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县,县衙,正堂。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郑琰小儿,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我三弟来!”
黄霄坐在首座,脸色如墨,怒气几乎凝成实质。
他猛地将手中的信封攥成一团,手背青筋暴起,身体也微微颤抖,似是压抑不住体内狂涌的愤怒。
这封信,是陆云的回信。不仅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他提出赎回张晃的请求,就连以重金和女人交换的提议也一并拒绝。信中的冷漠与强硬,彻底挑衅了黄霄的底线。那种不屑一顾的姿态,仿佛在告诉他:白莲军的求和,不过是懦弱的表现。
“大哥(主公)!”
堂下,众将见黄霄这般神情,个个屏气凝神,生怕他因怒火攻心失了方寸。
此时,白莲军已经连续攻打龙德城三日。
坚固的城防加上守军借助地利死守,令进攻受阻,士兵伤亡惨重。
久攻不下之下,军心已有动摇之势。
更让黄霄焦虑的是,安平城切断了他的后路,使得白莲军与主力分隔。
若龙德城再不能迅速攻克,待大乾援军而至,白莲军恐将面临前后夹击之势,被围歼的下场就在眼前。
黄霄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翻腾的火气,沉声吩咐:“去把刘锦程叫来,本候要见见他。”
“是,侯爷!”
守卫应声而退,然而黄霄此言却让一旁的徐志文皱起了眉头。他上前一步,拱手劝谏:“大哥,小弟知道您惜才,但刘锦程这人,恐怕不易说服。咱们抄了他家的家产,他父亲更是因受刺激自尽,早已和咱们结下深仇大怨。他若真有忠义之心,恐怕宁死也不会归顺白莲军。”
徐志文的话虽有些刺耳,却并非没有道理。刘锦程,乃安远县刘家长公子,不仅才华横溢,更是一洲解元,曾得过老皇帝的赏识。黄霄早已垂涎其才,多次尝试招揽,却屡屡受阻。
抄没刘家的财产是白莲军的一贯手段,黄霄对此并无愧意,然而刘锦程之父在抄家后选择自尽,无疑让这段仇怨更添血色。徐志文早就主张将刘锦程除掉,以绝后患,但黄霄却始终因惜才而不愿轻易下手。
“梁子?无非是抄了些家产田地,至于他父亲寻死,那是他自己心性太过刚硬,与我何干?”黄霄冷哼一声,语气虽带怒意,眼中却透出一丝执着。“只要能为我所用,本候自可重赏,他刘锦程又岂能一直刚到底?”
徐志文听罢,无奈叹息,便改换话题:“大哥,不如先想想救三弟的办法吧!三弟中了毒,又被困在安平,生死未卜,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啊!”
提起张晃,徐志文面露焦急,语气里满是关切。尽管平日里对这位莽撞的三弟多有微词,但张晃曾在战场上不止一次舍命救他,兄弟情义深重,令徐志文无法眼睁睁看着张晃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
黄霄听言,眉头更是紧锁,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他冷声道:“三弟受苦,我怎会不心疼?此事我自然会想办法。”
话虽如此,黄霄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几乎要将理智焚毁。
他对陆云的恨意愈发强烈,心中暗暗发誓:若张晃真的出了事,他就是拼得这两座城池不要,也必率军攻打安平,将陆云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
县衙,牢房。
干净的床铺,红木的桌椅,布置虽简,却透出一股细致的讲究。
一名身形窈窕、颇具姿色的侍女正侍立一旁,目光恭敬而又含着怜悯。
四周还特意拉起围挡,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与冷硬。
床上,一名面貌清秀、唇红齿白的青年半倚床榻,眉目间隐现一抹倔强。
他闭目养神,神情平静,却仿佛藏着波涛汹涌的深海。
侍女端上三盘精致小菜与两碗热腾腾的米饭,低声唤道:“少爷,该用食了。”
听闻此言,青年缓缓睁开眼睛,那一刹那,猩红的血光划过瞳孔,令侍女忍不住愣住片刻。
随即,她鼻尖一酸,眼眶湿润,低声抽泣道:“少爷,您还是低头吧!只要您活着,刘氏一族尚有希望。”
青年淡淡扫了她一眼,缓缓抬起手,声音低沉而冷静:“生与死,我早已看淡。黄霄害我父亲自尽,我身为人子,又怎能对仇人低头?活着,不过苟且;死了,也算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他说得平静,但侍女晓芸听来,却如重锤敲心,泪水夺眶而出。
“少爷,您若死了,刘家可就彻底断了传承。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啊!”晓芸咬紧牙关,声音已带着颤抖。
刘锦程目光空洞,唇边却浮起一抹苦笑:“希望?不过是笑话罢了。我既不愿苟且偷生,也无意向仇敌折腰,知道这些,我已无牵挂了。”他叹息一声,语调里带着无尽遗憾,“只可惜我本想着去安平拜见老师,奈何忙于家族事务一直未能前去,竟想如今成了阶下囚,怕是到死也见不到了。”
晓芸闻言,抬头怔怔望向他,猛然想起旁人的传闻,惊呼道:“少爷的老师?莫非是那位云州的大儒?听说陛下曾三次邀他入京,他都未曾答应。”
刘锦程不置可否,只轻叹一声:“是又如何呢?”
晓芸的心如擂鼓,她听闻过那位大儒的事迹,传闻其学识通天,可与天地共鸣,以一己之力镇压超凡。这等人物,可谓是读书人的终极目标,而眼前的少爷竟是他的学生。
这让晓芸心中震撼不已,更生出几分悲怆。
“晓芸,你这些日子的照料,我心中感激。但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来了。”刘锦程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决然。
晓芸愣住,继而脸色骤变,颤声道:“少爷,您若让我走,不如直接杀了我!”
刘锦程皱眉,语气虽淡,却夹着几分不解:“你这是作甚?若我死了,你仍有机会活命。留在这里,终究难逃牵连。”
“少爷!”晓芸凄然一笑,目光倔强如钢:“我们这些奴婢,原本也是良家女子,也算小家族出身,父亲做些生意,可白莲教来袭,家族被杀,我独活下来,又被侯府训练为下人。若公子非要奴家离开,奴家便会被送往军营充当军妓,与其苟活受辱,不如随少爷共赴黄泉。”
刘锦程闻言,心中骤然一震,望着晓芸坚毅的面容,眼中浮起复杂之色。
他没有多言,只是苦笑一声:“罢了,未曾想我临死,竟还有佳愿陪伴,倒也不算孤单。”
晓芸听罢,脸色一红,她呆呆的看着刘锦程,心中似乎做出某种决定,低声道:“少爷若不弃,晓芸愿尽最后的侍奉之责。”
“这……”
入夜,大牢。
牢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伴随门开的声音,一队身披盔甲的士兵鱼贯而入,领头的是徐志文,他面色阴沉,目光如刀般扫视着四周。
四周弥漫着牢房独有的潮湿与污浊气息,徐志文眉头皱得死紧,嫌恶地用白布捂住鼻子,声音低沉冷厉:“刘锦程如何了?有没有低头的迹象?”
牢头小跑着上前,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语气谦卑:“回二爷,刘锦程自从进了这牢房,饭照吃,水照喝,情绪一如往常,没显露半点投降的意思。”
徐志文冷哼一声,目中闪过一抹寒意:“平静?他这般态度,分明是看不起我们。真以为有点文气傍身,就能趾高气扬?若不能为我大哥所用,便毫无价值!”
话到此处,他目光一转,语气更加冰冷:“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动静?你们派人盯着,可曾听到什么重要信息?”
牢头闻言,眼神一亮,连忙躬身道:“二爷,今日还真探得些许消息。这刘锦程提到他的老师,竟是云州那位大儒苏逸之!而那苏大儒,如今似乎身在安平县,隐隐效力于郑琰。”
“苏逸之?”徐志文闻言,瞳孔微缩,面色瞬间变得凝重。他沉声问道:“你确定刘锦程是苏逸之的弟子?”
“千真万确,二爷!”牢头连连点头,语气里透着笃定。
听到这话,徐志文不禁陷入沉思。
苏逸之,大儒之名,响彻云州乃至整个天下。当年黄霄与他攻下云州时,曾满怀期待想拜访这位学识通天的隐士,却得知苏逸之已举家搬离,避世而去。这件事成为黄霄与徐志文的遗憾,二人虽然手握权柄,但对于真正的大儒却心怀敬意,绝不敢轻易冒犯,更别提抄家或胁迫。
如今,这位大儒的弟子竟落入他们手中,如何处置,确实需要重新斟酌。
“好,好得很!”徐志文轻笑两声,眉间多了几分兴奋,“若此人真是大儒门下,倒也值得拉拢。难怪大哥特意吩咐,待此人以礼,甚至好吃好喝伺候。”
他踱了几步,转头看向牢头,语气凌厉:“带路,我要亲自见见此人。”
牢头闻言,神色顿时变得怪异,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期期艾艾道:“二爷,这个……现在恐怕不太方便……”
“嗯?”徐志文眉头微皱,眼神顿时变得危险,“有什么不方便的?”
牢头讪笑几声,和旁边狱卒对了个眼神,随即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低声道:“二爷,您有所不知,侯爷怕怠慢了刘锦程,特意派了一名侍女去伺候,还嘱咐我们想方设法让此人就范。于是,小的在他的饭菜里下了些‘东西’,现在这位少爷和侍女……正在……”
“正在做什么?说清楚!”徐志文脸色一变,语气凌厉,隐隐带着一丝不安。
“正在……敦伦。”牢头干笑,低声说道,“而且,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可能是药下多了……”
此言一出,牢房里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静默,几个狱卒低着头憋笑不止,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尴尬。
“混账东西!”徐志文脸色铁青,一脚踹翻身旁的木桶,怒声喝道:“你们最好祈祷此人不会出事!若是出了问题,大哥怪罪下来,谁也别想活!”
说完,他狠狠甩袖,转身大步离去,显然是怒不可遏。
牢头见状,连忙追了几步,惶恐喊道:“二爷!二爷,您别走啊!”
徐志文头也不回,冷冷道:“别跟着我,自己想办法处理!”
牢头面如土色,转头看向狱卒们,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大夫!要是那位真出了事,咱们全都得陪葬!”
狱卒们闻言,大气都不敢喘,飞也似地冲出牢房,整间牢狱顿时乱作一团。
……
安平县,郑府
夜色微凉,书房内灯火通明。
陆云端坐主位,目光含笑地看着匆匆而来的苏逸之,语气平和:“先生常居清水乡清修,今日特意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陆云对苏逸之一向心存敬重,却始终未曾主动打扰。
一方面,他知道苏逸之作为大儒,不易轻易动用;另一方面,他深知自己的根基尚浅,贸然邀请对方出山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因此,他一直秉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只命人暗中照料苏家,以保这位大儒的安然。
苏逸之闻言,目光深邃,面露笑意,缓缓捋着长须:“后生可畏啊!郑公子,老朽当年却是低估了你。”
陆云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谦虚道:“先生过誉了。”
他心知大儒与天地相合,善观气运,而自己这些年来的气运确实愈发深厚,甚至隐隐呈现出潜龙之象。苏逸之看出其中玄机并不奇怪,反倒让他更添几分从容。
苏逸之却正色道:“郑公子不必自谦。你有潜龙命格,未来不可限量,当好生珍惜机缘。”
言至此,他轻叹一声,脸色略显凝重:“不瞒公子,老朽今日前来,确实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陆云微微颔首,语气平静,“若在我能力范围内,定当全力相助。”
苏逸之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将刘锦程被囚一事娓娓道来。
说到最后,他语气郑重:“此弟子乃老朽晚年所收最有才情之人,十六岁便凝聚文气,实为难得之才。若公子能救他出险,老朽必尽全力劝服他为公子效力。”
陆云听罢,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知道,能让大儒主动开口求助,这弟子必然极为不凡。
“先生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陆云沉声答道,“稍后我便派人前去打探,会竭尽全力将他安全带回。”
苏逸之闻言,面色一松,起身行礼:“如此,多谢公子相助,老朽告辞。”
陆云笑着起身相送,忽然问道:“先生府上的两位千金近日身体如何?若无大碍,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苏逸之听闻此言,脸上多了几分暖意,微笑道:“公子有心,她们已有好转,身体恢复不少,等到公子下次前来,老朽必有厚礼相赠。”
言罢,他微微一揖,转身离开书房。
陆云目送苏逸之离去,目光渐渐沉了下来,随后唤来春兰,沉声吩咐:“传令下去,将张晃带到书房,本公子要亲自审问。”
春兰点头应下:“是,少爷。”
书房内,灯火映照着陆云的脸庞,显得愈发深沉。
他知道,救出刘锦程不仅是为了还苏逸之一个人情,更是为自己谋得一份潜在的助力。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将苏逸之拉入自己的阵营。
若得其真心效力,这根基就算是真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