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不愿理会。
然而似这般喋喋不休的唠叨话,从来都不需要被理会,只要说话那人不烦就好。
“没事,不谢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王祭挑了挑眉,说道:“你就是那种外冷内热的性子,现在心里肯定感激到不行,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要对我说,每一句都是我当年怎么就认识你这么靠谱的好朋友呢?我这辈子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真是值了,不虚此行啊不虚此行……”
“像这样的话重复上三千遍,大概就是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了吧。”
话至此处,他动作十分自然地伸手拍了拍顾濯的肩膀,说道:“都听懂了吗?”
顾濯置若罔闻。
王祭这才稍感无趣,视线随意扫了一遍场间,没好气说道:“这也要我过来吗?你怎么可能连这种小场面都应付不了?”
顾濯沉默片刻后,看着他说道:“像这种话有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境界吗?还是说你想听我称呼自己为废物?”
王祭不说话了,心想如果你是废物,那我岂不是连地里头挪动的虫子都不如?
这般想着,他的手指缓缓移动,让指腹与剑柄轻微摩擦。
擦的一声轻响。
有剑光随之而亮起。
时间不再静止。
当连带着思绪与时光一同凝滞的此间众人再次醒来时,已然发现眼前的世界突兀骤变。
一道白光瞬间淹没目之所及的事物,不留丝毫余地。
紧接着,极其剧烈的痛楚出现在他们的身体上,没入神魂当中。
于是无论拳头还是飞剑,抑或道法在内的一切事物都破了。
仿佛暴雨逆流一般的鲜血,从动手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飙射涌出,直接打湿了他们的衣衫,让黑袍瞬间被染成红袍。
这个过程对顾濯而言是漫长的。
他可以清楚看到王祭如何挥动手中剑,凭借三尺剑锋斩退拳头,刺破道法,击退飞剑,再优哉游哉地以剑身拍向那位北燕供奉。
在他的眼中,这一切发生的很是缓慢,因为王祭的动作真的不快。
然而落在真实世界当中……都是转眼之间的短暂。
就在那一声且慢里。
……
……
前一刻且慢,后一刻重伤。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同时出现在肉体与神魂当中,带来的交错感无比强烈,仿佛整个人被时间斩断,过去与未来同时存在。
唯有楚珺置身事外。
她只觉得眼前画面倏然一变,接着包括自在道人在内的这些前辈强者尽数身负重伤,离死不远。
没有人死去,沉重伤势带来的疼痛没有唤起任何的惨叫声,在场的每个人都在低着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牙齿,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事已至此谁还不明白那一声且慢来自于谁的口中?
天上地下,人间南北。
千万年里唯有那么一声且慢。
那么,此刻拔三尺剑斩人的只能是那一位了。
在这一位的面前,谁也不配与他说话,更不要说讨价还价。
未曾身死当场,这已经是剑下留情。
如此大恩,斩断不仅是话语,更是每一缕的思绪。
场间一片死寂。
……
……
事实上,此间并不安静。
王祭有话。
只不过他从来不喜欢让闲杂人等听到自己的声音,于是无声。
“难怪你亲自走这么一趟。”
他的视线越过遥远距离,望向那颗悄无声息间静了跳动的巨石,说道:“这玩意还真不是一般有意思。”
顾濯忽然说道:“我的评价是很有意思。”
王祭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这也要贬低我一下吗?
顾濯诚实说道:“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王祭呵呵一笑。
顾濯自是善解人意。
“不喊你过来我也能活。”
他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说道:“让你过来,主要是因为这东西你有必要看一眼。”
王祭嘲弄问道:“怕我被蒙蔽?”
顾濯说道:“这事和你有关。”
王祭理所当然说道:“我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不管事了。”
“噢。”
顾濯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明明是静的,偏生有种嘲讽的味道。
王祭一脸奇怪问道:“你不会是在怨我吧?”
顾濯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你莫不是练剑把脑子给练傻了?”
听到这句话,王祭在心里松了口气,神色不变说道:“我只是不想遇上狼心狗肺的糟心事罢了。”
顾濯说道:“谈正事。”
王祭再是乐意不过,意味深长说道:“这东西可不好杀啊,不是一剑两剑的事情。”
顾濯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从未动过杀心。”
王祭讥讽问道:“难不成你动了怜惜之心?”
“你想多了。”
顾濯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我只是没答应过要做这样的事情,这东西就算该死,那也不该死在我的手下,与我无关。”
听着这话,王祭不禁扼腕叹息,好生遗憾说道:“你怎就不能心血来潮杀上这么一杀,好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呢?”
“我又不是白痴。”
顾濯的声音很随和,全然没有愤怒:“而且这人情也不算小了,你还想要多大的人情?”
王祭诚恳说道:“你的人情,多大都不算大,只要你愿意欠,那我就愿意借。”
顾濯心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可惜这世上没几个人能让你欠人情。”
王祭漫不经心说道:“那家叫什么来着的书院,可真是错过了天大的生意。”
顾濯沉默片刻,回想起死去已有两个季节的那位副院长,轻声说道:“不见得。”
话止于此。
与两人无意深谈,又或者时间忽而迅速流逝无关。
原因在于楚珺。
更准确地说,在于她以低微境界来到这里的缘故。
顾濯对王祭说道:“提前先说,我不想见。”
王祭翻了个白眼,说道:“难道我就想见了吗?”
偌大人间,有资格让他们做出此等反应的人屈指可数。
与楚珺有关的仅有一位。
清净观的观主。
——玄都倾塌后,百年以来道门第一人。
顾濯转过身,面朝巨石,与喻阳对视。
王祭觉得好生麻烦。
如此想着,他终究还是站在楚珺的眼中,为顾濯掩去身影。
楚珺在年轻一辈乃至于整个修行界里有着一个称号——神景天女。
神景二字为道门高人所取,意在于‘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这一句气势恢宏绝伦的诗词之上,指的即是太阳照常升起后的画面,亦是暗藏着她最是擅长承接天光。
人世间何以为天光?
可以是太阳,亦能是羽化中人。
当楚珺闭上双眼,再睁眼时。
她依旧还是那个她,但她已不再完全是她。
她眼神淡漠,不是无所谓生死杀戮的超然绝伦,而是看惯春风秋月后的如常。
她神情平静,不是面如平湖不为惊雷所动的静,而是云散后屋檐滴落的残雨。
她说道:“我很惊讶。”
王祭说道:“何必惊讶。”
楚珺或者是观主,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眼里流露出一抹怀念之色,感慨说道:“多少年了,不再见过这样的你。”
这当然是叙旧的意思。
然而不知为何,王祭对此毫无兴趣,冷漠说道:“与荒人勾结未免太过不妥。”
观主偏过头,视线落在某个低着头浑身颤抖不休的男子,温声说道:“这句话或许也可以用在你易水的身上。”
王祭笑了起来,说道:“我不是掌门,但你是。”
从某种角度而言,那些宗门里的太上长老往往就是王朝里的太上皇,最是喜欢让自己藏在不见天光的隐秘幕后,视众生为棋随意搬弄,以此取乐。
问题在于,这终究不是掌门。
观主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是这般无赖。”
王祭看着他说道:“以无赖诋毁旁人者方为无赖。”
观主沉默不语。
王祭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敲打一下扶手,以此无言嘲弄。
紧接着,他才反应过来此时的自己不再残疾,转而讥讽问道:“借徒弟之躯壳,这般手段就不觉得低俗与无聊吗?”
观主平静说道:“行必要之事罢了,况且我又怎会害自己的关门弟子。”
听着最后四个字,王祭笑了笑,不作任何评价。
观主毫不在乎,目光在场间随意扫过一圈,最终停留在那颗巨石之上,凝望许久。
她眼眸里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找不出诸如果真如此的意思,淡如朝露。
“你知道吗?”
“嗯?”
王祭看了她一眼。
观主轻声说道:“晨昏钟的去向。”
王祭说道:“为何觉得我知道?”
“旁人不清楚,但我终究是知道的。”
观主认真说道:“那位的朋友不多,而你是其中之一,若真有人知晓晨昏钟的去向,想必是你。”
王祭闻言心情很难不好,奈何语气依旧不为所动,说道:“他就是他,何必说什么那位哪位来作代指,既无聊更无趣。”
观主笑了笑,说道:“当年你就是因此而不喜欢我。”
王祭言辞如剑锋。
“谁会喜欢看人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他似笑非笑戏谑说道:“道门中人被厌恶再是寻常不过,都是自找的。”
观主笑意不减,静静地看着王祭,叹息说道:“是啊,装神弄鬼就是要招人厌恶,很可惜的是,唯独不这样做的他死了。”
王祭沉默了。
观主说道:“道门中人,上悟大道之玄妙下参万物与众生,如何不遭天妒?”
王祭还是没有说话。
“像我这样的人,行事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唤那位一声那位又如何了?”
观主的声音不复平静,皆尽惆怅:“又不是旁人,你再清楚不过我指的是谁。”
王祭仰起头,目光仿佛穿过层层山岩遮掩,直抵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是收回目光,问出了一句话。
“百年已过,你现在觉得当年是怎么回事?”
……
……
根据史官的记载,道主于玄都之战中以一敌四不逊分毫,以毫厘之差而惜败。
这是大秦朝廷官方所承认的说法——然而当中没有记载双方交战的任何细节,道主究竟是因何而败,败相具体在何时呈现出来,最后又是以怎样的方式身死……
与此相关的所有描述都是一片空白。
修行界对此有过极大的好奇,天下诸宗为此中真相奔波行走之人不在少数,然而这一切的努力都止步于巡天司,或者说那位皇帝陛下的意志。
久而久之,百年后的人们不得不习以为常,再无探究道主之死的念头。
然而。
然而。
这不是活在百年的那些人的想法。
王祭看着观主。
观主安静片刻后,说道:“当年的我不曾亲身参与那场战斗,有的只是一个推测。”
王祭说道:“起码那时的你身在神都,总要比我看得更清楚一些。”
“也许吧。”
观主回忆起当时的画面,近些年来的思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天诛。”
王祭忽然笑了,说道:“真没意思。”
观主神色认真说道:“这的确是最没意思的一个答案,但也是唯一可能的那个答案,否则当年的他不该死也不可能死。”
听着这话,王祭话锋骤转:“现在的白皇帝与当年的他相比如何?”
观主安静片刻,说道:“谁知道呢?”
王祭说道:“所以你是想知道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是确定的,不容置疑。
观主笑了起来,没有说话。
这无疑是默认。
然后他说道:“这需要一次比云梦泽时更为深入的确认。”
王祭说道:“如何确认?”
观主说道:“你已见得。”
这句话很像是故弄玄虚,王祭却知道所言不虚。
此时此刻,就在他不方便转过身去的遥远后方,那颗正在真实跳动着的巨石——一尊山神,即一位虚假的羽化境。
观主向他伸出手,意思十分清楚,问道:“如何?”
王祭摇了摇头,很是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少女的白嫩皮肤,嘲弄说道:“你怎么好意思用自己关门弟子的手伸过来的?”
“抱歉。”
观主有些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歉意一笑,说道:“还要听下去吗?”
王祭一脸不解问道:“你何时觉得我不是好奇的人了?”
观主不在乎他的阴阳怪气,说道:“这世间有资格让白皇帝出手的情况不多,此刻这尊山神仍然不够,故而我有一个想法。”
不是无意,就是有意。
这句话恰好落入喻阳一人的耳中,为他所知。
于是他痴了也呆了,眼神从警惕至错愕再到木然,都在刹那间。
让荒人耗费无数代价铸就出来的一尊羽化境,这一刻就像是秤砣上的一件货物,任人随意挪用与摆放。
何其荒谬?
何其痛苦?
就像是耗尽千辛万苦才越过那座山丘,蓦然发现那头已然无人等待,因为对方早已去往更高峰。
顾濯看着喻阳,眼神里再次流露出一些怜悯。
这一切是他早已预料的结果。
王祭与观主的对话还在继续着。
“你的想法是什么?”
“盈虚已死,世间再无这般人可用,那就不用人了。”
“晨昏钟?”
“不错。”
“以荒人钻研出来的这个法子祭炼晨昏钟,唤醒沉浸在其中的属于他的痕迹,凝聚成为一个新生的人,我们的皇帝陛下自然要为之所动。”
“听起来有些意思。”
王祭说道。
观主看着他,微笑着重复问道:“如何?”
王祭耸了耸肩,说道:“我不会阻止你。”
观主说道:“但你也不会帮我。”
王祭背负双手,让且慢横于身后,怅然叹息说道:“毕竟我说过自己和荒人不共戴天,总不好寿入深秋人老将死之时食言而肥吧?那未免太打自己的脸了。”
观主无法反驳这个道理,于是默认。
他本就不曾寄望只此一次简单的谈话,便让对方站过来自己这一边。
不反对就是最好的回应。
一念及此,观主轻挥衣袖。
有春风随之而生。
自在道人不再淌血,伤势渐渐愈合,眼神恢复色彩。
那位出身自易水的剑修同样如此。
就连来自大秦边军的强者……至少没有因这阵风而死去。
唯一死去的人只有忠诚于北燕国君的供奉。
春风过处,鲜血淋漓。
他的头颅就此掉了下来,在并不平整的地上咕噜噜地转了几圈,跌入熔浆河流里溅起几多火花,就此直接没了踪影。
“咦。”
观主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眼角余光落在那具无头的尸体当中,挑眉说道:“真是可叹。”
言语间,他以楚珺之指尖微微一弹,有玉珠破腹而出。
玉珠有名衍天。
与推演天机无关,此珠无惧风霜雨打坚硬至极,然而用处却不在铸剑与炼器之上,只有一个极其单一的用途——如实记载持珠者周遭发生的一切画面。
北燕的这位供奉想来是抱着死意而来,为的不仅是与荒人达成协议,更是把大秦及诸宗与荒人勾结之事尽数记录下来。
至于那位国君为何要这么做?
观主漠不关心。
那枚玉珠最终跌入熔浆里化作烟气,消散无形。
临别之前,他再一次望向王祭,问道:“盈虚那个徒弟呢?”
王祭反问道:“你要杀他?”
观主哑然失笑,摇头说道:“都是道门中人,何至于此,只不过是对他抱有几分好奇罢了。”
王祭说道:“那你好奇的事情未免太多。”
观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转而说道:“我该走了。”
王祭还以笑容,说道:“不送。”
“可惜。”
观主有些遗憾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已是楚珺。
只是瞬间,少女的脸色骤然苍白如雪,血水自唇角不断溢出。
她下意识抬起衣袖去擦,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直至青色道袍被染出一片鲜红。
她在年轻一辈中再如何天纵奇才,本身体质再如何适合观主降临,终究无法承担那轻轻一挥袖带来的沉重负担,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是修行所无法违逆的规则。
就连顾濯也必须遵守。
“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你又准备要怎么做?”
王祭似是好奇问道。
顾濯没有回答,看着楚珺在跌倒之前坐了下来,收回目光。
接着,他望向神情麻木的喻阳,平静说道:“你现在可还要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喻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什么想法。”
顾濯说道:“今天的这场交易。”
喻阳沉默半晌后,说道:“也许该放弃。”
顾濯平静说道:“今年春天,在神都的时候我曾遇到过一个胖子,他说我是一个好人,好在我愿意把他当作是一回事,好在让他能与我做生意。”
喻阳看着他,突然间冷笑出声,讥讽说道:“但我不是人。”
“我也没说你是人。”
顾濯随意说道:“你是不是人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做生意从来都不在乎对方是什么东西,只要它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就行。”
话是真话,谁都得信。
喻阳怔住了。
顾濯继续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指的是你最初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喻阳沉默不语。
最开始他在交易当中提出来的不是什么,就是荒人的生存空间。
然而这其实是很虚无的条件。
荒原何曾不可活?
荒原之外,为人类所占据的那些肥沃美好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土地当然更好活,但谁又敢背负骂名把那些土地拱手送出呢?
“那片土地会在荒原上。”
顾濯无所谓掩饰,直接说道:“我要的东西是祭炼之法。”
喻阳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摇头说道:“你得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不是荒人,这是唯有荒人才有资格去用的东西。”
顾濯说道:“好奇罢了。”
喻阳不再多言。
他说的前一句话并非出自于良心,要是他真有良心这么一种奢侈的东西,早已死在荒原这片寒风恶土之上,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之所以有这么一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博取某些机会。
比如与顾濯建立起一段稳定的关系。
无论这段关系是为了研究祭炼万物生灵之法,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都好,只要真实存在着就行。
“可以。”
喻阳在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说道:“我愿意给出祭炼之法。”
顾濯点了点头,说道:“很好。”
然后他信手取回三生塔,对王祭说道:“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再陪我走一段路。”
王祭的声音里都是懒散的味道。
“行啊~到你回来的时候,陪我喝顿酒就好。”
顾濯往深处走去,头也不回说道:“酒钱我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