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看着这位老人,说道:“为什么问我?”
邋遢老人笑着说道:“因为你是刚刚走过来的,看起来和这群人都不认识,旁观者清。”
顾濯摇头说道:“但我的想法不重要。”
如果是寻常时候,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就会直接离开,让话止于此。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的他却偏偏多说了一句。
“像现在这种情况,真正重要的是有人能够站出来服众,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争执。”
听着这话,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有这个能耐的人不见得愿意站出来。”
顾濯平静说道:“既然是有能耐的人,那就必然有把握让自己活下来,何必掺和进这一趟浑水当中,让自己担负起没必要的责任。”
“是啊。”
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感慨:“毕竟到时候真要出事了,且不提随之而来的性命之忧,对自己的名声也是一个莫大的打击,毕竟人们总需要有一个承担错误的人。”
顾濯笑了笑,笑容如常温和,没有说话。
老人微笑说道:“我姓陆,陆明诚。”
不等顾濯开口回答,他继续说道:“就聊到这里吧。”
话音方落,陆明诚也不询问顾濯的名字,就此转身离去,没入人群当中。
顾濯目送片刻。
接着他回到余笙旁边,两人没有在船上寻觅一个清净的地方坐下,而是主动承担起巡逻的责任,重新回到了那艘小舟上。
也许是因为今夜的云梦泽不再宁静的缘故,终年笼罩在水面上的雾气消散许多,视野变得开阔了许多。
余笙看了顾濯一眼,没有着急询问传承之事,因为她看得出自己这位师弟暂时不想说话。
此间天地却不这么认为。
它们正在叽叽喳喳。
“我怎么感觉你对那老头的态度有点奇怪,与平常时候不太一样?”
“是不一样。”
“难道这老头子就是你的那位院长?他和你一样掩饰了自己的外貌?”
“不是。”
“那他是谁?”
顾濯沉默了会儿,在心里说道:“我不确定,因为他的名字我有印象,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话说一半,他偏过头望向余笙,直接问道:“你对天命教了解多少?”
余笙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说道:“只要你想知道。”
顾濯说道:“天命教主的名字。”
余笙闻言微怔,诚实说道:“没有人会这样问。”
顾濯不解,说道:“为什么?”
“天命教自道门分裂而来,门中都是修道中人,自然都以道号相称。”
余笙轻声说道:“更何况天命教是邪魔外道之属,平日里为避免身份行踪泄露,为自己招惹杀身之祸,彼此之间更习惯以道号自称。”
顾濯问道:“那他的道号是什么?”
余笙没有立刻回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件事?”
顾濯平静说道:“好奇。”
余笙沉默片刻,说道:“道号盈虚。”
“这人约莫在六十年前成为天命教的教主,此前留下的经历少之又少,很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颗石头,巡天司曾为此耗费大力气翻查,结果依旧如此。”
然后她继续说道:“而这人之所以入主天命教,原因在于功法。”
顾濯看着她,说道:“元始道典?”
余笙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不是残篇,而是全篇。”
顾濯安静了会儿,说道:“朝廷对他的来历有何猜测?”
余笙轻声说道:“当年玄都一战过后,元始道典为大秦所得,天道宗上再无传承,故而此人应当生于那一战前,否则没有修得元始道典的可能,但巡天司依着这个方向调查,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后来巡天司的推断趋向于此人是道主留下的暗子。”
她顿了顿,再补充了一句:“理由是天命教在此人入主后,与大秦的冲突变得更为激烈,巡天司司主更是因此而伤,闭关休养至今。”
顾濯摇头说道:“但我记得道主没收过徒。”
“故而此人来历也就成了至今未解之谜,毕竟以他那个年龄,总不可能和你一样是所谓的道主再世传人。”
余笙望向顾濯,随意说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顾濯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对了,现在有一个很尴尬的事情。”
余笙微微挑眉,问道:“尴尬?”
顾濯十分诚恳地嗯了一声。
“什么意思?”
余笙墨眉蹙起。
顾濯转过身,指着那座由船只堆叠而成的小山丘,说道:“道主留下的传承就在那下面。”
余笙神情微变,说道:“你确定?”
顾濯说道:“是的。”
余笙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这未免太凑巧了些。”
云梦泽那么大,道主为何非要把传承留在这里?
人们为何又偏偏把自己留在了这里?
就像天空明明无比宽阔,那两只鸟儿还是要撞到一起。
若非命中注定,便是有人从中作梗。
……
……
在这一瞬间,余笙的识海中生出无数念头。
然而她只是沉默,不曾把这些想法付诸于口,对顾濯问道:“动静很大?”
顾濯说道:“不可能小。”
余笙静思片刻,看着他忽然说道:“你说错了。”
顾濯问道:“嗯?”
余笙认真说道:“这事不只是尴尬,还很麻烦。”
如果这事处理不好,在场近三百位修行者能活下来的人,或许不过十分之一。
她确实不在乎死人与否,但她不喜欢旁人因她而死,与责任无关,与骄傲有关。
是的,这些人之所以来到这里,原因是顾濯想要浑水摸鱼,但那只不过是一个提议,真正让这个提议得以落在纸面上的人是她。
……
……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顾濯和余笙依旧有话,但话已不多。
直至两人完成巡逻的任务,与别的修行者完成交接,回到那船只堆叠出来的所谓陆地上,才是有了很简短的几句话。
“在晨光来临前。”
余笙说道:“不要让道主留下的传承现世。”
顾濯看着她问道:“这是命令?”
余笙摇头说道:“是请求。”
顾濯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余笙转过身,往后退了两步,向他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以此致谢。
顾濯受之无愧,但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感慨说道:“下次记得也要这样做。”
听到这句话,余笙抬头望向他,更加认真地翻了一个白眼。
如此行径,这时候的她倒真有了几分少女的感觉。
顾濯哑然失笑。
余笙不愿再理会他,转身离开,往栏边走去,独自清净。
顾濯当然也有需要的问题,但他早已习惯了吵闹,无需安静。
他再次往热闹处走去,只见人们还在争吵,不过声音已经疲惫衰弱了许多,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得出一个合适的结果。
这不是全部的热闹。
有修行者以手中飞剑将鱼肉片至极薄,辅以酱油生食入肚,时不时再饮上一口酒,看上去有滋有味。
就在这不远外,还有四人从某艘船的船舱里头搬了张桌椅出来,此刻正在认真搓着麻将,模样再是惬意不过。
像这样的画面到处都是,不绝于眼。
遥远彼方夜空中,道法还在如烟花般绽放,片刻未曾熄灭。
于是场间的热闹越看越是荒唐。
顾濯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摆烂?
他好生感慨,对此颇为不解,但是尊重。
就在这时,有人缓步来到他的身旁。
是不久前有过谈话的那位老人。
不知道为什么,此人明明是从人群中走过来,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仿佛他处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顾濯说道:“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陆明诚笑了笑,诚实说道:“主要是有人告诉了我,与你有关的一些事情,准确来说是一句话,这让我不得不对你生出许多的好奇。”
顾濯说道:“比如?”
陆明诚没有接话,自顾自说道:“我没想到会在云梦泽看到你。”
“我相信机缘,相信所谓的天意,更相信天命。”
老人的眼睛越发来的明亮,缓声说道:“我本想着更晚一些再出来,因为云梦泽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就像是一个摆好了棺材的坟墓,只等着我睡进去,所以我想再仔细看看,但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决定。”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我就不该来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难得流露出悔意,不复往常淡然。
陆明诚笑着说道:“言归正传,那人告诉我的事情是,你是道主的再世传人。”
顾濯神色不变,仿佛听到的只是隔壁那座人喊了一声胡了,而不是自己被点破了身份。
他问道:“我现在很好奇这个消息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整个大秦知晓此事之人屈指可数。
白皇帝与长公主殿下。
那位娘娘。
此外还有谁?
陆明诚摇了摇头,说道:“做人得有诚信,所以我没法告诉你。”
顾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理由,然后他转身望向老人那双不见半点浑浊的眼睛,说道:“那就换一个问题。”
“比如……”
陆明诚伸出了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己,问道:“我是谁?”
顾濯说道:“嗯。”
陆明诚微微一笑,诚实说道:“我有很多个称呼,有些人习惯唤我做盈虚,但这世上更多人更喜欢称我为教主,天命教的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