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唱腔的声调越来越尖锐,却又反而引人越来越沉醉。那就仿佛是传说中天魔的靡靡之音,只要听到,那就会让人不由得被引诱其中。
戏台下,已经没了任何的骚动之音。
那些溜须拍马的,那些警惕怀疑的,那些想要跑路的,所有存在,无论人与妖,都尽皆停下了一切动作,然后抬起头,看向那个戏台。
于是整个世界中,仿佛就只剩下了那个舞动高歌的戏子。
“如此机缘难再见,成仙之路在眼前!血肉做奉骨做香,万民为祭请黄天!”
骤然间,所有鼓乐都变得极为激烈,这幕戏剧眼见得就要进入高潮。
而周游的目光也逐渐开始涣散,他似乎也随之沉迷到这场戏剧中,甚至连玄元道人的呼唤都变得微不可闻,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就只有那个鲜明存在的身影。
但下一秒,一个声音艰难地自牙缝间响起。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无我入定,开启。”
这应是他最后一次使用这个技能的机会,但却是适逢其时——
霎时间,一切仿佛泡沫般破碎。
“师侄,师侄!”
那玄元道人焦急的呼喊也随之传入耳中。
“师叔,我没事。”
周游抹了一把鼻子,才发现上面已经满是鲜血,再看看自己的理智值,仅这么一会的功夫,居然就已经跌破了六十大关。
不过所幸的是,似乎只用挣脱一次,那贯耳魔音便再也无法影响到他,无我入定的持续时间过后,那唱腔和鼓乐依旧刺耳,对周游来讲却再也没有了魅惑的威能。
所以他只是抬起眼,继续听着这一幕戏剧。
此时那故事渐渐进入了高潮,说的是那精怪得到上仙的指点后,蜕身化形,走出了那茫茫大山,本来它还为如何完成者升仙大戏倍感迷茫,谁想到此时因为州内大旱,秩序崩溃府衙混乱,它又恰好遇到了个贪得无厌的县令,在商量一段时间后,两者一拍即合,它帮县令捞钱,而县令则指示衙役兵丁去除掉它最大的障碍——那个玄元道人。
听到这里,周游那便宜师叔嘿嘿一阵冷笑,但未说什么,只是继续听着这一幕大戏。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在措不及防的偷袭,以及拿人类当成挡箭牌的情况下,玄元道人很快地就被杀掉,唯一能说的上意外的是,他早年斩下的那四个鬼头趁乱逃了出去——但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在封印好仅存的法身,留着日后享用后,那精怪就加快速度实行起了自己的计划。
它首先是请来了州内有名的造畜专家骨夫人,以重金请其传法,然后再辅以自己的太岁肉转换之法,很快就催生出了一批畜肉和熟果,然后用畜肉以及建立地上妖国的噱头吸引大批妖物投靠,再以熟果为自己渐渐积累力量。
终于,在前不久,一切的前期准备都已经完成。
于是在暗地改造了那个县令,以防意外之后,那精怪就来到了这个山谷中,准备完成这幕升仙戏,以此接引上仙到来。
故事至此,忽地陷入了停顿。
所有鼓声与乐声都忽地停止,在数秒的沉寂之后,忽然间,一声高亢的唢呐声响起。
“如今仙门已重现,世人皆可入此间,无已哀痛无悲念,生离死别皆团圆!”
接着就见到戏子拿长袖遮面,待到再放下时,那张光秃秃的面具已经换成了一张脸。
周游认得那张脸。
那是在荒野中,遇到的那个商队首领的脸。
川剧中有个名叫变脸的招数,只要一遮一掩,带着的脸谱就会瞬间变成另一张,同时也会引得台下的阵阵欢呼。
但这个不同。
完全不同。
原因也很简单——台上戏子带着的并不是什么脸谱,而是确确实实,真真正正存在的人脸。
就在此时此刻,就在周游的眼前,那个面孔就仿佛长在了面具上一样,从连接处还能见到搏动着的青色血管,嘴巴也正随着唱词一张一合,然而眼睛却十分不配合的滴溜溜转着,甚至还能从那双瞳孔中还能见到许多情绪,其中有害怕,有惊恐,有痛苦,以及有某种已经无法言说的警告——
“救救我。”
……那张脸依旧活着。
并且,不止周游意识到了这点。
台下的所有存在,无论是妖是人,是活是死,都同样目睹到了这个场景,所有存在的眼中都露出骇然之色——但此刻已经为时晚矣。
它们的身体已经不属于它们自己,就算头脑不断警告着危险,就算意识疯狂的让自己快逃,但身体却早已无法动弹分毫。
甚至说除了眼睛之外,那些妖类的表情上依旧带着沉醉的表情——就仿佛它们仍然在沉迷于这场戏曲中一样。
只听伴乐变得逐渐刺耳,那尖锐的曲调已是不可能有常人之手所奏出,然而唱词仍然继续,舞台上的戏子再度用袖子遮面,于是又出现了另一张的脸。
那是县城里酒楼老板的脸。
……也是同样活着。
接着,乐声一转,曲调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此时此刻,单凭一个人的声音已是难以为继,但戏台上的那个东西却是浑不在意,它只是将身上的袍子一点点拉开,于是更多的面孔在那身躯上出现。
商队中其余的诸人。
城中悠闲散步的老头。
偶然间擦肩而过的妇女。
以及那早消亡于火场内的县令....
仿佛所有被催生的‘熟果’都出现在了那身体之上——不,不止于此,在那些脸庞中,周游甚至见到了骨夫人那张艳丽至极的面容。
但无论如何,所有脸庞都在诉说着同样一个情感。
那既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此刻,袍子方才脱了一半,不过数量已经足够。
于是乎所有的脸都开始高唱。
“万载大梦怎可言,醒时此界已变天,此物既称我为仙,那便慈悲救世间!”
鼓乐声倏然变得无比剧烈,台子后方的布幕也被无形之手所拉开,那些乐手的样子也终于显露于周游的眼前——
并没有乐手。
有的只是密密麻麻的脚上连着密密麻麻的手,中间并没有任何的躯体和头颅,所有的东西就仿佛蜈蚣的触手般不断敲打着乐器,只有在最里处有一张光秃秃的嘴,还在吹着那高亢的唢呐。
此刻,袍服也终于完全褪光,那个“神仙”的全貌也终于浮现于周游的眼前。
那是一个如同蠕虫般肥硕,臃肿的身躯,几百张面孔层层叠叠的镶嵌其上,在虫尾处有一根通红的血管——周游一开始以为那是绸缎——链接着布幕后那些密密麻麻的手和脚,伴随着犹如混沌般的乐声,所有的手脚都开始狂舞,而那些面孔也开始再度一齐高唱。
“隞??砲,閫坿??頝煺劐,葵鈭閙糓餈諹睲憭拇??鞱??,凒韐渲??峕鞾睃末惩銝芣糓!”
“揻皜揻隞??鸌,皜拍鸌鞾?郎訫牐葵,鸌瑚枏裦?憸睃。銝急亦鸌鸌撠望糓!”
歌声已再非人耳所能识别,只能听到一堆完全属于异界的杂音。
而直至此刻,周游也终于能理解为骨夫人那句话。
“——星君他老人家长得极其威严,却又极其的恐怖。”
而此时,玄元道长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
但和之前不同,这声音已如在暴风巨浪中挣扎的小船,变得极其艰难了起来。
“师侄,咱们都算错了,这太岁根本不再是它自己了,现在它的灵智被腐蚀大半,已是半步迈入诡道,眼瞅着就要成为接引‘上仙’的引子了!”
“——师叔,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玄元咬着牙,用仿佛在牙缝中憋出来的声音说道。“咱们爷俩要拼命了!”
就在这几句话的时间,周围又出现了变化。
那些呆滞住的妖物鬼类随着歌声开始融化,就仿佛黄油遇到了火焰,那些沉醉在其中的脸也终于出现了别的表情——那是极致的痛苦,恐惧的乞求,绝望的嘶吼——但无论哪种,都未曾发出哪怕一点的声音。
最后,它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化成一滩流动的血肉,然后带着无声的悲鸣,汇集到了台上的一处低洼。
接着,眼前骤然变得阴暗。
周游抬起头,方看到在不知何时起,原本悬在天际中的那轮皎月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粹的黑——但这并不是乌云,而是仿佛整个天空都成为了一片黑色的布幕。
接着,一颗光溜溜,没有任何毛发的头颅从那团黑色中探出。
那颗头上也没有任何常人的五官,只有光秃秃的一片白。
某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满的全身,就这么一颗头,带给周游的恐惧之感甚至超出了那个吉祥寂妙鬼母菩萨——那已经完全超出了本能上的警告,而纯属于物种之间的威压。
“咔嚓。”一声。
那个伴随周游两个剧本的黄铜铃铛就此炸裂。
但周游已顾不上心疼,而是高高仰视着那光洁的头颅,嘴里轻轻了吐出几个字。
“黄天真圣大帝.....”
——他从未见过,但早已知晓了对方的名号。
而此时,戏台上的那个东西也虔诚地拜了下来。
“升仙戏已成,仆仙太岁,恭请上仙降临!”
下一秒,所有脸庞也一同高唱。
“恭请上仙降临!”
就在此时,周游耳边也响起了玄元道人急促的话语。
“师侄,最后那个阵眼的阴气终于累积足够,但现在已经没法用来对付太岁星君了,先想办法阻止仪式再说——要不然等这玩意真正下来,不止你我,整个沧州所有的人都得死!”
周游闻言,直接捏碎袖口中一块干瘪的脏器,按照玄元道人所说,掐了个法决,接着低呵道。
“开!”
霎时间,所有他这几日埋下的罐子都一同炸裂,无数的阴气汇集在一起,化成了一道冲天的烟柱!
——就在同一时间,距离山谷不远的地方,已经熬了整整一夜的吴文清看着那一道烟柱,对着周围的衙役高声喊道。
“道长信号已到,开外阵!”
所有被特地选出,阳年阳月阳日所生的男人同时割开了自己的手臂,他们脸上没有任何的迟疑与犹豫之色,任凭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了早已架好的法阵祭坛之上。
霎时间,在外界法阵的运作之下,那道烟柱由极阴转为了极阳,无穷的光芒从其中撒下——但目标对准的却不是那颗光秃秃的脑袋。
而是戏台上的血池。
——这是周游的刻意为之。
毕竟那东西的威能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剧本上限,玄元道人这个简陋版的法阵能不能阻拦住还是未知数,所以说.....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是老祖宗们用了无数年的话。
趁着这玩意还没完全出来,如今先断了召唤祂的仪式再说!
那戏台上的太岁也明白这一点,就见它咆哮一声,当即就要以身体拦住那一道光柱。
但就在此时,一声敲击声响起。
那声音就如同珠落玉盘一般,清脆,却又无比的动听。
甚至说,在这一片鼓乐中,都显得无比鲜明。
自获得以来,周游第一次敲响了那个骨玉磬。
霎时间,周围变得无比明亮了起来,虽然天空依旧漆黑,但山谷间就仿佛进入到了白昼,一切变得清晰而又鲜明。
唯有那太岁星君像是承受着什么极端的痛苦一般,那唱戏的戏子和身后的鼓乐都冒出了缕缕青烟,但它仍然挣扎着向前爬去,并且眼见得就要遮盖住那浑浊的血池。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忽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唵。”
血海的幻象倒转,那太岁当即定了一瞬。
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
但这也已经足够。
那道光柱就这么击中了血池,那些妖物化成了血肉当即飞速蒸发,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那正从天空中探出的脑袋登时一顿,接着,只见那黑暗如潮水般倒卷,祂只来得及‘瞥了’一眼某人的脸庞,就随着那黑暗消失在了天空之中。
只留下太岁星君呆呆地看着这明显失败了的升仙戏,突然间呕出一口粘稠的黑血,然后倏然回过头。
“你是谁!居然敢坏了本星君的成仙之途!”
周游松开法决,挥散那已经开始破碎的光柱,接着提剑站起。
“我是谁?”
他咧嘴大笑。
“很简单,正是你玄元爷爷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