽道:“是吗?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没有骗你,我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你就是一块被人随便搬来搬去的踏脚石!时间会证明我说的都是对的!”
顾濯对此置若罔闻,再次跨越那道裂缝。
李若云的笑容里多了些许得意。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很好奇,这些话能让你不被淘汰吗?”
李若云的笑容僵住了。
下一刻,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溅而出。
……
……
神都很安静。
在战斗真实开始之前,几乎没有人能想到这一战会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强如李若云竟然没有半点还手的机会,败的如此干净利落。
飞舟上的诸宗强者同样很意外,但他们意外的不是结果,而是顾濯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对自身真元近乎极致的掌控。
每个人都以为他不断提高自己的速度,为的是蓄势,却没想到他最后竟然舍了那势头。
这一动一静间的转换看似寻常,实则极没有道理,更没道理的是顾濯最终只为此负了轻伤,随后又让李若云败了个一塌糊涂。
有人忍不住赞道:“虽然我现在还是没看懂,但此人此举可以无双称之。”
人们互相交换眼光,更加确定了不惜任何代价抢下顾濯的决心。
……
……
最高处那艘飞舟。
裴今歌唇角微微牵动,在阳光下露出一抹微笑,心想这一拳倒是有我几分风采。
娘娘眼里的那些古怪已经消失,仍旧沉默。
……
……
皇城深处,景海。
太监首领睁大了眼睛,神色错愕。
皇帝陛下静静看着不再晃动的鱼竿,忽然笑了起来,感慨说道:“上次鱼儿脱钩大概是在多少年前来着?”
太监首领回忆片刻,声音里满是苦涩:“约莫百年。”
唯有与皇帝陛下极为亲近之人才知晓,这位当今人间的最强者掌握着一门大神通。
其名为天命垂钓。
以天命垂钓,无往而不利。
上钩者无不觉得天时地利人和尽在自己手中,最终心甘情愿地入局,直至身死依旧无悔。
太监首领怎么也没想到,皇帝陛下时过多年后再次动用这门神通,居然无功而返。
这是何故?
皇帝陛下不曾生恼,笑容里满是欣赏,说道:“顾濯此人,值得好好一看。”
……
……
神都某幢高楼。
秀湖真人收回视线,不再望向那面光幕。
在这一刻,他眼角的皱纹倏然深刻了几分,更添苍老之意。
旁边有数人正紧张地看着他。
秀湖真人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失败了……明明只差最后一着,便能锁定苍山的位置。”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立刻问道。
秀湖真人沉默不语。
他再次望向窗外那面光幕,看着那一粒代表着顾濯的光尘,皱眉不解。
……
……
苍山中。
夜色降临之时,顾濯终于回到原来的位置。
因为不想伤势加重的缘故,这一趟他走的有些慢,故而这时的他有些惊讶。
余笙仍旧站在那里,不曾离去。
那一袭青裙为夜风所吹拂,正猎猎作响。
“我还是不懂。”
余笙看着顾濯说道,眼里的情绪终于有所变化,不再是一味的恬静。
但她的声音依旧那般温婉动人。
顾濯平静说道:“只是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让这场考试只是考试。
这句话他没有付诸于口,因为只要说出去,那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余笙想了想,说道:“快意恩仇?”
顾濯说道:“可以这么理解。”
余笙微微歪头,仿佛这样能把他看得更加清楚,认真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