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嘶吼,雨水从间桐池身旁呼啸而过,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刺划过他的面庞。
脚下的废弃大厦仿佛随时可能崩塌,摇摇欲坠。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浓重,黑压压地像是要吞没整个城市,雨水肆意地冲刷着一切。
街道上,水流汇聚成河,泥泞的道路上脚步声依然清晰可闻。
随着时间的推移,电梯的机械声单调地回响在空旷的废弃大厦中,仿佛时间的滴答声,不断拉近着某种不可避免的终点。
楼层数字一点一点跳动,电梯内的光源昏暗不稳,随着建筑的摇晃微微晃动,给人一种被时间遗弃的错觉。
“上来了吗?”间桐池此刻思绪万千,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天台的防护栏,大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带着雨水的湿气,打在他的衣角和脸上,但他对此毫无感觉。
电梯终于停了下来,伴随着一声闷响,门缓缓开启。
天台的尽头,一抹纤细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礼园制服被暴雨打湿的女孩,脸上不知道沾染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间桐池眉眼微皱,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静止了。
周围的风雨似乎在他的一念之间凝固,暴风的怒吼停滞,空气中湿气的潮热被无声吸走。
礼园女子的脚步也在一瞬间停止了。
心脏跳动的频率骤然放缓,呼吸似乎被时间本身夺走。
世界的色彩开始变得苍白,连天上的乌云都似乎失去了它们的重量,像是悬在画布上的一抹铅灰色涂鸦。
强制暗示魔术发动了。
这不是某种华丽的表演,而是意识规则的静默改变。
灵体线的法则被悄然篡改,人体内部的时间循环流动被抹去了片刻。
“姓名。”
“夜神赖。”
“为什么想要跳楼呢?”
“赎罪。”
“为什么赎罪?”
“因为要停止巫条学姐的诅咒。”
一模一样的对话,内容简直无趣至极。
“理由呢?”
“因为我......害死了她。”
“你是怎么害死她的?”
“我......别无选择......”
只要问题一触即到核心区域,语言能力就会变得断断续续。
和那位宫月召美沙别无两样。
“所以你要跳下去吗?”
“...跳下去?”
?
间桐池突然感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有什么变化吗?
和上一次对宫月照美沙使用的暗示魔术相比,这一次间桐池是直接将对方拉入到以强制暗示为基础而构建出的思维空间中。
这种方式能够透过肉体,更加直观地洞察对方的心灵体。
“是啊,只要跳下去就好了,这样大家就会原谅我吧,巫条学姐留下来的诅咒也会停止吧。”
但思维空间中的夜神赖依旧呆滞,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那么这一丝差异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灵魂?
意识?
肉体?
这是构建生物的三大要素。
既然意识此刻没有任何变化。
那么出现问题的必然是其他两种东西。
间桐池轻咬了下嘴唇,他终于明白了那古怪的差异是从哪里来的了。
眼前的少女的意识体被他隔绝在这片思维之海中。
那么她的肉体就应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也就是医学界中所认定的“植物人”的概念。
这就是强制暗示魔术最危险的地方,稍微出一点差错便会让被施术者变成脑袋空空的傻子。
但现在,当间桐池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
在他主动脱离这片思维之海后,他看到了。
那位名为夜神赖的少女,此刻已经站在了防护栏之上。
她的身体在狂风与暴雨中摇摇欲坠,仿佛一片即将被吹落的枯叶。
狂风呼啸而过,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不堪,衣衫被雨水打湿,贴在瘦弱的身躯上,让她的身影显得愈加脆弱。
“下来!”
间桐池沉声喊道,这是以强制暗示为基底形成的律令。
和令咒那般的律令相比,是更为迥异的形态。
前者作用在肉身,后者作用在意识。
虽然不能与伪神之书的催眠一样将世界都给欺骗。
但这也是普通人抵抗不了的意识枷锁。
可是...
自煌煌惊雷平地而起,一株雷光从天而降,刹那间将夜空撕裂。
白光反射在夜神赖无神的眼中,间桐池的律令仿佛被这自然的力量彻底击溃。
原本应被束缚住的意志似乎展现出一种异样的清醒。
她的眼神不再是被支配的茫然,而是透出某种决绝与疯狂的执念。
她站在防护栏上,狂风卷起她的衣襟和长发,像是下一刻就会彻底消失在这风暴的吞噬之中。
间桐池抬起头看向天空。
在空气中划动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本来已经缠绕在少女身上那无色透明的蛛丝,此刻随着间桐池的手指停下而松弛了一瞬,仿佛风中的柳条般摇曳不定。
蛛丝原本是他暗中施展的防护措施,一旦夜神赖失去平衡,它将会在瞬间收紧,将她拉回到天台之上。
但间桐池放弃了。
因为行使蛛网捕猎的蜘蛛,是靠着猎物撞击或被困在蜘蛛网上时,所产生的振动而区分猎物的位置和类型。
如果猎物已经死去,振动会明显减弱甚至消失。
——蝴蝶最后还是坠落了。
它早已无法再产生足够的振动。
若以飘浮的方式拍打翅膀,应该能够撑得更久。
甚至就连唯一能将其束缚于天上的蛛网,也亲自解开了对它的束缚。
“如果振动消失了……”间桐池自言自语道,“那么,捕猎也就该结束了。”
女子的躯体穿越护栏,无声无息地坠落。
即使在坠落时,她的黑发也没有凌乱飞舞,一身随风鼓涨的白杉消融在黑暗中。
宛如一朵渐渐沉入深海的白花。
红色在柏油路面上淌流开来,残骸中保有原形的部分,是一头长长的黑发,与纤细地让人联想到雪花的脆弱手脚,以及血肉模糊的脸孔。
这一连串的影像,不禁令人想起夹在旧书页当中,被压成扁平的压花。
那具只有脖颈宛如胎儿般弯折的亡骸,看来就像是折断的百合。
间桐池掏出不知从什么时候,橙子塞给他的香烟,一朵不受暴雨影响的火花“腾”地升起。
什么嘛,难抽死了。
被尼古丁倒呛一口的间桐池只好再度看向天空中漂浮的八具幽魂。
以及闪烁着阵阵雷光的浮云。
“原来是这样吗,盖亚。这不就和肯尼斯那个家伙一样了吗?”
间桐池离开屋顶。
在他头顶上方,少女们依然飘浮在半空中。
......
礼堂东馆的四周拉起绳子,挂着禁止进入的牌子。
被烧掉了一大半,里头房间幢排的东侧墙面完全消失了。
仿佛被什么大怪物用利爪划过般墙壁,已经消失无踪。
原本属于房间的区域现在全都崩塌,感觉像是一碰就会变成灰烬。
相对的,走廊所在的西侧反而完整地保存下来。
若只是在走廊上行走,那里完整的程度,甚至会让人根本不知道发生过火灾。
但是打开焚毁的房门之后,眼前只有外面的景色,以及几乎燃烧殆尽的平台废墟。
黄路美沙夜漫步在这么一栋对比强烈、如前卫艺术般的建筑中。
那个在这里被烧死的,名叫叶山英雄的老师,自己只看过他一次。
“也就是被烧成灰的那一次。”
黄路美沙夜自言自语之后,准备动身离开,于是转身准备穿越大门走向走廊。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人影走了过来。
他的年龄大约二十三岁,是这个学校最年轻的老师,纤瘦体格搭上黑框眼镜,看上去感觉像是文学系出身的,在在显示这个人的无害。
但这个人对于黄路美沙夜有着不同的含义。
“玄雾老师,你怎么过来了?”
“只是看你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是有什么事吗?”
“...那些个魔术师这两天总是在巫条大厦,我怕计划出现问题。”黄路美沙夜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死亡的含义一共有三重,这你知道吧?”玄雾皋月没有回答,而是提出了一个概念。
“是指肉体死亡、社会死亡以及存在死亡吧?”
黄路美沙夜答道。
“对,现代普遍认为第一次死亡,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这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死亡,当心脏停止跳动,呼吸停止,生理机能完全停止工作,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生命已经结束。”
“第二次死亡,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死亡。在社会当中,人们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如家庭成员、朋友、同事和社会成员等。当一个人在社会上失去了他的位置,他的影响和价值也随之消失。”
“第三次死亡,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将他忘记的时候。这就是存在死亡,但是...”
玄雾皋月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遗憾地眯起了眼睛。
那一副寂寥的表情,让黄路美沙夜看了都不由得感到难过。
“但是这只是人的记忆,而作为世界本身的记录并没有遗忘,在境界记录带中,每个人的存在都被记录在上面,其中优秀者会被奉为英灵。”
玄雾皋月并没有说出平凡者的记录会是怎么样的,但只要动脑子想一想也能得出,那称不上是一件好事。
“还是给你讲一下魔术界死亡的三重含义吧。”玄雾皋月静静地摇了摇头。
在魔术侧对于人体的研究已经相当透彻,人被分为三个部分——肉体、意识、灵魂。
这三者彼此独立,又紧密相连,共同维持着生命的运转。
而魔术界的三重死亡指的便是这三个部分的崩坏或者脱离。
崩坏很容易理解,只是简单的指这其中的一项事物或者现象遭受到破坏,最终湮灭。
而脱离一般则是指灵魂裹挟着意识脱离了肉体。
灵魂是由纯以太构成的特殊产物。
而失去了肉体滋养和锚定的灵魂在以太浓度低的区域,构成灵魂的以太便会以高浓度的形式向着低浓度的外界渗透。
如此一来灵魂便会逐渐同化,直至被星球吸收干净。
而灵魂的溃散,会导致意识也失去了外层的膜。
而意识的主体便是记忆。
记忆等同于记录。
世间最大的记录体便是星球本身,也就是阿卡夏记录。
失去了保护的膜,个体的记录便会被阿卡夏记录所捕获,从而转化为星球的一份子。
这就是脱离带来的死亡。
“那宫月和夜神她们这些家伙,现在就处于脱离状态吗?”
黄路美沙夜突然提到那些同为礼园的同学,但神情带着一丝嫌恶。
“对又不对,我之前说过了,一般的脱离是指灵魂裹挟着意识脱离,但她们怎是只有灵魂脱离,而意识还留存于身体之中。”
玄雾皋月的回答让黄路美沙夜感到有些惊讶,于是再度问道:
“可是,按你的说法,灵魂脱离肉体的话,不是会被星球给吃掉吗?而幽魂的产生不应当是世界对她们的记录再现吗?”
玄雾皋月轻笑一声,说道:
“这就涉及到如何让‘坠落’发生在‘飞行’之前了。”
“阿卡夏记录并不是在只有捕获个体记录的时候才会发动的东西,它是无时无刻都在工作的一台机器。”
“也就是说,在她们灵魂被抽离出来直至溃散的这个现象就已经被记录在案了,而幽魂只是星球的单方面记录所产生的现象,是否有捕获到个体的记录,对于幽魂来说,只是其会不会更加饱满而已。”
黄路美沙夜轻轻地点头,但还是有些不能理解:“可这些幽魂不就只是一具空壳吗?又有什么用呢?”
玄雾皋月颔首说道:
“的确,这些幽魂只是被记录到灵魂死亡的那一瞬间产生出的空壳。但真正决定这个世界走向的永远只有星球,在星球的记录中名为宫月或是别夜神什么的个体已经死掉了。”
“对于她们来说,这就是已经被确定好的未来。世界必须是自永恒已存在的,世界本身也在追寻永恒。”
“个体的记录在世界的记录面前,只有个体会朝着世界靠近。”
“所以她们完成必然之死的行为,是无法更改掉的。想要改写这一行为,除非抹掉整个阿卡夏记录。”
“单纯的毁掉天上的漂浮的幽魂,或是禁锢住那些肉体根本改写不掉这种未来。”
“反正我是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能杀掉星球的东西。”
玄雾皋月再度看向黄路美沙夜,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的话,可以自己去现场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每到这个时候,你就会去医院送一束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