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很好奇那个小姑娘?”
皇后薄唇微启,声音如水般从中流淌而出,淡然而宁静。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诚恳说道:“好奇心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
皇后没有笑,眼神里的情绪越发冷淡,仿佛古井。
与她的语气如出一辙。
“值得为此冒险,甚至付出性命,是吗?”
“是啊。”
顾濯答的毫不犹豫,接着说道:“虽然不见得是所有好奇都值得为之付出性命,但这位小姑娘……不,按照年龄来说,我现在应该称呼她为阿姨?总之,我的确对这位阿姨有些兴趣。”
皇后听着那一声阿姨,唇角泛起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挺好的。”
“你该走了。”
然后她带着这一抹笑容,转身与顾濯相望,声音柔和说道:“接下来不管是我还是你,都有很多事情要忙,留在这里闲聊着实太奢侈了些。”
顾濯笑着说道:“是该再见了。”
栗树荫下,两人微笑着静默互望,仿佛寻常前后辈,神情皆得体。
不知何时风已再起,枝叶又动,阳光被剪碎成千万丝缕,在两人的眼眸里不断闪烁,似是过往光阴于此乱飞。
皇后也许是因此回忆起往事,神情褪去平日里的那些威严端庄,颜容多了一分难得的柔和清美,说道:“最后再问你一句闲话,有空关心那么一个小姑娘,为何你至今也不去看挽衣一眼呢?”
顾濯的回答十分坦然:“因为我认为现在做的事情更重要。”
“是吗?”
皇后笑了笑,不知是赞许还是否定,转身往御书房走去。
走出树荫,她的笑容依旧在,眼眸里却只剩下淡漠。
巡天司为什么会有甘叶寺和渡海僧的卷宗?
卷宗上又为何把事情描述的如此清楚?
那小姑娘后来的经历可曾有过记载?
皇后思考着这些问题。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这不是巡天司卷宗上记载着的事情,顾濯是在骗她。
那顾濯又是从何处知晓这份隐秘过往?
或许是盈虚,或许是司主,又或许是渡海僧……但前者与后者都已经死去,只剩下那个中间人了,而这个故事恰好被她在今天听到。
很不巧,她记得昨夜顾濯曾去拜访司主,与之在书房长谈。
更不巧,在短时间内她不方便与司主再见面,谈及此事。
皇后很清楚一件事情。
怀疑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然而从这一刻开始,她大抵是要与这不幸同行了。
……
……
光阴都在转眼间。
忘记是哪天,暮春悄然逝去,与渐盛暑意一并到来的是燥热的风。
神都城外那座行宫的景色明显变深,这主要体现在那绿到发腻的树木枝叶上,让人久望而生厌。
蝉鸣声无须清风半夜送来,便已在阳光下喧嚣着,带来更多的烦躁。
顾濯和余笙坐在湖畔,享受着自湖对岸吹来的凉风,相隔不远地坐着钓着鱼。
监正之死距今已有月余,神都再次回到往日的宁静当中,仿佛春天时候的争执吵闹都是错觉,与雨水一并消失无踪。
“该忙的都忙完了?”余笙随意问道。
顾濯嗯了一声,说道:“都是些很麻烦的事情,琐碎且繁杂,要不是有人帮忙,大概还要拖上好些天。”
余笙说道:“很正常,巡天司本就是一具庞然大物,而你要接手的又是不曾被肢解的那一部分。”
“所以我得感谢你。”
顾濯的声音很是轻快。
余笙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该感谢的不是裴今歌吗?”
顾濯说道:“但她那天之所以出现在望京,归根结底还是你的意思。”
余笙点点头,承认得很干脆,因为没必要隐瞒。
顾濯忽然问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意外吗?”
余笙闻言,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很难不意外吧。”
话是真话。
这场风波从开始到结束,有许多地方都在她的意料之外,比如监正之死。
顾濯说道:“还都挺仓促的。”
巡天司决定对他下手,但没想到裴今歌重获自由,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座行宫去到望京借刀杀人,让一切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腌臜事被暴露在天光之下,再也无法隐藏。
自此以后,神都发生的一切事情本质上都是在为这场失败的谋杀而找补。
最终司主决定引咎请辞归老,让巡天司遭遇肢解以平息风波。
事情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
其中却有着太多的细节,比如青霄月为保存数十年来的心血选择与顾濯合作,让后者得以介入巡天司的事务当中,比如司主囿于长辈的姿态,不得不点头支持这件事情,再比娘娘看似是这场风波里的最大赢家,但她的心中却被顾濯亲手埋下了一根名为怀疑的木刺……
如今回想起来,顾濯仍旧觉得身在局中的自己,多少有些随波逐流。
毕竟最初的他只是想着在望京偷闲,奈何偏偏有人要他死,让他不得不重回神都。
在朝野许多人眼中,这一次他得了极大好处,仅次于皇后娘娘,多少有些艳羡。
事实或许如此,但顾濯也是真的无动于衷。
他做这些事,不过都是为了还击。
谁不让他痛快,那他就不让谁愉快。
这么一个简单而朴实的行事准则。
……
……
“有件事要和你说。”
余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顾濯回过神来,说道:“否则你也不会拉着我钓鱼。”
余笙懒得反驳他,平静说道:“北边不太平静,得有人去看看,我觉得你很合适。”
顾濯问道:“是荒人?”
余笙微微摇头,说道:“不只是荒人,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濯看着她,好奇问道:“为什么我合适?”
“因为你的境界不高也不低,境界太高很容易打草惊蛇,境地太低去和不去没区别,所以你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余笙认真说道:“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把事情的真相给看清楚。”
顾濯想了想,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说道:“何时出发?”
余笙说道:“最好是尽快,最迟是入秋以前。”
顾濯很认真地对她翻了个白眼,心想何必再说后半句?
余笙有些尴尬,转而说道:“这一次我不会陪你去。”
顾濯心想我也没有让你陪我,说道:“一个人挺好的。”
余笙不想说话了。
湖畔一片安静。
两人握着手里的钓竿,迟迟不见鱼儿上钩,静得更尴尬了。
就在这时候,顾濯主动开口,说道:“既然最迟是秋天,那我今天离开好了。”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明亮的眼眸里是大大的疑惑。
“还有些事情需要去办。”
顾濯说道:“我准备去一趟天都峰,重铸折雪,见一见挽衣。”
余笙心想折雪不见得重要,挽衣对你却是重要的吧?
这般想着,她唇角多出了一抹笑容,看上去很是愉快。
顾濯大概也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不愿就此多言,因为那只会让她笑得更愉快。
“去吧。”
余笙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看着鱼线,说道:“具体的事情等你离开神都的时候,你便会知道。”
顾濯抬起头,看了一眼已然西斜的春日,依言把手中钓竿和鱼线都收了起来,但他却迟迟没有站起身,更不要说是离开远去。
这让余笙墨眉微蹙,困惑的很明显,笑容早已消失。
“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没有。”
“那你坐在这里不走是要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太阳落山之前你能不能钓起来一条鱼。”
顾濯的声音很诚恳。
余笙沉默不语。
不等她开口,顾濯继续问道:“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余笙很是生硬地嗯了一声,以鼻音。
顾濯笑着说道:“你不介意就好。”
余笙心想你这哪里能看出来我不介意了?
忽然之间,她生出了一个念头,说道:“你的确变了很多。”
顾濯挑了挑眉,问道:“是吗?”
“我很确定。”
余笙看着他说道:“至少我去年见到的你不是这样的。”
顾濯沉默片刻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湖面,忽然认真说道:“我想说一件事情,其实我不喜欢你。”
余笙怔住了。
平日里的她行事果断,遇事镇定,心有平湖而面不改色,哪怕当初身在云梦泽深处直面天命教主也是如此,这时候却还是听傻了。
到底什么是其实我不喜欢你?
接下来难不成你还要说我是好人?
她先前那几句话根本没有往情爱方面去思考的意思,话里的语气也不是这么一回事,为何话题就莫名其妙偏到这里来了?
以至于她连手中钓竿开始颤动,到了有鱼儿吃掉饵料的时候,她才是堪堪地醒过神来。
她盯着顾濯的眼睛,神情无比认真,肃容说道:“我从来都没这个意思……”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她觉得言语太过锋利,存在过分伤人的可能,想要以更加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她终于明白顾濯为什么要说这一句话了。
“……你不觉得荒唐吗?”
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冷声说道:“就为了让我钓不起来鱼,便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顾濯神情坚定地摇头,正色问道:“师姐,您是不是误会了?”
余笙呵呵一笑。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师弟先行离开?”
“留下来。”
余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音冰冷说道:“你刚才不是还很好奇太阳落山之前,我能不能钓上来一条鱼吗?”
此言一出,顾濯自是从善如流。
时间就此开始流逝。
这一天,直到太阳没入群山,暮色消亡于天地间的那一刻……
余笙还是没钓起来一条鱼。
于是她便不愿离去。
顾濯伴她饮风至天明。
……
……
离开神都的时候,前来送别顾濯的人不多。
他的朋友本就极少,如今又都散落在人间各地,再难见上一面。
昨天过后,余笙对他再无半点好脸色,记恨得格外明显,但今天依旧是来送他了。
裴今歌与他有着比朋友更为复杂的关系,这种时候自然也在场。
这就是送别顾濯的全部人了。
三人其实都不是吝啬言语的性情,然而很奇怪的是,明明两两之间总是有着许多话可以聊,当他们三个都站在一起的时候却说不出几句话。
都是寻常的道别,诸如保重之类的词语。
最后来的是一封信。
皇后亲笔所书。
顾濯没有拆,因为这是家书。
……
……
朝天剑阙与神都相距不远,然而位于南边,与顾濯最终前往的北方截然相反。
这也是他为何提前动身的缘故。
与去年秋天一样,这一次他的出行颇为低调,与寻常修行者别无两样。
今次余笙亲自开口烦请他动身北上的原因,就像是她话里所言,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然而最主要还是落在荒人的身上。
顾濯对荒人很难说熟悉,因为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没怎么和荒人打过交道,但的确称不上是陌生。
荒人与齐人燕人不同,后者是以国家的名字作为称呼,前者却是一种介于人与非人间的物种。
千年以前,大秦之所以被尊位人间共主,诸国君王皆须低头,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大秦的开国君主将荒人驱逐回极北风雪苦难之地。
荒人遭到如此敌视的缘故很简单,即是他们秉持着一条与众不同的修行之路,而这条修行路曾为人间带来数之不尽的苦难。
去年夏祭之时,考生们曾在苍山上遭遇各种奇形异状的怪物,而这些怪物的出现与荒人有着直接的关系,或者说它们曾经是荒人。
过往曾有修行者习惯将其称之为妖,以此来形容概括荒人的修行路是从人化身为妖物的一个过程,只不过后来遭到了否决,因为那些怪物没有灵智可言,根本不配称之为妖。
荒人的血脉似是受此影响,明明身而为人却又存在着那些孽畜怪物带来的异化迹象,而这往往深入到荒人的神魂当中。
简而言之,在数以千年计的漫长岁月过后,荒人已然无法摆脱先祖所留下的血脉。
这也是人间诸国将荒人视作为异族的根本原因。
然而如今的荒人在诸国持之以恒的打压之下,早已落到苟延残喘的境地当中,仅是为了活着便已耗尽全力,再难于人间掀起风浪,已然不是人类的心腹大患。
如果不是荒人着实太能生了些,以及极北荒原的环境过于恐怖,就连归一境界的修行者都无法长时间逗留其中,更不要说寻常军队,荒人早已被行种族灭绝之事。
根据巡天司送到顾濯手中的情报,此次是荒人试图与北方的某个宗门进行交易,或许还与别的势力有所牵扯,故而才会被余笙称作乱七八糟。
……
……
第四天清晨,顾濯登上天都峰,迎接他的人是陈迟。
在他表明来意后,那位铸造折雪的何三忘长老特意抽出时间,与他见面进行商谈。
谈话的内容当然不是赖账,而是询问顾濯在重铸折雪一事上有何要求。
整个过程堪称无微不至,从剑身的材料到形制再到铭刻什么阵法,又到顾濯本人用剑时的习惯,乃至于他最为细微的需求。
这场谈话从日出持续到日落时分,何三忘因为看好顾濯以及王默输出去的那封契书的缘故,在这件事情上毫不吝啬精力。
陈迟在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当初自己求了整整一年时间,打杂打到灰头土脸才换来一把飞剑,而且还是自己出的材料。
哪怕他知道顾濯为何能有这般待遇,仍然情难自禁地郁郁,难过不已。
可惜的是,在他转身想要离开时却被何三忘喊了下来,只能留在一旁斟茶倒水。
想来再过上几天,他还要为顾濯重铸折雪之事在旁打杂,置身事外已成奢想。
唯一让陈迟欣慰的事情,大概是夜里多了一个陪他饮酒的人。
……
……
“我替你去问过掌门真人了,林师妹不突破到养神境绝不出关,所以你肯定是等不到她了。”
陈迟饮了一口酒,感受着咽喉间的辛辣,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顾濯,说道:“这一趟你算是半个白来咯。”
顾濯也不生气,笑着说道:“至少没全白来。”
陈迟顿时高兴不起来了,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成了那个什么监察使?”
顾濯说道:“嗯。”
陈迟的神情更加复杂,说道:“还真是怎么都想不到。”
顾濯想了想,安慰说道:“没事,不是你一个人想不到。”
“感情我与大秦朝堂诸公不相上下了?”
陈迟没好气说道:“这算什么安慰,你今晚给我多喝几杯才是正事!”
顾濯自然不会拒绝,举杯畅饮。
陈迟看着他,想着去年往事,叹息说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过往这一年里死了好些人,都是在修行界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顾濯摇头说道:“这是事实,不需要感觉。”
“好吧,我的意思是……”
陈迟的声音里多了些愁绪:“我最近回到宗门里才发现,师长们好像都变得焦虑和不安了起来,就像是还要再继续死上很多人,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
顾濯看了他一眼,提醒说道:“这样的话不该对我说。”
“是不该。”
陈迟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意味,无奈说道:“那我又能和谁说呢?我前些年都在巡天司里摸爬打滚,浑身上下沾满了俗气的味道,山上的师兄妹固然尊敬我,但也是敬而远之,甚至是慎之,根本不可能听我发这些牢骚。”
顾濯无言以对。
巡天司被肢解后,出于各种原因的考量,如陈迟这般宗门子弟都已经被遣散,折返回山。
这也是两人为什么在天都峰上相遇的缘故。
陈迟又饮了一口酒,身体后仰,看着满天星辰说道:“更何况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连一个理应记恨你一辈子的老头都能为你舍了性命的人,我还能信不过吗?”
话里的老头指的当然是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
顾濯平静说道:“你当然可以信我。”
听着这话,陈迟难免有些感动。
下一刻,他心中的感动却无可避免地成了话里的自嘲:“但说句实在话,我要是想在山上过好日子,那我就不能和你走得太近。”
还是大秦朝堂诸公的决定。
如今世间流传着一个风言风语,意思是自巡天司返回各家宗门的那些天才弟子,对大秦已是忠心耿耿,宗门不再是第一。
简单些说,这谣言说的是如陈迟这般人都已成为大秦埋在各家宗门里的细作。
某年某月某日,他们将会拔剑斩向自己的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