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坐在门槛,望着街道直叹气,李公子已经许多日没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忘记这里,还是有了新去处。
东家还说今日是休沐,从下午就搭上了台子,摆着花灯和绫罗,搭成彩色的棚子,瞧着热闹又漂亮,为的就是今晚能有更多来客。
来客进了不少,却不见最紧要的一人。
一直等到黄昏,小丫鬟都没瞧见李公子的身影。
正叹着气,眼睛忽然晃了晃。
小丫鬟眯着眼睛,远远看见太阳底下有几个光头。人走近了些,才看到那些人脑袋并非是全秃,而是剃去了头顶和后枕的头发,只留下耳朵和鬓边。编着辫子,短衣长裤,下穿筒靴。
手上拿着毡帽,正跟同伴大声说话。
瞧着凶神恶煞,一看就不知是哪个部落的人。小丫鬟从门槛一骨碌爬起来,连忙避了避,想要钻回门子里。
那些人却在她门口站住了。
为首一人站定,眯着眼,用辽语念出名字,“江南居。”
“二哥!”身后一人壮汉大声问,“江南是哪儿啊?”
“闭嘴。江南……那是宋人的地方。”为首那汉子说,他生的魁梧,瞧着却很细致,叫住小丫鬟问。
“听说最近出了个貌若天仙的花娘,就是你们这儿的人?”
小丫鬟想要点头,却有些不敢动弹,脖颈僵在那里,怯生生发着抖。
为首那人却像是得到了什么答复,径自迈了进去,身后跟着那几个壮汉,其中生的最壮的那位明明是个穷凶极恶的大汉,却跟小孩子一样,喋喋不休地问。
“是不是就是顶有钱的地方?俺听说他们宋人都有钱,吃东西时吃一碗肉扔一碗肉,一匹布就值俺们好多头羊。”
他声音大,生得高大魁梧,嗓门又粗,说起话整个屋室都带着回音。
吓的小丫鬟直发抖,想起来这些部落里的人向来野蛮,脾气上来就能直接把人抢走。
“闭嘴,没里野。”
为首那人用辽语骂了一声,拨开眼前的细纱,发现里面还题了字迹,露出探究和玩味的神情。
“二哥,你看什么呢?”
身后凑过一个热烘烘的脑袋,被称呼“二哥”那人拽回被兄弟攥乱的纱帘,给了他一脚,道:“看诗。”
“没里野”悻悻地低下了脑袋,声如洪钟地嘀咕了一句。
“诗有什么好看的。”
小丫鬟战战兢兢,缩着脑袋,一声不吭站在旁边,生怕被这些草原上的大汉想起来,她喉咙里有一句话压着不敢吭声。
进她们花楼里是要钱的……
但小丫鬟不敢催这些人,她耷拉着小脑袋,看着这些剃头的壮汉用粗手扯着她们楼里的纱帘。那帘子是好布,一匹要好些钱呢,这些人也不知洗没洗手。
她低着头想,今天糟透了,没等来李公子,却等来这些莽汉。
纱帘要是被他们扯坏,回去说不得要挨打。
正低着脑袋想着,小丫鬟忽然听到那莽汉的声音,是被称作“二哥”的那个人念的,一字一顿,说的很缓慢,腔调古怪,还念错了几个字。
“缪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日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甫清流……”
这些人竟然能看得懂这些诗?
小丫鬟抬起脑袋。
为首那人与她对上视线,问:“你有话说?”
小丫鬟有些后悔,自己作什么抬这一下头,现在好了,被这些草原上的汉子叫住。但这些人连诗句都读错了,再加上她还听过这诗词后面话有别的说法,这些人都不知道。
这些部落的汉子好似也没那么厉害。
诗里的是蓼花不是缪花,是满目不是满日,后面清流之前的那字不读甫,明明是一声……
小丫鬟咬了咬嘴唇,心里给自己鼓着劲,鼓了几个呼吸,还是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心里埋怨着自己,怕这些人等的烦,局促不安地开口:
“这诗后面还有两句。”
“没里野”大声嚷嚷道:“二哥,咱们好不容易得空,进了这花楼,不去看姑娘,怎么还在这说个破诗?”
说的让旁人侧目,座内宾客都侧目而视,或明视或暗视,等着看这些格格不入的草原汉子们的热闹。
那被称呼“二哥”的人没有回身,又呵斥一句。
“闭嘴。”
低下头问小丫鬟:“是哪两句?”
“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小丫鬟说。
那位“二哥”生涩地念了一遍,他记性极好,只听了一遍,就把这些字句记住,完整念了一遍给小丫鬟听。
“听闻你们汉人写文章都用古人的故事,前面那句读着古怪,是什么意思?”
小丫鬟心里道,这些人难道还知道汉人作诗赋喜欢用典?
如果是之前,小丫鬟是绝不会知道这些古人典故的,但李公子曾经看到这纱帘,与身旁几位娘子说起这诗词,点头称好,小丫鬟就记住了,悄悄缠着懂诗书的姐姐问了许多。
别人都不知道的是,她曾经在一旁侍奉,见到这位李公子读着诗集,上面就写着一首关于荷花的诗,她趁着李公子休憩的时候偷偷瞧过,翻过来悄悄瞧。下一页就是东家遗漏的那两个残句。
小丫鬟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这是她独自知晓李公子的一点秘密。
她自然也不会与这些粗汉子说,只把孙武当年练兵的故事说给他们听。又道:“这首诗为后唐中主所题。”
同李公子一个姓氏呢。
“没里野”大声说:“听了半天俺还道是甚么玩意,原来就是人脑袋,人头难道二哥你没见过?水里泡着脑袋,这不都得臭了!”
“什么莲花池,俺看就是个臭水沟子。”
“二哥”回头,身边几个汉子都连忙按住“没里野”,牢牢捂紧他的嘴巴,飞快咕哩咕噜地说着话,又用辽语说了一句:
“低声些!”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没里野”脸上带着委屈,半晌才挣扎开,脸上铜黑,瞧不出半点印子,低低抱怨了一句:“憋的俺差点喘不过气。”
宾客们看的热闹,都拿这些莽汉下酒,陈赟也望过来,看着那小丫鬟,他可是听到,这小丫鬟方才脆生生说着旧时吴宫的典故,是个知晓诗书的。
他身旁就坐着莲娘子,伸手指了指。
问:“那是你们花楼里的小丫头,声音倒清脆,叫什么名字?”
莲娘子瞧了一眼,柔声说:“那是楼里洒扫的小丫鬟,名字叫小满,是小满那日捡到的。”
陈赟又问:“买个小丫头,要多少贯?”
莲娘子虽然是“十二花神座下侍女”,却不好略过东家把楼里的小丫头卖了,笑道:
“这还要问过东家,这样的女孩,年齿虽小,但养个两年应当就可来天癸,再养两年,也可以挂牌出去。”
她这是方便东家抬高价的说法,江南居里花娘只有十二位,预备花娘也只有她们的十二位贴身丫鬟,眼前这粗丫头无论如何也充不上数。
陈赟只是略感兴趣,随口一问,听完也没放在心上。
“二哥”又问小丫鬟,说的辽语:
“你知道的倒不少,是谁教你的?”
“莲娘子教我的,又问了几个人,大伙一齐告诉我的。”小丫鬟见到这些汉子,还是有些害怕。
“二哥”点了点头,拨开帘子。
见这些人已经走到里面,快要到宾客所在的地方,下意识拦了拦,想起东家的责罚,急道一声:“那里面进去要二十贯钱,一人二十贯,仆从不算。”
为首的被称作“二哥”的人随手扔过一个银锭。
小丫鬟接过,低头看那小小的银锭,不知辗转了多少人的手,又在草原部落风吹日晒多少年,已经有些发乌了,一看就不是官银,也不是质量好的宋银。
最紧要的是,这银锭也就五六两重,跟东家定的二十贯钱相差甚远,万万抵不上。
“这不够……”
“而且是一人二十贯,仆从……”
“不够什么不够!”
最壮硕的那汉子一把扯过帘子,大步流星往里面走进去,“俺们卖一头羊才几个钱,你张口就要俺二十贯,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不值这个价。”
帘子被砰地扯掉。
“没里野”身边跟着四五个人,走在他“二哥”后面,一把抓住他哥哥的臂膀,往里面钻。
边说:
“老远就闻到一股香味,还拦着不让俺进,不是说有仙女么,仙女在哪呢?让俺瞧瞧。”
见到他们进来,彻底惊扰了其他客人,小丫鬟的眼泪顿时流下来了,不住地用手背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想上前阻止这些客人,也想让那刚才问她诗句的被称呼“二哥”的人拦他们的同伙,不见这人驳斥自家兄弟,小丫鬟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吸了吸鼻子,想起东家的棍子和手板,连忙上前去拦。
被那叫“没里野”的汉子随手将她推搡到一边,整个人摔到地上,重重一声。
还嚷嚷道:“那个什么仙女呢,人在哪儿?”
室内一片混乱,这些草原的部落蛮族人见到女人就抓过来看脸,许多宾客趁机逃单。
陈赟和莲娘子皱起眉,莲娘子直往他身后缩,期盼这位一连点他几日的恩客能对她有几分怜意,被陈赟忙从身后捞出来,推到前面。
小丫鬟腿疼的厉害,似乎是筋骨挫到了,一时站不起来,蜷在地上抹着眼泪。
糟了,这下全都糟了。
她只是按照东家的吩咐提了一声钱,为何这些人就一下子发了凶性,二十贯是一直都有的定价,若是觉着贵,城里也有廉些的阊门,全然可以去那些地方。
小丫鬟想要起身,稍稍一动,脚踝一阵钻心地疼。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疼的厉害,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有好些宾客都卷着走了,屋子里乱成这样,东家是绝不会拿钱给她治病,她以后恐怕是要瘸了。
小丫鬟用手背抹着眼泪,擦完一下还有一下,心里又害怕,又委屈。
院子里和屋室内打砸的厉害,也不知那些人是从何处来的,这样有力气,抬手就能把一张桌子举起来,砸个粉碎。
到处都是劈里啪啦的碎裂磁盘声音,还有女子的惊呼啜泣,还有许多宾客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声音,几个小厮围着上前。
糟了,这下真糟了。
小丫鬟起身,想要扶着桌子站起来,脚踝又是一疼,刚试着走上一步,忽地扑通栽倒在地。
一双手有力地扶起她。
小丫鬟哭的眼皮红肿,满脸哭都是鼻涕眼泪,抬头想要看是哪位好心人,忽地一怔。
眼前人一身寻常客人装扮,扶着她坐到远处,这里既僻静,附近没有小厮和宾客,又安全,不会被那些汉子打扰。
抬起头,叮嘱一句:“你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走动,知道么?”
声音很熟悉,那张脸小丫鬟再熟悉不过。
她小声惊呼一句。
“李公子!”
眼泪滚滚滚下来,李浔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前竖了一下,让她不要说出去。
小丫鬟捂着嘴巴,连连点头,眼泪流下来。她念了那么多日李公子,人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还在危乱之中把她带走。
小丫鬟蜷缩着靠在墙角,双手轻轻捂在受伤的脚踝上,一阵一阵热着肿胀,很疼。但她已经不那么怕了。
抬头怔怔看着那高挑的身影,见到方才救她的人进入人堆里,忽然就不见了影子。
不知去往何处。
……
……
“二哥,这还有个女人,让俺们瞧瞧什么模样。”
从远到近忽然传来笑声,声音豪爽,嗓门很大,莲娘子鞋袜褪去一半,露出畸形双足,听到声音,泪眼涟涟,又往陈赟身后缩了缩。
陈赟瞧着那几个剃了头发的草莽汉子往这边来,刚才还看着热闹,这就轮到他了。
见到这几个人大步向这里走进,扯开帘子,随手一撕。他心里一紧,忙把身后的莲娘子推了出去。
“你莫连累我!”
那汉子逼近,随手捞过挣扎的女子,哈哈大笑与兄弟们炫耀,一边走,一边扒开头发,瞧了瞧模样。低头一看,忽然愣住,大吼叫骂一声。
“什么东西,这脚吓死个人!”
陈赟推走了人,刚松了一口气,张望着去瞧。
忽地感受到身后一阵压迫。
脖颈一凉。
……
……
一颗人头。
滚落跌入莲花池水中,层层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