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雕花香木的栏杆,李浔向下看去。
楼下车马喧闹,其中有一小辇被一群人簇拥,跟着下来一个杏色金服的男人,距离的远瞧不出具体模样,只见到仪态端正,肤白,身边簇拥着的人俱是笑语盈盈。而那人眉目舒展,被一女子扶着手,一道上了楼梯。
冬雪吹入门户,却不显得冷,只飘来一阵淡淡的花香,这是极为名贵的熏香。
确实是徽宗皇帝。
李浔收回视线,心想,从前早有传言,赵佶在这里私会宫外女子,应当就是来见李师师。
蔡休捅他了一下。
小声问:“李浔,官家长什么样来着,上回离得远,我没看清,你记不记得?”
蔡休说的是上次天宁节祝寿的宫宴,他们三个在后面一起吃饭,李浔和萧随被叫到前面作答,只有蔡休一个在后面坐着胡吃海塞,把他们吃到一半的羊肉全送进肚子里,根本没瞧清楚皇帝的模样。
“确实是皇帝。”李浔道。
蔡休眼睛转了转,远远与王二对视了一眼,又依次与种彦崖白子兴王逸挤眉弄眼一番。
他感兴趣,嘻嘻笑着压低声音:“官家怎么来了樊楼,是不是因为那李娘子?”
王少夫人和蔡玉也好奇起来。
蔡休抻着脖子往下看,只看到外面隐隐停着小辇,露出一角,人已经上了木梯,跟着一直到了五楼,什么也瞧不见。
他心里有些遗憾,见妹妹也跟着抻长脖子去看。
他把妹妹拨了回去,“你这么好奇做什么,这不是你们女孩子该听的。”
蔡玉白了他一眼,“有什么不能听的,这不就是寻欢作乐那些事。只准你们好奇,不能让我也好奇?”
她看向种彦崖,声音轻了几分:“彦崖哥,你同我说说。”
种彦崖无奈,看了蔡休一眼,见到他无力反抗自家妹子,犹豫了下,只好轻声同她解释:“我也只是听说,不过今日一见,确实有几分真。”
“听闻官家在外相中一小唱的娘子,时常来樊楼相会。那娘子谣传姓李,被称作李娘子。不过也有人说是姓徐,是徐春波徐行首。”
蔡休拉了拉李浔的袖子,他问:
“李浔,你眼力好,可看清了那是哪位娘子?”
“没瞧见。我又没见过她们。”
李浔想了想,说:“不过,应该就是李师师。”
“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这段事被后人写了下来,名传千古。李浔没听说过徐春波,却听说过李师师,知道纤手破新橙是一个诗人藏在床榻下写作的。
李浔没说这话,道:“听官署里几个人说的。”
蔡休一听是公务上的事,就不感兴趣,转头拉着另外几人挤眉弄眼。
“刚才官家就上的是咱们这栋西楼,上面的五楼一直都关着,我拿我爹的牌子试过,用侍中的名号都进不去,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因为这是给官家私会用的。”
李浔瞧过一眼。
“你还用过你爹的名号?”
“那是当然了,”蔡休缩了缩脖子,警告看向妹妹:“这话你可别回去说。”
蔡玉伸出手,胳膊晃了晃。
蔡休苦着脸,从钱袋里摸了摸,挑挑拣拣摸出一枚银锭,放在妹妹的小手上。
他妹子不动如山。
蔡休咬了咬牙,又抠出一块小一些的银锭,放在他妹妹的手掌上。
蔡玉不动。
蔡休瞪眼,看向其他人,王二和王少夫人不去看他,王逸白子兴种彦崖三人低头研究着叶子牌。
他只好看向李浔,眼神期望。
李浔侧过头,一副认真喝酒的模样,也跟着另外三个人一起研究牌局。
“李浔!”
连最后一个帮他的人也没有。
蔡休运了运气。只得把荷包最后一枚剩下的银锭也抠出来,连带十几个铜钱,一起放在他妹妹手里,顾不得男女大妨,把他妹子的手连忙攥起来捂紧,送了回去。
咬牙切齿地说:“我可就剩下这么些钱了,这个月的月银刚发,就进了你个小讨债鬼的手里。”
蔡玉这才把勒索大哥得来的三个银锭收进荷包里,大方地把那十几个铜板还给兄长。
“大哥拿去花。”
“这能花什么?”蔡休连忙收起来,瞪眼。
“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压岁还收了好些钱,都用箱子装着,”蔡玉指给一旁抱着饭碗吃饭的李长乐看,“长乐妹妹,下次记住他,就跟这个人多要钱。”
小女孩从饭碗里仰起脑袋,看了看蔡休,又看了看蔡玉。
小脑袋想了一会。
放下羹匙,也伸出小手来,看着她哥哥。
蔡休大笑,幸灾乐祸看向李浔:“教什么不好,现在好了,真是报应啊,李浔,让你方才取笑我。”
李浔很无辜。
“我何时取笑过你?”
“那你方才看牌局做什么,从前也不见你打过叶子牌,就是故意的。”蔡休道。
李浔笑了笑,从腰间取下钱袋,放到他妹妹手里,小孩手掌不大,还有些托不起钱袋,手腕晃了晃。
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问:“一会想买什么糕,拿钱自己买去。”
同长乐说完话,他才看向蔡休。
“确实是故意的。”
蔡休瞪起圆眼。
他算是看清楚了,李浔这厮看起来人模人样,实际上最坏的就是他,像白子兴和王逸还知道遮掩,但他却大大方方的,理直气壮地很。
“李浔!”
李浔撑起手臂,拦住蔡休,没去看对方气恼的眼神,把钱袋系在长乐的小胖腰上,拿起筷子给妹妹夹了一筷子鱼肉,又夹了几筷子小孩素来最不爱吃的冬笋。
他轻声说:“好了,皇帝还在上面,别闹这么大声。”
王二在一旁听他们闹了许久,忽然说。
“洄之,我们应该称呼‘官家’的。”
王澍之听了他们笑闹许久,也不知李浔是有心还是无意,一直直称“皇帝”,神情瞧着并不如何恭谨。这是私下聚会,他还是提点了一声。
李浔收起筷子,不再逗弄妹妹,给她夹那些不爱吃的菜蔬,气的小孩子又叫又闹,头发蓬乱。
他看向王二,笑了笑,颔首道:“好。”
“多谢时雨。”
蔡休在一旁挠了挠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忽然聊起这个,显得他格格不入的。他看李浔一直给他妹妹夹菜,同样作为兄长,蔡休也不甘落后,给蔡玉用干净筷子夹了一口吃的。
蔡玉瞪他。
“李大哥夹的是肉,你夹的是姜!”
蔡休低头一看,那东西和肉烧的模样相差不大,仔细一看,确实带了些须子脉络,他有些心虚。
嘴硬道:“吃……姜也不错,吃姜开胃健脾,哈哈……”
一旁。
李长乐小脸紧绷,盯着饭碗里兄长方才夹的炒冬笋,偷偷用勺子挖了挖,试图藏进饭里。
那样哥哥应当就看不到了吧……
李浔收回视线,没有盯着妹妹瞧,任由小孩蹙着小眉头,偷偷把冬笋藏进米饭里,再鬼鬼祟祟偷渡进他碗中两片。
桌上的人全都视而不见。
等小孩子忙完这样的大事,王少夫人用纨扇掩住唇角,侧过脸说:“吃的差不多了,我们去外面瞧瞧灯会?”
蔡休憋笑,连连应答。
“表姐既然这样说,那肯定要去。”
他说,“听说景龙门那边重新搭起来了架子,有许多花灯,虽然没有琉璃塔,但他们东家这回却请来一个灯王,点起来流光溢彩,最是漂亮,我还没瞧过。”
余光瞧见李长乐如蒙大赦,放下勺子和筷子,抬起小脑袋想要跟着他们一起去灯会的样子。
他终于是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掩住嘴,穿上披风,对李浔道:“没事,我只是想起了有趣的事。”
李浔摇摇头,给妹妹套上厚实的外衣。
王二背过身去,叫门外守着的小厮结账,就听见蔡休咚咚咚踩着下楼,声音结实,像是从木梯上滚下去。
那小胖子在楼下叫嚷道:
“你们磨蹭什么?李浔,快来!”
王二笑了笑,结清这一餐所用的银钱,扶着妻子下楼。
方才饭桌上朋友间的笑谈被他随意忽略过,王澍之也忘记了李浔那有些不大恭谨的称呼,只当是不小心疏漏了。还没有长乐小娘子方才苦着小脸,不想吃冬笋菜蔬的印象深。
蔡休头一个钻出了门,顶着一脑袋雪花。
“欸?居然下雪了。”
王逸也跟着走出来,披着斗篷,看着外面的雪,忽然目光停留在一个巷子里面的某一处,“那是什么东西?”
李浔拎着妹妹跨出门槛,站到他们身旁。
看了一眼:“应当是个死人。”
“还是你眼力好。”蔡休回头看向他妹妹,“你在这站一会,我们过去瞧瞧。别让死人吓到你。”
蔡玉有些好奇,站在兄长身后:“我还没见过死人呢。”
王逸抿了抿嘴,仰头望向天空飘来的雪花,低声说:“今冬下了几场大雪,往年都不下的这样大,看来是夏天没下的雨全都攒在冬日下了,道有饿殍……”
种彦崖也定住脚步,远远瞧着那巷子口的尸骸。
他轻声说:“如今衙门闭门,连拾捡尸骨的人都没有。”
王二站在妻子身前,摇了摇头,“今年格外冷,这一冬冻死饿死的人,少说也有千人,衙役才多少人,能挨个给他们捡骨?朝廷顾不来的。”
“路有冻死骨。”李浔说。
王澍之叹息一声,“是如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蔡休这句听明白了,他家就是朱漆的大门,转头看向王澍之:“你骂我作甚?”
王二笑了一声,他没搭理蔡休这个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文盲,转头看向李浔,赞许道:“你果然眼力好。”
“走吧,我们去看灯会。”王二说。
白子兴指着那尸骸问:“我们不管么?”
王二瞧他一眼,想起这些朋友不像他一样,已经出仕做事,还都不了解衙门做事的章法,更对朝廷不大了解,心存天真。
他顿了顿,声音压平了些,说的和缓:
“管,怎么管?城外之前就有几千流民,如今活着的也不知剩下几人,张相公想管,他都受到冷眼怠慢,何家长子就死在里面。”
“路有饿殍,非只眼前一人,你管了这个,还有几千几万人。有饿死冻死的,还有奄奄一息留下一口气的。”
“你管得过来么?”
所有人都不发话,王澍之也不愿把事讲的这样明白。
他叹息一声。
“时也,命也,这些人冻死在路上,也是他们的命。人已经死了,我们改不了。”
白子兴有些挫败,遥遥看着那尸骸。
离着一条通行的大道,路上行人衣着鲜亮,喜气洋洋,爆竹声阵阵传来,看不清那尸首的模样,好像并不大,比一条狗也大不了多少。
他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李浔伸手摸了摸钱袋,摸了个空,才想起已经送给长乐玩。
他只好吩咐戴平安:“给他买副薄棺,再从家里下人旧衣分他一件,埋到城外去,也算收敛尸骨。”
戴平安躬身领命。
王澍之侧过头,问李浔:“人已经死了,还费力作什么?”
李浔想了想。
“虽然死了,一副棺木只要几百文钱,可以给他安葬。”
白子兴回想着从前同李浔打的教导,想不起李浔竟然是这么好心的人。他虽然也想给那人安葬,但若不是有人开口,他就不会再多停留,早就往灯会去了。
他有些怀疑的看向李浔。
李浔很浅地笑了下,牵着妹妹的手:“今天心情好,所以愿意出钱。”
只要不追求上好木料,普通黔首操劳一生,一副棺木只需要几百文钱,再贱一点的甚至都不要一百文,樊楼光是一日茶酒的钱就够造几百副棺材。一会要去看的花灯就在宝禄宫附近,景龙门旁要造一场灯会,东家也要费数万贯钱。
李浔并不是好心的人。
真正说动他的,还是王二方才认命的说法。
他并不认同。
他说:“别人认命,我不认。”
蔡休也掏钱,摸了个空,就去掏他妹子的荷包,蔡玉任由兄长把荷包里的银锭拿出去,没有丝毫阻拦,缩在兄长和种彦崖身后,远远瞧着那不像人形的尸骸,像是被什么东西吃过,瞧着很小。
“说的这样正经干嘛,那我也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