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歌推门而入时,小院早已空无一人。
有的只是一张摆在屋檐下的椅子。
与未曾真正停歇的秋风。
“天气还真不错。”
她轻声说着,感受着如丝似缕的风轻拂着肌肤,唇角微翘温柔而笑,眸子里的情绪却是冷到极致。
不知为何,裴今歌觉得这一切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就像是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过相同的经历。
或许望京,也许神都?
想着这两个地名,想着此行的真正目的,想着顾濯作为道主再世传人的身份,裴今歌再次确定这件事远要比自己设想当中的更为麻烦。
她敛去思绪,转身往外走去,再次步入阳光之中。
与先前不同的是,裴今歌的气息忽然变了。
只是瞬间,她彷如一滴水融入大海那般,在这世间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万人如海一身藏。
“躲猫猫。”
裴今歌自言自语道:“以前都是四年一次的,今年怎么还翻了个倍呢?”
这般说着,她忽然想到夏祭也因顾濯而开百年未有之先例,那她再与邪魔外道在这证圣三十八年多玩上一次躲猫猫,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
……
潮州城并未进入戒严的状态。
民众依旧可以在街上行走,去亲眼见证巡天司的执事们以飞剑法器破门而入,诛杀天命教教徒,然后言辞礼貌地让南齐官兵们跟上清理的画面。
南齐的人们起初震撼,继而愤怒,随之无力,直至麻木。
这座城依旧热闹,因为巡天司与天命教仍在纠缠不休,这座城已经死寂,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彻底沦为背景。
“谈谈吧。”
顾濯行走在某条街巷上,说道:“你们对现在局势的看法。”
这是不久前天命教长老隋钱谷给他的问题。
此时此刻,他忽而之间旧事重提,难免有些嘲弄。
隋钱谷皱起眉头,望向前方那个气息不知深浅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务之急是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听到这句话,其余几人也相继开口附和,意思几乎都差不多。
简而言之,大局为重。
至于为何就到了以大局为重,尽可能减少损失的境地,众人自是绝口不提,只道巡天司今日行事不得人心,来年定将受此反噬。
在这个过程当中,长逾道人一直没有开口。
直到其余六位长老把话翻来覆去说完,深巷末端隐有沸腾人声传来时,这位中年道人才是施施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看法很简单。”
他神情诚恳说道:“教主之位该确定下来了。”
话音方落,那六位长老神情看似不变,心里却是忍不住对长逾道人骂起了脏话。
就算你真下定决心就要当这人的狗,至少给自己留点儿脸吧?
哪有这么直接的?
顾濯平静说道:“不急。”
长逾道人对他有着强烈的信任,当即点头应是。
顾濯继续说道:“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隋钱谷说道:“请讲。”
“首先。”
顾濯说道:“你们觉得自己能杀得了裴今歌吗?”
……
……
对裴今歌而言,今天这件事最万无一失的解决办法,是以自身道场笼罩整座潮州城。
届时,无论与她玩躲猫猫的那人有多么聪明,都没有再继续隐藏下去的可能。
问题在于,这样做的代价是……整座潮州城里非修行者的普通人都会直接死去,换句话说就是屠城。
如今是和平年代,裴今歌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么她就只能走在潮州城里,把这躲猫猫的游戏继续下去,直到结果出来的那一刻。
这无疑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情。
不过如今的天命教无人堪与她为敌,就当作是散步途中顺手杀个人好了。
……
……
“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隋钱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如果您能创造出一个合适的环境,让我等七人与裴今歌死斗,我们有约莫五成的可能杀死她。”
顾濯听完后,直接说道:“那就是不行。”
隋钱谷没有反驳,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不提潮州城内是否存在着那样一个环境,单看天命教这七位长老摒弃前嫌这个前提,这就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此时的顾濯坐在街边一间茶楼。
他的身旁不再有那么多人,因为片刻之前他再次说出了数个地名,让某几位天命教的长老神情骤然一变,无法维持平静,选择临时离开。
很显然,巡天司的执事们即将登门拜访这几位长老的心腹,否则也不至于临时选择离开这场议事。
如今留在顾濯身边的天命教长老,除去长逾道人不提,剩下的就是隋钱谷,以及一位自称为安宁的道姑。
“其次。”
顾濯饮了杯热茶,随意问道:“你们能在裴今歌面前活下来的吗?”
……
……
“走?”
一位天命教的弟子好生不解,心想今次的议事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潮州城作为天命教在南齐耕耘最深的州城,天命教对这座州城的影响力极其深入,故而这位弟子根本没想过这其实是逃的意思。
他只觉得这是七位长老已经选出了一位新的教主,并且在这并不漫长的时间里做出了关于未来的决定,来应付接下来的万丈狂澜。
“走。”
另外一位弟子说道:“这是长老直接传下来的命令。”
站在院落里的天命教弟子不再多想,依循着那位长老的意思,开始准备离开潮州城。
一墙之隔。
不久前曾经站在顾濯身后的某位天命教长老,面色难看至极。
在他的眼角余光中,有一袭黑裙翩然而来。
那是裴今歌。
所以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
……
酒楼上一片吵闹。
坐在窗边那四人却一片死寂。
答案很清楚。
无论长逾道人还是隋钱谷,又或者安宁道姑都没有信心活下来,在单独面对裴今歌刀锋之时唯有一死。
顾濯放下茶杯。
然后,他直接说道:“七人无一人能与裴今歌为敌,潮州城经营多年却与筛子没有区别,可以让巡天司直接找上门去杀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叙述。
落在另外三人的耳中,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讥讽,以及不满。
“对不起。”
长逾道人带着歉意说道:“是我办事不力,没有把事情安排妥当,让巡天司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安宁道姑认真说道:“教主之死让教中人心浮动不稳,换做过往时候,事情绝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隋钱谷接过话头,辩解道:“若是我们真这般不堪废物,又如何与青霄月对抗多年,在这人世间拥有自己的影响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认为,此事非战之罪。”
顾濯安静片刻,忽然说道:“第二个了。”
长逾道人闻言不解,下意识问道:“什么第二个?”
“死人。”
顾濯看着三人,笑了笑,说道:“先前站在你们身边的某个人。”
……
……
两天之前,长逾道人曾经试图与顾濯进行一场谈话。
在这场谈话里头,他会详细介绍一遍天命教另外六位长老的具体性情,以及这些人之间的利益纠缠,谁与谁的关系更为亲近,互为盟友。
按道理来说,顾濯既然决定成为天命教的下一位教主,对此必须要有着足够的了解,否则很容易遭遇到欺上瞒下的情况。
归根结底,人事就是一切事。
然而长逾道人想不到的是,顾濯拒绝了。
这也是今天隋钱谷开口的时候,他不得不凑把自己过去,为顾濯进行介绍的缘故。
对此,他心中难免有所不满。
只是……当顾濯在此刻说出有人身死以后,长逾道人忽然明白了。
死人的名字有什么必要去记住吗?
这应该就是顾濯当时的想法吧。
一念及此,长逾道人突然间回想起七天前的那场秋雨。
那时候顾濯对他说,杀人不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为此他当时失望几乎透彻,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天真的白痴。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对顾濯而言,杀人根本不必自己动手。
相反,顾濯甚至是在救人。
……
……
连性情执烈如长逾道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隋钱谷和安宁道姑又怎会想不明白?
准确地说,两人想的甚至更深一些,怀疑顾濯与巡天司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否则怎能制造出现在这种局面?
只是当他们回想起教主亲自指定顾濯继承天命教后,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那更为可怕的四个字。
——万物如棋。
顾濯没有看这三人,但也大概猜到此刻他们心中所思所想。
七天之前,他决定从老人手中要过这个位置,便有想过该怎么处理天命教内部的问题。
这其中当然也有不少的意外。
毕竟世事从来不如人意。
不过现在来看,这件事终究还是踏上了正轨,可以再继续走下去。
“最后。”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首先,其次,最后。
故而这是他今日的第三个问题。
他看着在座三人,神情温和,礼貌问道:“你们想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