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正晴,李浔从酸枣县的别庄回来。
马车行驶在城外,沿路看到许多灰扑扑的流民,许多人的衣服只有薄薄一层,并不能御寒。
在这些流民后面,持着鞭柄和棍棒的衙役盯着他们动作,一旦有谁动作慢些,就抽上一鞭子。
在流民身旁,还有另一群人。
一些更结实的士卒穿着葛衣和草鞋,臂膀用劲,拉动着纤绳,汗水滴落。肩膀淤血叠着淤血,因过度用劲而压成深紫色。
李浔下马车,抓过一个衙役。
衙役见了李浔,收了鞭子,走过来弯腰:“小官人。”
李浔问:“这是哪家的船队,要冬日开凿?”
衙役低头觑着这位年轻公子的衣裳,还有他身后的随从,知道眼前人身份不是他惹得起的。
恭敬道:“回小官人的话,那是朱官人的船队。”
戴平安站在李浔身前,掀起眼皮瞧了一眼。
“冬日一贯是不河运,道上结冰也不好走,这么凿冰,过了一宿就重新冻上了,费个什么劲?”
衙役陪着笑脸:“这位管事,小的们也不想守着这帮汉子凿冰,但这几十条船要赶着奉到御前,这……进贡之物,可是耽搁不起的。”
眼前这一船船的石头和花草,都是朱勔朱冲父子从江南的进贡。
上头已经发了话,这批船不能耽误半刻,也不能出一点损失。
李浔听了这话,想了想,看向戴平安。
他吩咐道:“你去拿钱,给这帮人买几桶热姜汤,暖暖身子。”
不一会儿,饮子铺的伙计就抬着大桶,从城内拖着板车过来,汤水滚滚冒着热气。戴平安心细,还采买了几十个竹筒,让这些人舀着喝。
衙役躬着腰笑道:“小官人真是心善。”
看着这些人终于喝上热姜水,李浔才离开。
此处距离城门很近,李浔也没有再上马车,而是步行到城门。
守城的士卒还记得这位姿仪出众的年轻人,见到李浔,远远让开,点头哈腰道:“小蔡官人。”
戴平安纠正道:“这是李郎君,我们郎君同蔡郎君是好友。”
进了城。
李浔打量着雪白的街道,往来车马如龙,摊贩在寒风里兜售折枝梅花,笑脸一团。顽皮的小孩在街道上踏雪,攥着手上的糖山楂,嘻嘻直笑。
一墙之隔而已,仿佛就像是两个世界,隔着一道在李浔眼中完全不高的城墙,外面的风雪吹到汴京城内,也是轻软烂漫的。
戴平安松下一直紧着衣裳的手,劝说:“郎君何不坐进车里,外面风冷,再吹病了。”
李浔说:“你先上去吧,让我多瞧瞧。”
两人一直走了一会,买了串糖山楂,才重新上了马车,行驶到家里。
李浔把顺路买的红果子递给一脸期待的妹妹,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又摸了摸她怀里猫儿的头。
哄完小孩子,才和戴平安回到书房。
戴平安道:“郎君洞明,特意给那些人买了热姜汤,喝进肚里还能甜甜嘴,暖暖身子,若是直接给银钱给冬衣,恐怕早就让人抢走了。”
李浔知道这些底层官吏素来的做派,没有感叹。
他提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朱家献媚给赵官家,不顾冬日河道结冰也要把船运进来,恐怕是为了过几日的祭祀之事。”
戴平安问:“祭祀要些牲口便是,那么些船,我看运的都是石头。”
李浔淡淡讥笑了下。
“那是苏州应奉局的船,景灵宫当初修缮,就在吴郡征了四千六百颗太湖石,将近十年过去,总要修补修补才能见人。”
他坐在桌案前,缓缓道:“再过几日就是十一月,蔡攸估计也要跟着一同前往朝拜和祭拜。祭祀一事重大,别说是余毒未消,恐怕就算折断双腿,他爬也要爬过去。”
戴平安听着。
李郎君在讨论政事从不避着他和陈信。
就算是他这样的小人物,也能跳出纷杂细碎的政令,在李郎君的梳理下,一睹朝中局势。
“郎君是想……”
李浔桌上堆满了文书,他抽出一空白信笺,道:“我想,我的机会,就在这几日。”
“等春雪化开,以蔡攸的心性,恐怕下猛药也要让自己康健起来,重新回到御前。再过半年,或是一年两年,赵官家早晚要把蔡京从杭州调回来……那时候我们要再往上进,就太晚了。”
……
……
商议完政事,赵官家留住张商英和何执中。
皇帝皱眉问:“真有小国把人脑掏出来,浸泡香料来实现长生?”
何执中是赵官家在即位之前的老师,听了这话,胡子撇下来。
“是何人在官家耳边进这种谗言?”
张商英却思索了下,缓缓说:“臣此前却有听闻,不过,此法实现不了长生不老,那小国是风沙所聚,雨水不丰,这般处置后,只是尸身不腐,无法长生延寿。”
皇帝略有失望。
张商英瞧出皇帝暗中的失望,又道:“那样法子做出来的都是死人,我宋人身躯都是父母所赠,岂敢毁伤?”
皇帝又想起来一事,问:“那胡杨树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朽,可也是真?”
何执中皱眉。
哪有这种瞎话,简直是一派胡言。
张商英思索了下,胡子颤动道:“臣先前曾听孙子说,他的一位同窗在学里提过这种稀奇古怪之事,其中就有胡杨。据说也是同那小国处置死者一个道理,因为干旱少雨,风沙雕刻,所以才能做到千年不朽。”
张商英严肃行了一礼。
“只是这都是奇伎淫巧之术,算不得真学问,请陛下正心。”
见到他这样,何执中才收回视线。
皇帝颔首,瞧了这二位重臣严肃的脸,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随手拿起一封奏章,就低头看了下去。
等这二位离开后。
看不到两位朝臣的背影,赵官家放下手中的奏章,宫婢走过来为官家捏着肩膀,香风阵阵。
皇帝看向梁师成。
“你去查查,张商英孙子那同窗是谁。”
中午。梁师成走到御前:“官家,已经查到了,是太学上舍生,李浔。”
皇帝:“朕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梁师成打探的极为仔细。
他道:“官家先前见过这李浔,一次是中秋夜在太尉府,那李浔是高太尉的来客。第二回是蹴鞠赛,李浔和高衙内各领一队戏耍。再就是十月十二,官家让这人到御前作对,同样面圣的还有一个辽使。”
梁师成让那派出去查的小内侍,和官家学了一遍舌。
听到一半,皇帝想起来那个年轻人:“生的俊的那个,原来已经与我有三面之缘,怪巧的。”
梁师成眼皮跳了一下,依然躬着腰侍立一旁。
见了三次面,皇帝这才记起这人。
蔡攸不在宫里,身边陪着的人多不识趣,闷在宫里缺少乐子。
官家道:“那就把李浔宣进来,朕瞧瞧他。”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看着微冻上的鲤鱼池,抓过一旁的水漂石一颗颗砸下去。
水花四溅,锦鲤乱逃,他哈哈直笑。
想起老三也喜欢听故事,赵佶道:“叫三哥儿也过来。”
梁师成躬身:“臣这就去办。”
再次见到李浔,相貌姿仪还是那般出众,赵官家让他近前来。
赵官家两撇小胡子活灵活现,问他:“胡杨木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朽,这说的可是真的?”
近距离看到这位皇帝,李浔能看得到他衣裳上龙纹的绣线,巧夺天工,在日光下闪动银光。
衣裳很轻,殿内温暖非常,冬日的冷风吹进殿里,暖熏熏的,全然不似汴京城外那般凛冽,连皮肉都能一同割下来。
“多半是真的。”
李浔说,“胡杨木生长在西地,此地风沙吹拂,少有雨水,故而不腐不烂。”
皇帝问:“那若是朕让人去西边挖了这胡杨树,种在园子里,也不能让它千年长青不腐?”
李浔点头。
“是如此,时节难易。”
若是别人对他这么说话,赵官家心里会不痛快。
但是李浔往那一站,笔直修长,风姿气度,竟然让人想起《三国志》里的周郎。
他身边不缺圆滑之人,唯独缺少这种不善言辞,一心做事的良才。
赵官家心情颇好。
问:“你办好了蹴鞠赛这件差事,朕心甚慰。梁师成,蔡攸,高俅,他们都得了赏赐,唯独你,朕还未赐下奖赏。你想要什么?”
李浔想了想,不知赵佶会给他什么。
他对宋人的礼节和奖赏,就算是这几个月用心去学,仍是知之甚少。
他开口:“只要是官家所赐,莫敢不从。”
赵佶打量了他半晌。
膝前的嘉王殿下也跟着爹爹一起瞧他,微微歪着头。
赵佶看向梁师成。
他顿了顿,摸着膝前三哥儿的脑袋。缓缓道:“年轻人如此姿仪,穿着白衣未免浪费天光,也显得朝公不知举荐。梁师成,你去为他取一件衣裳来。”
梁师成心领神会,取来一件官服,让李浔去偏殿换上。
宫人帮他整理衣冠,梁师成笑着恭喜道:“李官人,这回可算是通了天。”
李浔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绿色官袍,微微垂眸。
“多谢梁公。”
他整理完衣冠,从偏殿走出来,众人眼前俱是一亮。
皇帝倚在座上,赞道:“好一个潇洒美少年。”
梁师成在一旁笑道:“李浔是太学生出身,又给官家立了功,外边还有诗才传出来,就算是台鉴那帮儒生,也没有话指摘。”
他这是哄皇帝的话,但若是合力压下来,也没有臣子不长眼色地上奏。
如今官家御宇十年,不是上位之初,台鉴官还硬气的时候了。
赵佶颔首。
官家敲定道:“从明日起,你就为三哥儿讲书吧。”
膝下的皇三子赵楷,惊喜地抬起头。
……
……
“李浔讲书?”
蔡攸问:“他读过书么?”
周海弯着腰,热水和茶盏砸在他脸上,他仍一动不动,保持着微微弯腰低头的姿势。
周管家在一旁解围道:
“官家叫他面圣,这李浔倒是得了嘉王殿下的青眼。”
蔡攸神色难看,他让李浔去读书,为的就是让此人几年内都出不了仕。李浔的课业他也看过,答得简直让人发笑,如果无人相助举荐,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名列前茅,被朝廷选拔上去。
蔡攸气闷,嗓子和肺腑又是一阵发痒。
用帕子掩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周管家道:“官人消消火,一会小人去请大夫来。”
“请大夫来又顶什么用,喝了那么多药,扎了那么多银针,连个病都看不好。”
蔡攸讥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这是气的,请大夫来也没用。
摆了摆手,让周管家沏茶,自己端起杯盏压压火气。
蔡攸看向周海:“你一五一十仔细说一遍,李浔是怎么绕过我,得到官职的。”
周海细致地讲了一番。
听完,周管家道:“看来是因着蹴鞠赛的差事,被梁公举荐的。”
蔡攸脸色变幻莫测,“十月就有一回,今日又把李浔带到殿前,梁师成一而再,再而三,坏我的事。”
周海低头扯了扯嘴角。
心里生出几分古怪。此前官人这一副全力保荐李浔的样子,任谁都会误会,梁师成不过是还先前的人情债。哪想得到官人还有另一幅心思。
周管家思忖了下。
他轻声道:“要不安排人上书?毕竟李浔的课业封在太学里,又没经过三月的考核,直接封官……确实有些不妥。”
蔡攸用力拍桌。
袖子用力拂过,桌上的止咳的果盘和茶水都滚到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桌上的几张文书都飘落在地。
蔡攸:“你这是让我上赶着给官家添堵?”
周管家和周海都跪下来。
“小人不敢!”
蔡攸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邪火,把脚边那茶壶踢的更远,碎瓷飞溅,划破周海的眉眼。
蔡攸瞧那跪着的叔侄二人一眼。
他心气不顺,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敢。”
蔡攸拿起桌上的匣子,用力把那些修修改改,涂涂抹抹的诗稿撕碎,一张一张撕毁,撕得粉碎,一片一片碎纸在地上拼凑出残句,如同落雪。
他冷笑:“这东西也没用了。李浔防着我呢,他根本没用府里的诗。”
“官人息怒,这般重怒,实在是伤身啊……”
周管家和侄子跪在地上,头上沾着碎纸屑。
蔡攸猛烈咳嗽,像是要把肺也要咳出来。
过了一会儿。
周管家才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声音。
蔡攸声音沙哑:“去把那老大夫叫过来,告诉他不管是什么虎狼药,先给我用上。”
“初一到初三,我必要一同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