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真被世人誉为入道之境,与洞真之下的差距固然无法用云泥之别来形容,但截然不同这四个字无疑是配得上的。
古往今来的修行史上不乏逆境而胜的天才人物,否则长洲书院的老人们又岂会在春天里发上那么一场疯,最终颜面扫地。
顾濯的强大早已被世人所认可,没有谁觉得他不敌洞真之下的对手,哪怕他所面对的是众人围攻。
然而就算是那些坐在飞舟上的诸宗强者,都没能想到他这一战能够赢得如此碾压,如此地不讲道理,让那群天才连半点机会都找不到,直接强到让人心生绝望以箭自戮认输。
立于大地之上的民众不曾因此而沉寂,越发吵闹,兴致高昂。
那几座剑道大宗的掌权者们,没有再为此多言半句,但所有人只要看到他们眼眸里掩之不住的昂扬剑意,便知道他们对顾濯已然志在必得,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唯一令人稍感奇怪的是裴今歌。
这位在不久前笑意嫣然的巡天司司主,此刻笑容已无,神色极淡。
不少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
事实上,裴今歌想的很简单。
她觉得顾濯这样做不对,既然决定要干这件事,那就不该讲所谓的尊重,不应该站在那里,给对方一个出手的机会。
她面无表情,心想你若是因此加剧消耗,最终败给了余笙之外的任何人,坏了我给你排的那个第二,那我定是要登门嘲弄你的。
与神都人们的欢腾相比起来,北城那座幽静小筑的气氛如坠深渊。
湖畔满是蝉鸣,生机无限。
秀湖真人与那位中年男子无言沉默,死气缠身,就像是两具还没被埋进土里的尸体,而那蝉鸣声便是送葬时的唢呐。
中年男子忽然抬起头,问道:“现在怎么办?”
秀湖真人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中年男子抱着最后的希望,诚恳问道:“可以现在直接动手吗?”
秀湖真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行,因为我做不到。”
天命教在今次夏祭中的谋划其实很简单,借起卦占问前程为手段,在那些参加夏祭的考生心中埋下一颗无害的种子,借助夏祭中必然存在的心劫磨炼,让考生心里的那颗种子蓬勃发芽成长为参天大树,以此成功建立起一根因果之线,从苍山至人间。
那根因果之线依旧是无害的,它的唯一作用便是让天命教确定苍山,这座漂浮在真实世界之外的道场的具体所在位置,继而让那位天命教教主得到一个出手的机会,借机重创甚至杀死白南明,这位大秦帝国的长公主殿下。
这个计划很好,不是因为它足够简单,很难犯错。
而是因为这一切的源头,白南明修行出现了极大问题的那个消息源,有着绝对的可信度。
事实上,这个局确实不错,由始至终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局是皇帝陛下送给他们的。
……
……
皇帝陛下与长公主之间不曾有过真正的矛盾,百年光阴飞逝,这对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姐弟始终是彼此最为坚定可信的盟友。
当白南明的修行迎来转折点时,他决定以此为诱饵简单做些事情,以此扫除帝国的一个隐患。
于是他把那个局送了出去,愿者上钩。
昭昭天命之下,事情的发展再是顺利不过,没有任何的意外。
直到一位身着黑衫的少年出现。
他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不来也不去,不前进也不后退,不西去也不往东。
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高山,静静地伫立着,让那些欲要前进的考生停留在心劫之前,让那对即将相亲相爱的爱侣分居南北,让那把即将往仇人头上飞去的飞剑永远停滞,与那慈航寺的住持说佛就在对岸但我不给你过去,与清净观的观主说大道就在眼前但我要蒙上你的眼睛,与梦想成真的人说这真的只是你一场梦……
让盛事未到压轴一刻就着了灯。
故而亲自送出这个局的皇帝陛下现在也遇到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很简单。
只有两个字。
顾濯。
……
……
顾濯很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早在他折返逆行下山,毫不犹豫向李若云出手之时,他就已经大致猜到了今次夏祭的内幕。
纵使天命昭昭,如盛夏高悬之烈日,又如何能绕得过世间万物?
对此他的态度十分明确,他不想看到这件事情的发生。
夏祭就应该是夏祭。
这就是顾濯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的原因。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后,这些深藏在夏祭幕后的阴谋诡计便与现在的他再无半点关系,最终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
如何以一敌所有且胜之。
仅此而已。
简单而直接。
……
……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想要和你打一场了。”
神景天女淡然说道:“只是一直没有很好的机会。”
隔着十余丈的夜色风雪,她与顾濯对视着,又补了一句话:“这一次机会也不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抱歉。”
对话就此结束。
这位道门天女的性情谈不上冷漠,更适合以凛冽二字形容,而这具体呈现在现实或者说战斗中就是干脆利落。
没必要的话那就不必说,若真有话,付诸于剑锋之上,即可。
当余音为风雪所掩埋,彻底不复存在之时……
神景天女出剑了。
她手中无剑,出的便是虚剑。
一念动之,满天雪花骤然停滞,然后凝聚成剑,山风仿佛骤然挤入深窄漫长小巷,如此发出凄厉刺耳之啸鸣,就连满天星光仿佛也变得尖锐了几分。
没有任何的保留,神景天女在出手的第一时间便已倾尽全力。
就在这数百道虚剑即将落下的那一瞬间,顾濯动了。
他提伞为剑,径直刺向楚珺眉心,依旧是那大江东去一剑。
这一剑不如先前临光一剑来得那么快,但两者的威力不可相提并论,哪怕是神景天女这等天骄,也不可能以肉体直面此剑。
夏祭连丹药都不能带,禁制使用一切飞剑法器道符禅宝,就连白浪行提前修炼的万物霜天劫都被下了禁制。
出身道门的天女自然不可能成为那个例外。
她无法器护身,面对顾濯这一剑,要么试图同归于尽,要么动念回剑身前抵挡,让这场战斗进入下一个阶段,互相攻防。
神景天女的选择很简单。
再起一剑。
她抬手并指为剑,刺向顾濯!
无垢僧看着这一幕画面,心里难得有些苦涩,因为他确定自己不是楚珺的对手。
与境界无关,与他绝无此等战意有关。
下一刻。
顾濯与神景天女相遇。
黑伞与指尖相遇。
砰!
只是瞬间,黑伞已然发出不堪重负之声,有轻微声音不断响起,无疑是伞骨正在碎裂。
神景天女亦不复完好。
数千道血丝从她的指尖开始浮现,刹那间蔓延至手臂尽头,大江东去之千缕剑气从中跃出,搅的长袖破碎成片,血肉模糊不堪。
可怕的是,如此沉重伤势非但没有让她眼神黯淡,反而越发明亮了起来。
一声清喝自她的薄唇间而起。
满天风雪虚剑再强数分。
顾濯眼神越发平静,静如明镜。
以真元形成的周身屏障,与风雪虚剑直接相遇,数不尽的声音清脆响起。
都是剑碎。
都是风雪散。
神景天女的眼里没有愤怒与失望,依旧是骄傲不熄的战意,再次强行催动剑指往前,任由血肉被剑气片片削薄,削去,削至只剩白骨!
她的脸色早已苍白,距离强弩之末显然不远,又或者还有最后一剑?
就在这时,有鲜血被风吹到了她的脸上。
顾濯的脸颊上多了一道伤口。
很浅,很淡,但却真实。
他望向神景天女,没有以眼神询问对方是否认输,只是把黑伞再往前推了一下。
胜负就此分出。
一道剑气穿过神景天女的胸膛,熄灭了她眼中的光明,让那数百道虚剑就此消失无踪。
“你赢了。”
楚珺无力垂落手臂,白花花的画面落入世人眼中,却没有谁能生出异样心思。
因为那不是雪白的肌肤,而是残留着血丝的白骨。
她仿佛没有痛楚,看着顾濯说道:“你比我设想中的更强。”
然后她继续说道:“事前虽有不满,但这一战我输得也算痛快,只是想到日后境界高深,再难有这样可分生死又不必真正分出生死的机会,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顾濯没有说话。
因为神景天女举起剩下的那只手,阻止了他或许存在的赞美,她最后看了一眼小和尚,眸子里流露了些许遗憾。
与无垢僧心中所想一般,她也很有兴趣揍对方一顿。
改天吧。
这般想着,她神色平静而惬意地闭上眼睛,就此结束了今年夏祭的旅途。
……
……
顾濯收回视线。
与神景天女这一战,是他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真正受伤。
这种感觉竟让他久违地生出了些怀念。
无垢僧站在旁边,看着此时的顾濯,看着他脸上的那道伤口,看着他束起的黑发散开披落在肩膀上,忽然觉得他变得更加强大了。
白浪行起身,握住铁枪,准备迎接这场战斗。
他不认为自己比神景天女要差,或者说他必须要做得更好,唯有如此才行。
就在这时,顾濯的目光忽然移开了。
白浪行尚未来得及皱眉不悦。
身后忽有脚步声响起。
余笙从白浪行身旁走过,随手按下了那把铁枪,让其再无锋芒。
她望向顾濯,声音宛如三月春风,沁人心脾。
“辛苦了。”
“接下来的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