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没有说话。
在她的感知当中,那些不为目光视线所至的阴暗角落里,还藏着十四道强弱不一的气息。
这十四人显然都是万家的供奉,各自占据着的位置隐有深意,只要随意再走上数步便能形成一座阵法,而阵法最中心处便是那家酒楼。
从某种角度来看,今夜万家为了让余笙和顾濯留下来,几乎是把小半个家底给搬了出来。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诚意?
“我也想和你聊聊。”
余笙的声音很淡。
她望向顾濯轻声问道:“喝杯茶消消食?”
顾濯自无不可。
说要喝茶,那便真的喝茶。
万守义低声吩咐一句,转眼间就有万家的仆人在酒楼里清空出一处地方,在其中摆上茶具与案几,甚至还铺上了一层厚实的地毯,以防秋夜凉。
这些事情都在片刻之间,直到铁壶里的水被烧开,又再被转手倒进茶壶里与茶叶相遇,整个过程长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余笙轻声说着,为自己与顾濯倒了两杯热茶。
万守义听着这句话,看着这个细节,心里不禁生出些许怪异的感觉。
仿佛今夜设宴待客的人不是他,而是这位看似寻常的青裙姑娘。
他沉默沉思半晌,还是没有从中品味出虚张声势的感觉,点头说道:“何事。”
余笙平静说道:“道主在云梦泽里藏了什么东西?”
万守义无奈一笑,摇头说道:“此事非我非万家所知。”
余笙不以为意,随意说道:“但是那件东西让你下定决心,与天命教为首的邪魔外道结为盟友,同时阻止巡天司向上传递情报,竭尽全力把事态压制在一个小范围内。”
万守义的笑容更为苦涩,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这句话不是指控的意思,而是在下定论。”
“嗯。”
余笙说道:“是的,你可以这么理解。”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叙述,故而确凿。
接着,她望向顾濯问道:“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想想……”
顾濯看着万守义,难得好奇问道:“如果今夜没有变故,陈迟那三人将会落个什么下场?”
场间一片安静。
连茶水沸腾的声音都消失了。
万守义那苦涩笑容早已不复存在。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沉默了不知多长时间后,缓声说道:“我不清楚你们在说什么,因此无法给出你们想要的答案。”
就算清楚也只能是不清楚。
因为这些都是万家所不能承认的事实,给出回答的问题。
“我只能将这些话理解为挑衅。”
万守义看着对坐的两人,摇头说道:“因为世上没有一场正常的谈话会是这样进行的。”
话虽如此,这位穷酸模样的大人物却没有怒而掀桌,也许是因为他平日里遭受过太多这样的气?
他转而说道:“我也有问题想问问二位。”
余笙不言。
顾濯说道:“请讲。”
万守义问道:“二位为何而来?”
顾濯说道:“闻讯。”
万守义沉默片刻,又道:“既然不是偶遇,那今夜之事便与二位有关?”
顾濯说道:“自然。”
话到这里,余笙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也太诚实了些。
万守义继续问道:“二位是决意掺和这件事了吗?”
顾濯很有耐心,说道:“是的。”
万守义看着他说道:“没有任何抽身而退的可能吗?”
顾濯说道:“没有。”
万守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以此平复心神,得以冷静。
事实上,这场谈话的顺利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虽然顾濯给出的每一个回答在用字上都极为吝啬,但同时也没有半点含糊的地方,言辞之直接宛如剑锋。
万守义想着这些,放下茶杯,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顾濯安静等待。
万守义望向他的眼睛,认真问道:“我想知道你们是谁。”
与先前不同,顾濯这一次终于没有再吝啬言语了。
他反问道:“你确定吗?”
话音落下瞬间,万守义忽然皱起眉头,只觉得先前每句话都化作为一道剑锋,在这一刻骤然刺向了他的道心,带来无尽寒意。
在开口前,他始终坚信自己不会在这件事上有所动摇,可以冷静面对一切答案。
然而在事实即将到来的这一刻,伴随着他和顾濯的正面对视,心中的那些自信却在毫无道理的飞快流逝,不复存在。
就像是暴露在春日下的冬雪。
万守义沉默不语,眼神里的挣扎掩之不住。
“放弃吧。”
顾濯微微摇头,看着他说道:“那是你一个承受不住的答案。”
场间有哗然声响起。
那些尚未离去的万家仆人,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供奉,乃至于是匆匆赶来的万家子弟们,都在因为这句话而错愕不已。
顾濯置若罔闻。
他饮了一口热茶,以此作为道别,然后站起身。
余笙随之而行。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两人往外走去,如若置身闲庭之中,可以信步。
就在那些藏在暗处的万家供奉准备站出来的时候,万守义忽然举起右手,阻止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
直到那两人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后,场间的气氛才是轻松了些,不再那般压抑。
“这是为什么?”
有万家子弟忍不住问道。
万守义头也不抬,目光仍旧停留在前方,仿佛顾濯和余笙未曾真正离去。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他才是堪堪醒过神来,叹息着说道:“当然是因为那位黑衣男子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啊。”
那人皱起眉头,不解说道:“既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那家主你为何不问他的境界?”
万守义本不愿给予回答,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奈何他确定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蠢的。
无论是因为平日里习惯了目中无人,还是对万家有着毫无道理的绝对自信,亦或是别的乱七八糟的缘故而犯蠢。
总之,这群人在他看来真的不够聪明。
“因为我已经问过了。”
万守义说道:“就在那句今夜之事是否与二位有关上,而他回答的是有。”
问话那人是万家子弟,这时候也大致得知了云梦古泽中发生的事情,于是他更加无法理解。
“但今夜难道不是冼以恕救的人吗?”
“……再往前呢?”
万守义终于忍不住了,像是在看白痴一样看着自己的族人,面无表情问道:“你是不是忘了让一切暴露在月色星光之下,让所有人暴露出真面目的那阵风?”
场间又是一片哗然。
是的,今夜这场剧变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那阵风,其余的诸事都是由此而来。
然而问题在于,无论是谁都没有从那阵风中感受到半点道法气息的存在,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就像是天地间自然存在的韵律。
如果那真是道法,该是何等境界的道法?
故而很多人都怀疑过那阵风的出现,但没有谁愿意真的往深处去想,因为那个真相太过可怕。
“就和那两人的名字一样可怕。”
万守义沉默了会儿,把下一句话藏在心底:“不对,或许那两人的名字更为可怕。”
……
……
走在夜风中,余笙若有所思。
顾濯忽然说道:“陈迟应该又被万家的人给留住了,有些凄惨。”
余笙醒过神来,问道:“嗯?”
顾濯说道:“只要他不是白痴,在万家清场的那一刻就该反应过来,万家有人要找你我的麻烦,而他察觉到这一点后就必须要有所动作,否则无法交代。”
余笙说道:“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顾濯嗯了一声。
“是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不妥。”
他对余笙说道:“我认为现在的你在做每一件事之前,有必要先认真考虑一下,你的选择将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怎样的后果。”
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余笙当然听得懂。
这不过就是让她习惯现在的身份,别再做今夜这样的事情。
她转而说道:“你在这方面似乎很有心得。”
这句话同样别有所指。
顾濯神色不变,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谁,就像刚才那个一脸穷酸模样的万家家主,为什么他最终任由你我离开,是因为他太过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愿直接承受得知真相所带来的风险。”
余笙想了想,说道:“有理。”
顾濯说道:“我说话一直有理。”
余笙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今夜过后的万家,或许还会坚持当下的立场,因为壮士断臂是一件极其需要勇气的事情,但无论那位家主作何选择,都会让事情来得更加隐秘。
事实上,万家在这一点上做的十分成功。
直至这一刻为止,他们还是没有留下任何指向自己的线索——不算万守康以天魔残舞,试图在两人神魂识海中种下杀着。
哪怕仅是此事便足以让万家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简而言之,道主传承之事很难再在万家这里得到更多的线索了。
“去和那群邪魔外道聊聊。”
顾濯平静说道:“毕竟我也算是半个天命教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