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至。
顾濯睁眼望向天空,见秋色妩媚。
于是他觉得此时的余笙手里应该有一碗蟹黄粥,再想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心中更生几分唏嘘。
荒原孤寂,就连蚊子都不见得存在,哪里能找到一只肥美的螃蟹被他熬煮成粥?
苍山又不曾是他的道场。
想到道场两个字,顾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沉默许久。
都已成往事。
顾濯敛去思绪,找到那位向导取过地图。
地图不是真的地图,而是一道极为独特的气息。
那道气息充满鲜活的意味,温纯仿若春风,炽烈正如盛夏,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蓬勃生命力。
就像荒人衍生后代那般强大。
走在萧瑟的秋风中,不时被落叶砸在头上,顾濯依循着这道气息的指引逆流而上,进入那片青翠的密林。
荒原给予人类的威胁主要来自于赤阴教这样的邪魔外道,以及某部分极为憎恨人类的荒人,除此以外就是连修行者都难以承受的恐怖气候。
然而……这一切对顾濯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以他当下的境界与所能动用的手段,只要不踏入荒原极北,便无所谓天气变化。
逢林直入,遇水仍行。
直到陡峭崖壁之前,顾濯才是绕路而行,不以道法立足。
这是一段格外平静的道路,原因很大程度在于那道鲜活的气息,如同初具灵智的生命,通过某种手段从而感知到前方道路所蕴藏着的事物,不断为他指正前进的方向,避免那些无谓的麻烦。
唯一的问题是,顾濯却未从中听到任何的声音,静如死物。
更不可能是有人暗中操纵这道气息,让他不为所知。
那样的修行者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也不见得能有。
——白皇帝所掌握的那门神通是以天命为引。
顾濯若有所思。
似三生塔与他手中且慢,这般越过九阶那道崇高门槛,再有特殊造化的法器飞剑,本身都具备着一定的灵智,区别只在于深浅。
三生塔当初之所以认他为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彼此有话可聊。
此刻这一道气息给予顾濯的感觉……的确有些意思。
在他漫长的修行生涯当中也是别样的存在。
……
……
人们沉默地行走在群山之中,路上不曾遭遇什么,时间平静如冬日的冰封河流。
那道作为地图的鲜活气息,似是有意分开前来进行交易的各方代表,让他们不曾真正相遇,哪怕相见,终究也是相隔数座山峰的遥远一眼对视。
古战场上的那场意外,让他们的真实面目暴露在天光之下,奈何唯有顾濯一人真正知晓谁是谁,余者有的都是不确定的疑惑。
为天地与顾濯所共同见证的那对新婚夫妻,最终还是决定返回赤阴教的山门,身披褴褛嫁衣的女修与贺听荷坐在那座大红轿子上,时而微笑,时而沉默,总是泪流。
魔主二字始终徘徊在她们的识海当中,如若生活在人世间所无法离开的光与影。
不知道有多少次,两人从彼此复杂的眼神中看出倾诉的欲望,想要鼓起勇气道出那两个字,却在付诸于口的那一刻哑口无言。
这不是祝福,更非诅咒,而是她们生命中不可划分的重要部分。
商队的人们提前踏上回程的道路。
就像楚珺与她的师长最先看见那座孤峰。
万山之中,此峰自孤。
这既是孤独,亦是孤高,更是孤单,还是孤寂。
孤峰为层云所掩,不知几许高。
然而云间已有积雪为衣,与山麓的那些绿形成鲜明的色调对比,给人的感觉并不温和,很是刺眼。
楚珺意识到,这座孤峰就是此段路途的终点所在。
她轻轻地呵了一口气,于寒风中化作热雾,为自己带来些许的暖意。
“师叔,您觉得上次古战场的异变是怎么回事?”
“这事你没问过掌门师兄吗?”
自在道人看了她一眼,随意问道。
楚珺顿了顿,想着观主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的长久沉默,缓声说道:“师父让我要多想。”
自在道人说道:“但你想不出来。”
楚珺说道:“是的。”
自在道人摇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又怎能回答你呢?”
楚珺沉默片刻后,望向那座孤峰,说道:“我在想,像那样的事情会不会再重复上一遍。”
“掌门师兄已经想过这个问题。”
自在道人说道:“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理由。”
楚瑾说道:“其余那些人想来也有类似的手段。”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个‘顾濯’的身影,眉尖微蹙。
自在道人闻言,语气平静中自是骄傲,说了三句话。
“有又如何?”
“谁能与掌门为敌?”
“易水那位太上长老吗?百年前的他坐在轮椅上不愿理会世间纷争,何以百年后就换了主意?”
楚珺想了想,觉得事情的确该是这么个道理,但又无法安心。
自在道人看出了她的紧张,安慰说道:“放心吧,这次还不是这场交易的尾声,既然事情还要继续再办下去,短时间内就不会出事。”
……
……
神都外,那座行宫。
不像顾濯所善意推测那般,入秋后的余笙没有再吃过一碗蟹黄粥,原因当然在于前者亲笔所写的封信。
王大将军的名字在信纸上占据着相当程度的篇幅,以频繁而密集的次数蛮横出现在她的眼中,让她无法视而不见,哪怕她从未想过视若不见。
曾经的下属在功成名就的多年以后流露出误入歧途的迹象,与异族进行着一场可能影响重大的交易,而朝廷以及她本人在事前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消息,这无疑是一件严重到极点的事情。
就算商人行走荒原,与荒人进行贸易这件事情,早在多年以前就得到皇帝陛下与她的默许,但现在这件事终究是过界了。
余笙沉默不语。
“如何?”
裴今歌知晓那封信的存在,因为她已经站在她这一边,问道:“要我去一趟吗?”
余笙醒过神来,沉思片刻后,说道:“不必。”
裴今歌不再多言。
余笙说道:“这次只是看上一眼,不是要做些什么。”
这句话来得突然,让裴今歌微怔片刻,有所思,再有所言。
“你……这是在担心他?”
余笙平静说道:“我只是不希望我师弟出事。”
裴今歌心想这话也太正确了些,没忍住说道:“我还以为是别的呢。”
余笙看了她一眼,神情淡然问道:“比如?”
裴今歌想了想,微笑说道:“你还没让他亲眼看到你钓上来鱼,就算要死,那也不能死在那之前。”
余笙微怔。
下一刻,她突然有种顾濯其实死在荒原上也很不错的念想。
然后她很快敛去这个思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说的不错,顾濯的确要活着。”
裴今歌笑意更为嫣然,说道:“但最好是先倒倒霉?”
余笙没有理她,默认得不加掩饰。
……
……
孤峰之中。
崖畔上,喻阳收回视线,不再望向群山。
随着他的目光落在某条古老的山道,其余人便也都知道最后那人终于来了。
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结束,有掌声随之而响起。
那是顾濯的赞美。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是最后抵达的那个人,却没想到只是倒数第二,很难不鼓掌。
最迟抵达这座孤峰的势力不是哪一方,就是大秦军方。
听着掌声,那两位王大将军的心腹神色微变,变得有些不好看。
只不过兜帽与蒙面黑布,还有其自身气息境界的遮掩之下,没有谁能看出来他们的真实想法。
就在这时候,荒人喻阳的声音响起。
“如果你们有交易外的话想说,那就先在这里说完。”
他说道:“我不希望接下来的正事被意外打断。”
崖畔一片安静。
唯有风雪声。
这显然都是默认的意思。
下一刻,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顾濯的身上,都是疑问。
“像之前古战场中的会面,对我们来说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三四五六次,而过往从未出现过问题。”
“直到你那天莫名其妙地出现后,事情就来了。”
“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这事都要和你扯上关系,因为你是唯一的变数。”
“从那天过后,我就一直在想你,想弄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你这个变数还没被弄清楚的此时此刻,我对接下来的这场交易抱有一定的担忧,我相信在场诸位都是这么想的。”
接连很多句话,出自每个人的口中,意思相同。
不知何时,顾濯已经站在众人的最中心处,是众目睽睽。
又或者说是包围。
“嗯?”
顾濯挑了挑眉,说道:“这是要我自证清白的意思吗?”
言语间,他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喻阳身上,以眼神询问这位荒人。
荒人面无表情说道:“我只要一切能够顺利进行,至于如何顺利下去,我不在乎。”
“有道理。”
顾濯似是有些遗憾,然后话锋骤转,对众人问道:“在你们无法确定事情真相的此刻,你们想要一个怎样的解释?”
出身自易水的那位剑修说道:“是解释,更是保证。”
顾濯好奇问道:“那你们给出来的保证又是什么?”
有人替剑修开口回答,是北燕国君所供奉着的那位修行者。
“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这场交易里荒人所需要的是生存的空间,而他相信我们能满足这个条件,其中意味着什么很清楚,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保证。”
“至于……你。”
“天命教的确很了不起,比之赤阴教这等邪魔外道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但那是盈虚道人的天命教,与你无关。”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微笑说道:“简单些说,在你无法给出相同保证的前提下,你还是一个带来麻烦具有变数的存在,这是最大的问题。”
不管从何种角度来说,这句话都是坦诚的,因为事实本就如此。
顾濯自嘲说道:“但我也是唯一一个暴露身份的人。”
自在道人接过话头,平静说道:“你也是唯一一个无所谓身份被暴露的人,因为你本就是邪魔外道,谁又能用名声去威胁你?”
话至此处,最后抵达的军人冷声说道:“更何况盈虚当初也不见得没有和荒人合作过。”
顾濯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何保证?”
“三生塔。”
自在道人说道:“巡天司那位前司主与贵教的前教主有过一战,战后给予三生塔神鬼莫测这四个字作为评语,其意不言自喻。”
顾濯说道:“既然神鬼莫测,那古战场的天地为之所动,便也理所当然?”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
那位供奉淡漠说道:“让三生塔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然后不管是让我们联手进行一次临时的禁制,还是别的什么都好,总之三生塔需要在我们的控制之内。”
顾濯叹息说道:“你不得不承认,这听上去是一个让我束手就擒再被杀人夺宝的提议。”
无人说话。
长时间的安静。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否则无人心安。”
军方强者的声音很是冷漠:“所以你可以拒绝然后离开。”
喻阳听着这话,眼里流露出一抹遗憾的意味。
但他终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沉默。
“其实……我也是很有身份的一个人。”
顾濯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好奇问道:“难道顾濯这个名字现如今还不够响亮吗?”
自在道人摇了摇头,说道:“顾濯这个名字的确有着足够的分量可以让我们放心,但你终究不是顾濯,何必说这种无趣且无聊的笑话?”
顾濯心想自己此时该是心安还是如何?
楚珺望向顾濯,更加狐疑。
就在这时候,顾濯望向喻阳,诚恳问道:“你也抱有相同的担心吗?”
喻阳沉默不语。
顾濯看着他说道:“这场交易关乎到你的族人的未来,如果你没法承担我带来的风险,这时候不可能沉默,所以你可以接受。”
“是的,我可以接受,因为荒人最是擅长与天争,与地斗。”
喻阳摇头说道:“但我同样也需要考虑他们的想法,归根结底你只是一个人。”
顾濯也不生气,微笑说道:“如果我是白皇帝?”
喻阳认真说道:“那你也不是一个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顾濯有些好奇。
“是整个人间。”
喻阳的声音平静而专注:“如果他非要是一个人,那他就是天下人。”
顾濯有些意外。
其余人同样如此。
就连那两位军方强者也无法完全例外,只不过这句话给他们带来的情绪不是意外,而是一种自下而上直冲神魂的强烈骄傲。
喻阳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为何他作为一个荒人如此敬佩那位皇帝陛下,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
“还请尽快。”
他说道:“不要再浪费这些无意义的时间了。”
事实上,话至此处早已无话可说。
问题十分清楚。
在古战场那场剧变过后,哪怕当时的顾濯表现得再如何光明正大,让此间众人心中的怀疑淡之又淡,但终究还是有所怀疑。
谁也不愿再经历一次那种不为天地所容的残酷经历,尤其这里还是荒原深处。
“可以。”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我答应了。”
崖畔依旧安静。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的安静更多是出自于诧异。
就像顾濯说过的那样,让三生塔落入旁人的控制当中,与自杀着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他不是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盈虚。
“先前你的意思是……”
顾濯望向那位北燕国君的供奉,说道:“只要三生塔不在我的掌控之内就行,对吗?”
其中一位军方强者说道:“不错。”
其余人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哪怕这话不管怎么听都很有问题,但总不能再继续增添要求下去,那就不再是一场谈判了。
“挺好的。”
顾濯轻声说着,随手唤出三生塔,让其出现在众人眼中。
夜色未至,时值傍晚。
落日在天空涂抹出美丽的晚霞,再又不经意洒落人间,便让孤峰红暖一片,不再孤单,自生壮丽。
三生塔身披暮色,岁月留下的痕迹变得悠远而富有深意。
所有人都在看着顾濯,等待,以及好奇他的决定。
这个决定很简单。
“给你了。”
顾濯挥了挥手,让三生塔飘至楚珺的身前,说道:“替我好好保管,顺便好好借此机会感悟一二。”
楚珺怔住了。
众人顿时想起天命教与道门的关系,表情变化得很是明显。
顾濯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平静说道:“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你们连这也要计较的话,未免有些无聊无趣以及白痴了。”
言语间,三生塔已经落入楚珺的掌心之上。
自在道人神情无比复杂。
“非要提及这种无意义的渊源,那又有谁能置身事外呢?”
顾濯问道:“比如易水那位当年出生没多久就被王大将军的王家给赶出家门,要是白皇帝在乎这种所谓渊源,岂有荒原今日的局面存在?”
他最后自问自答道:“所谓血缘与传承,这只不过是漫长修道生涯当中的些微渺小尘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