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长得丑……”
赤阴教主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脸颊,眼帘微垂,喃喃说道:“那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顾濯想了想,看着她说道:“为了不被人惦记上?”
赤阴教主笑了笑,笑容很是凄凉,轻声吟唱。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望向顾濯的眼睛,面容尽是温柔之色,缓声说道:“像我这样连遗孀都算不上的寡妇,若不想被邻里间的凶恶狂徒惦记上,不就只能是以自污求自保了吗?”
顾濯感慨说道:“这句话真是太有道理了。”
楚珺早已醒过神来,看着正在对话的两人心情很是复杂,心想到底是这个世界本就来得如此荒谬,还是她本人才是不太正常的那一个?
换做是她,先前那一刻被当面辱骂为丑的时候,便有足够的理由为之愤怒了。
何以这般顾影自怜至心生悲切?
然后她再想到这位赤阴教主的境界,话里的以自污求自保,终于确定有问题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楚珺望向顾濯。
顾濯说道:“你想说话?”
楚珺嗯了一声。
顾濯自无不可。
“首先,我不是冒犯你,我是真的很好奇一件事情。”
楚珺望向赤阴教主,认真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赤阴教主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楚珺看着她继续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去死呢?”
赤阴教主问道:“为什么?”
楚珺不假思索说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个事实吗?他已经不在人间了,而你又爱得这么死去活来的,现在还给自己弄得毁容,为何不干脆自尽去找他呢?”
顾濯有些意外,心想我只不过是想在对方的道心上敲出一道裂缝,让其悲伤到不能自已罢了。
你这居然想让别人直接去死?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不知道这究竟是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别的什么。
楚珺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始终落在那两张脸上,正色说道:“请你不要误解,我不是要你去死,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赤阴教主问道:“什么事情?”
楚珺神情严肃说道:“你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是借这种喜欢作为修行的一部分……”
话没能说完。
赤阴教主忽而一笑,悲喜二脸皆同,好奇问道:“你这是想毁了我的道心?”
楚珺很是诚实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连你有一颗怎样的道心都不知道,谈何毁灭?更何况这世上哪有道心如琉璃般脆弱?”
就在这个时候,后方传来万分着急的呐喊求见之声。
对此顾濯很是熟悉,因为这分明就是那位嫁衣女修的声音,而她此刻不管不顾喊出来的话十分直接。
“教主!这个人身上有大问题,你千万不要点头答应他哪怕半句话!千万千万不要!”
顾濯神情淡然如前,置若罔闻。
峰顶不再安静。
更显死寂。
赤阴教主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轻挥衣袖。
那道呐喊声骤然静止。
紧接着,她再一次在石塔前坐了下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的她不再背对两人。
赤霞自她身后如瀑般涌起,映得白天如清晨似黄昏,与秋日争晖。
她依旧还是那么一张脸,悲喜交杂,变幻万千,自有怜悯生。
楚珺安静片刻后,望向顾濯说道:“我觉得我没说错话。”
顾濯一脸奇怪说道:“我也没觉得你说错话了。”
赤阴教主的声音随之而起。
“我也很喜欢这位小姑娘的话。”
听着这话,楚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然后诚恳说道:“先谢谢你,再谢谢你,两个谢谢没有先后,你们别计较。”
两声谢谢过去,峰顶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赤阴教主望向楚珺,自有一番长辈气度,淡然说道:“回答你先前的问题,我之所以不愿随之而死,是因为我的生命里有更为重大的责任。”
不必两人开口来询问,她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情真而意切。
“数万年以前,曾有佛宗大德许下大宏愿,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当然不如那位菩萨,不敢如此奢求,所念所想仅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自我以后,人世间当不再有求而不得之爱恋,当不再有怨憎离之恨。”
“这就是我活下来的理由,如何?”
赤阴教主看着楚珺,唇角不曾泛起笑容,偏有一种正在微笑的感觉,指尖微散如拈花。
她最后说道:“一己之死的痛快与千万人活着的悲痛,我择后路而行,如此方为大智大勇。”
楚珺无话可说。
与此刻对方给出的这个理由相比,她所着眼的地方似乎要来得狭窄上太多,无可比拟,高下立判。
按照道理,这时候的她应该恭敬行礼,诚恳地道上一声受教,但她真的不愿意。
沉默并未漫长。
“看来这是前辈破境的关键所在。”
顾濯的语气很是轻快:“生死之间有大领悟,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赤阴教主苦涩一笑,不愿多言。
顾濯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说道:“叙旧是正事,但并非全部事,此行我还有两件事。”
赤阴教主说道:“否则你也不至于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这里。”
顾濯说道:“其中一件事是私事,我本不打算说,然而听了前辈你先前所言,便想听听你的意思。”
赤阴教主眼神微变,问道:“情事?”
顾濯点了点头。
楚珺心想你这是又开始瞎编了。
顾濯不愿再无瓦遮头,受风吹雪打之冷。
他寻了处雨廊坐下,与赤阴教主相隔数丈平起平坐,问道:“若我与某位姑娘相互钟情,却囿于彼此立场相对而无法并肩,甚至到了血海深仇的境地,该当如何?”
赤阴教主看着他,说道:“既是有情人,何不舍弃世俗一切事,双宿双飞。”
顾濯问道:“我喜欢的那个姑娘舍不下世俗事,对她来说那不是行李也不是心意,而是活着的意思,如果她真的做到放下了,那她还是我所喜欢的那个她吗?”
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深在某个已经死去的人。
楚珺忍不住看了顾濯一眼,心想你这就是在刻意刁难别人吧?
赤阴教主沉默片刻,摇头说道:“此事古难全。”
顾濯有些伤感,叹道:“更那堪与何人说?”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埃,往外走去。
楚珺微怔,连忙跟上。
赤阴教主看着顾濯的背影,没有说话。
某刻,顾濯停下脚步。
“前辈但愿人长久,而我相信前辈你的真诚,故而为此自揭往事,但现在看来……人间终究难尽欢。”
他轻声而笑,唏嘘说道:“难怪古来圣贤皆寂寞。”
赤阴教主对他说道:“暂且在此住些天,我要想想你的问题。”
……
……
离开赤阴峰顶的路上,楚珺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先前说的都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
顾濯答得很是轻快,声音明媚如春日,不见半点愁思。
楚珺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止不住的狐疑,说道:“是骗人的?”
顾濯说道:“这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楚珺墨眉微蹙,说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顾濯看了她一眼,温声说道:“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给人设局考验你道心的机会,因为这世上必然存在一个无法完美解决的死局,这才是身为修行者的我们最为重要的事情。”
楚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顾濯无所谓她的沉默,随意说道:“道心当然不是琉璃,更非彩云,但它终究是经不起考验的事物,就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楚珺认真说道:“我明白了。”
话至此处,顾濯停步侧身望向山道外。
赤霞散落的光照亮天地,满天雪花如飞舞着的枫叶,他说道:“总之,我和你来到赤阴教的目的算是达成了,接下来等着就是。”
楚珺看着他的侧脸,眼神变得很是复杂,说道:“嗯。”
顾濯想了想,提醒说道:“我不知道接下来你我还能相处多久,或许就是这个秋天的事情,所以你有什么想问我的赶紧问。”
楚珺安静片刻后,莞尔一笑,说道:“放心吧。”
顾濯说道:“还有一件事。”
楚珺问道:“您说。”
顾濯叮嘱说道:“日后你要是惹出祸来,不把为师说出来就行了。”
话音方落,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颇为突然地笑了出声。
楚珺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又不是我师父。”
听到这句话,顾濯的笑容不曾淡去,语重心长说道:“就因为我不是你师父才怕啊,我要是你师父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楚珺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顾濯耸了耸肩,说道:“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如果你非要我给一个答案,那我认为这是一段从未真实存在过的关系。”
楚珺只觉得莫名其妙,没好气说道:“听着真是渣极了。”
……
……
很久以后的某天,楚珺孤身一人站在屋檐下望着自天而降的飞雪时,再一次止不住地回想起与顾濯走过荒原千山的那个漫长的秋天。
她这一生看过无数场雪,却都不及那个秋天的雪来得意味深长,让她穷尽余生来回忆。
当时的她还很年轻,虽也知晓自己的身上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但仍旧会有不切实际的念想,比如一代更要比一代强,她必须要比顾濯来得更强。
那或许就是她未曾被时光抹平的棱角。
她始终记得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在嫌弃完那一句渣极了后,她让顾濯一个人留在赤阴教的客舍休息,独自迎着风雪专注修行,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焦虑。
很有意思的是,身在赤阴教的那些天很有可能是她这一生最为平静的快乐时光,没有任何人和事来叨扰她。
累了倦了,她便如仙人般吞风饮雪充饥饱腹;迷茫了不解了,她可以转身面朝那件客舍隔着墙壁请教顾濯,在第一时间得到最为准确的解释;困了想睡了,她甚至还能蛮不讲理地抱剑入怀如枕,简简单单地沉入香甜的梦乡。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天空或许已经在崩塌了。
只不过站在她身旁的那个人,恰好就是顶得住天崩的高个子。
她在这一生里有过很多的后悔,其中最让她念念不忘,久久无法往前看,总是忍不住回头的归根结底还是那么一件事。
——为何年轻的她不能在那个夜里稍微多些好奇心?
……
……
那是一个明亮的夜空。
赤霞自峰顶升起,不分昼夜,照亮万千。
顾濯睁开眼,自静坐养神中醒来。
他被大司祭带来的伤势仍旧没能好转,就像是被且慢刺了一剑,时间流逝得分外缓慢。
饮上一杯热茶,再是推门而出,倚靠在客舍屋檐下半睡半醒的少女落入眼中,不施妆容的面颊与可爱无关,亦非冷艳,而是稚嫩。
顾濯看着睡梦中的楚珺,再次确定一个事实。
这是一次极为纯粹的师徒情谊。
然后他想起林挽衣与余笙甚至裴今歌,发现这辈子身旁总是有人陪伴,与上一世真是不同极了。
现在这种关系挺好的。
这般想着,顾濯收回视线,往客舍院落外走去。
走在雪夜冷风里,他的气息越发来得淡渺,直至与雪花再无区别。
三生塔不曾出现在旁,这是他在接连数日的休息后,心神得以恢复带来的强大。
赤阴教徒守在外头,对顾濯的到来视若无睹,正在低声谈论着最近荒原局势的明显变化,对荒人的疯狂忧心忡忡,不过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还是安心,最关键的原因当然是教主的突破。
顾濯静静听完。
那位赤阴教主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但对他应该没抱有杀心,否则态度不该是那么一个态度。
他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对方的修行路不只是表面,深处同样流露着禅宗的真意。
似是这般真意,必然出自禅宗屈指可数的大宗,就算不是慈航寺或者长乐庵这两大祖庭,至少也该是无垢僧所在的元垢寺。
何以赤阴教有此传承,当年偏又与盈虚扯上关系?
盈虚与司主互为好友的事实,他已从各个方面重复证实,绝非虚假。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两人不吝万里之遥也要穿过荒原群山尽头,步入真正的雪国战上那么一场?就不能随便选个近点儿的地方吗?
以及大司祭念诵不断的上苍二字还是让他很在意。
盈虚终究还是死得太匆匆。
王祭又是真的不爱理会世事。
观主太过老谋深算,当年就在有意避战,不见得谎言满嘴,但肯定是不愿意说真话的,就连他在那座孤山山腹说让道主重活引诱白皇帝出手也不见得是真。
更何况孤山那一尊假羽化的存在本身就很牵强,喻阳在无垢境中战力再如何强大,与那位大司祭不相上下也罢,凭什么能创造出羽化境界的事物?
无垢与羽化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关于这个问题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那尊假羽化与盈虚和司主存在直接的关系,至少是经了这两人的手。
至于荒人为何对此一无所知?
都是羽化之下的生命,有何资格去知道那么多?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顾濯拾阶而上,再往赤阴峰顶走去。
荒原当中,与天命教关系最深的就是赤阴教。
赤阴教主若是真的痴爱盈虚一生,理所当然对他在荒原留下的足迹知晓极深。
换而言之,这个不男不女不尼姑不和尚的人,很有可能知道更多的秘密。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再次来到那座石塔前方。
赤阴教主就站在那里。
她背对顾濯,轻轻抚摸着那座石塔,没有回头说道:“看来你要找我聊那另外一件事了。”
顾濯说道:“是的。”
赤阴教主说道:“盈虚今生想做的事情从未变过,由始至终只有那么一件,你应该是知道的。”
顾濯说道:“嗯。”
赤阴教主转过身,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想要知道什么秘密?”
顾濯平静说道:“那位大司祭所信仰的上苍是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