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日转星移,塔中依旧无人。
盈虚道人不曾从拐角处施施然走出,在那苍老脸上带着一抹满是促狭意味的笑容再与顾濯相见,然后道上一声等你已久。
于是顾濯无人亦无鬼可问。
那他唯有问天。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顾濯在心中问道。
以他的眼力,此时此刻对三生塔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与推断,但这些终究不是确切的答案,需要耗费一定时间去验证。
与自食其力相比起来,他还是觉得不耻下问更为方便。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世间万物从不吝啬于回答他的问题。
数不尽的声音在顾濯心湖中响起,听上去有些乱七八糟。
“那是过去的景色,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样子?”
“这座塔好像是能把过去的画面展现出来给你看诶~”
“要不你试着往外面走走看?”
“白痴,这还要试的吗?现在看到的虽然是真的,但肯定也是假的啊。”
“……你这是在说什么谜语?什么真的又假的。”
“说起来,我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外头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
“真要有人那才是大问题吧?”
就在这些叽叽喳喳如群猫对峙的声音当中,窗外的景物渐渐稳定了下来,石塔本身便也迎来了独属于自己的变化。
只是刹那,那原本逼仄狭隘到令人胸闷的寻常石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雕梁画栋与卷帘纱布,就连地面都变成了锃亮的乌木地板。
一张宽长书案凭空出现在顾濯的前方,桌上笔墨纸砚犹自新洁,找不出什么岁月上的痕迹。
这无疑就是一间书房。
顾濯心想自己果然猜对了。
如果说他看到的那座石塔是三生塔的前生,那他此刻身处的这座木塔就是三生塔的今生。
二者位置相互错换。
前生藏在了今时,而今生匿于过去。
这的确是极尽神妙的莫测手段。
有声音落入他耳中,满是雀跃之意。
“顾濯,以后你出门都不会被别人嘲讽是穷鬼了!”
“我跟你说,这下面几层全都是好东西!”
“飞剑法器丹药符箓功法要什么有什么!”
“黄金白银翡翠全都是成堆放着的!”
话已至此,顾濯哪里还能不知道这里放着的就是盈虚道人的全部遗产,而三生塔则是一件同时涉及到时间与空间的罕见法器。
对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在成功炼就道场之前,并没有太好的办法来随身储存各种事物,因为空间法器的价格极其昂贵,而且本身的空间往往也相当有限,与寻常修行者可以说是完全绝缘。
但顾濯不是寻常人,很难为此生出诸如激动之类的情绪。
他直接蹲下身来,屈指敲了敲地板,就像是在敲门那样子,礼貌说道:“你好,我们方便聊一聊吗?”
……
……
三生塔外,夕阳正在入海。
长逾道人神情凝重,眼里满是担忧与烦躁。
如果顾濯不能让三生塔认主,以此作为信物在三天后的那场议事之上当众出示,让天命教的强者们为之信服,单凭盈虚道人的一份遗旨……真的很难坐上那个位置。
一场内乱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的长逾道人,哪怕对死去的那位老人有着无限的信任与忠诚以及崇拜,他还是想象不出顾濯到底该如何做成这件事。
以他近百年的漫长修行生涯经验来判断,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
据他所知,三生塔与教主修行的元始道典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想要让这件至宝为己所用的前提,极有可能就是把元始道典修行到某个境界。
这一路上过来,他虽然仍旧不知道顾濯究竟姓甚名谁,但他可以确定这位未来的天命教教主修炼的不是元始道典。
那这就是一个剪不断的死结。
短短三日,以元始道典的艰涩高深程度,顾濯如何能够转修完成?
长逾道人越想越是痛苦,因为他即便想尽自己看过的一切道藏经书,甚至胡思乱想到异想天开也还是想不出一个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些天时间里,他本以为自己在那场晨间秋雨的谈话过后,于精神上已经做到了麻木二字,除却天命教彻底覆灭消失在历史长河以外,不会再有任何情绪上面的真正波动,完全接受了老人与乱命没有区别的遗命。
然而当他来到三生塔前,看着顾濯推门而入走进塔中,自那一刻还是情难自禁地莫名紧张了起来,随之而生出不算太多的希望,开始认真思考,又再因为自己的思考而跌入绝望铸就的深渊……这如何能不为之生出痛苦?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越来越为强烈,直至夕阳被海平线彻底吞没,繁星如画布静置夜空,长逾道人缓缓闭上眼睛,道心将如枯木。
就在这个时候,顾濯从石塔走了出来。
长逾道人听着脚步声睁眼望去,只见他脸上的憔悴肉眼可见,于是更加心碎,面如死灰。
时间太短了。
这长不过两个时辰,如何炼化三生塔?
长逾道人抱着不切实际的的希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声音颤抖着问道:“是三生塔……自行认主了吗?”
顾濯闻言难得无语,心想这三生塔沉默的与哑巴着实没有太大区别,自己和它聊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成功说服对方同意,这怎么能算是自行认主?
他理所当然说道:“不是。”
长逾道人沉默片刻后,忽然伸出手拍了拍顾濯的肩膀,以此作为安慰与鼓励,然后委婉问道:“那么你接下来准备要怎么做?”
顾濯只觉得这着实莫名其妙,心想这到底有什么好问的,摇头说道:“不要再说这种废话了。”
意思很清楚。
一切照旧。
听到这句话,满脸悲苦之色的中年道士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看起来却要比哭来得更加难看。
顾濯直接问道:“有事?”
长逾道人摇了摇头,带着自己安慰的念头,喃喃说道:“没有,没有事情,还有时间。”
事实如此。
何必多言添伤悲?
顾濯不再多看他一眼,往马车走去,准备入城。
长逾道人跟了上去,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暗自去争取那些有可能争取到的力量,以此来迎接即将到来的那场议事。
但是这件事他不会告诉顾濯,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永远都是让三生塔认主。
一念及此,长逾道人停下自己的脚步,转身望向后方。
这一刻,他的眼神十分平静,因为心死。
下一刻,他的心脏骤然猛跳,因为震撼。
顾濯不曾回头,径直走入车厢里,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发现长逾道人尚未充当马夫,简单问了一句话。
长逾道人醒过神来,茫然错愕问道:“三生塔呢?!”
那么一大座三生塔呢?
顾濯略显疲惫的声音自车厢里传出。
“在我这。”
长逾道人沉默片刻,霍然转身冲入车厢中,快如闪电,势若雷霆。
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到,他已经站在顾濯的身前,难以置信问道:“你不是说三生塔没有自行认主吗?”
顾濯用鼻音嗯了声。
长逾道人盯着他,下意识追问道:“那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太吵。”
顾濯睁开双眼,轻声说道:“你很想知道?”
长逾道人这才反应过来,想到这很有可能是那位老人在死去之前给予的秘密手段,想到自己此刻所行之事已是逾越,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他准备表示自己绝无窥探之心的时候,一句话已经落入他的耳中。
“我比较擅长说服,所以它被我说服了。”
顾濯的语气十分诚实,因为这是实话。
长逾道人哪里会相信这句话,心想你不说也是应该的,赶紧把五官挤成菊花般的笑容,恭敬说道:“我明白的!”
顾濯不在乎他的想法,转而说道:“走吧。”
……
……
“去吧。”
裴今歌轻挥衣袖,让下属奉命离开。
她微仰起头,望向今夜莫名明亮的夜空,思考着片刻前传来的情报。
与事先判断中的有着一定区别,盈虚道人死后的天命教没有陷入彻底的混乱当中,仍旧留有相当程度的秩序。
根据巡天司留在南齐的暗谍,以及各种渠道搜寻得来的消息,天命教即将要在位于南齐境内的潮州城内展开一场关于未来的重要会议。
过往时候,这种涉及别国境内的事情,都是由青霄月在暗中处理,奈何他如今身负重伤。
裴今歌唯有临时接过这份责任。
然而因为她代表着巡天司的颜面,以及大秦朝廷的明确意志,在很有可能动手杀人的情况下,并不方便暗中进入别国境内。
是的,此刻的她身在南齐国君的皇宫内,准备前往潮州城。
不久之前,她以冷漠生硬地态度结束了一场晚宴,直接无视了那位国君关于天命教一事先行交给齐国处理的委婉请求。
郁荫椿站在裴今歌的身旁,正在斟茶递水。
如今的她隐隐有追随这位司主的可能,自然不必再像过往那样净是做些脏活,有了闲暇的时光。
她想着刚才宴席上南齐国君的满脸尴尬,小心翼翼问道:“司主,你先前那样拒绝不会对接下来的事情产生影响吗?”
裴今歌随意问道:“为什么会有影响?”
郁荫椿说道:“因为这毕竟属于齐国的内政。”
“这是的确算是齐国的内政……”
裴今歌莞尔一笑,说道:“但要是连齐国的内政都管不了,那只能证明大秦已经不配被称之为大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