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下元法会还有最后两天时间。
黄铁山吡蓝婆风神道场派来六位得道高僧,提前打好招呼,准备带走四十个孩子,送回山中作为人种人苗。
这六个僧人都是五柳大圣的真传心腹,没有被吃掉,反而作为传教士培养。负责妖道魔门的杂项事务——比如此次下元法会的布置标准,就是由二师兄慧德负责。
大师兄法号慧猛,用假灵根修到了金丹后期,为人处事圆滑狡诈,深得五柳大圣欢心,是下元法会主持人。
僧众早一步来到黄沙洞,确信碧水凌云窟已经没有活物,往灵矿里探查,发现这半个月来再也没有工人下井——摸清了这些事情,慧猛和尚与诸位师弟嘱咐法会需知事宜。
“此行前去佩县,借下元法会的机会,拜见武灵真君,各位师弟要小心提防。”
“中原来的客人自称合道修为,有大誓愿,大功德,要坚守武灵山,为北辰众生阻击天魔——你们万不可轻举妄动,需处处畏口慎事。”
慧德师弟连忙问:“我与县官嘱咐清楚,法会斋饭,佛缘香油,功德袈裟,落脚歇息的宅邸庭院还有洗漱净身的皂膏香蜡,这些都已经配好——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本来想...”慧猛在黄沙大王的站定宝座前徘徊,一对阴狠桀骜的眼睛来回扫视——
“——师尊要我去试试武灵真君的禅心,这些来路不明的中原人,刚到佩县就把黄沙老祖打死,后来说是误杀,差遣草上飞登门赔礼,从此闭门不出,实在古怪蹊跷。”
“寒衣节时,师尊亲手给武灵真君备了一份礼物,是提婆禅院织羽阁编造的法衣——结果武灵真君却不愿意进山取宝,借口事务缠身推诿敷衍,也没有使者进山。”
“这一回,慧剑道袍就由我亲自送去,众师弟,你们不要多嘴闹事,不得节外生枝。”
众僧人齐齐应道——
“——是!”
“听师兄的!”
小师弟慧功多了句嘴。
“既然武灵真君如此不识好歹!为什么师尊还要送他宝贝法衣?”
慧猛扭头盯着年纪最小的慧功,看向金丹初期心性幼稚的小师弟。
“黄沙死了,谁来差使佩县的泥胎贱种?总要有个新大王住进碧水凌云窟,武灵真君如果不想合作,需要把关系提前搞好,以后诸位师兄弟还俗——”
这么说着,慧猛紧紧盯着黄沙老妖的禅定宝座。
“——来到红尘炼心,我们坐进黄沙洞福地,就是佩县官兵的衣食父母。”
“武灵真君不点这个头,我们如何度化县城周边十几万混沌痴愚的百姓苍生?”
“为了庆贺武灵真君继承道统,师尊亲自出手编造这套法衣...”
说到此处,慧猛邪魅一笑,不是什么抽象贬义的意思。
这和尚尖嘴猴腮面庞发白,浓眉小眼形象猥琐。
“武灵山太乙玄门的标志,就是这两条斩去烦恼根的智慧剑。”
法衣分为玄、青、黑、黄四色材料,有银线点缀出猛虎飞龙的暗纹,代表武灵山的门面灵兽——最显眼的东西,就是披在肩颈一路往前襟去的两条黄绫。
这是太乙玄门的慧剑,是百年以前各大法会切磋交流时,太乙玄门修行人最明显的东西。
慧剑的基础功能,可以把三昧戏法一分为二,使化神期之前的修士也能一心二用,提前掌握双重施法的能力。
化神期以后再来炼制法器法宝,智慧剑可以成为器灵的灵媒,暂时让器灵寄宿在法衣之中,为主人出谋划策指点江山,举个比较好懂的例子——它就像两个智能AI小助理,只要加入太乙玄门,这身法衣几乎可以伴随弟子一路从炼气修到化神后期。
它无品无阶,是武灵山的道藏珍宝,用法奥妙无穷。武斗拼杀能够多线操作,修行入定可以帮忙护法,工坊的生产作业更是事半功倍。
五柳大圣用太乙玄门的慧剑法衣作为见面礼,给足了武灵真君面子,选在寒衣节送宝贝,可是武灵真君根本就没想进山——这个信号让妖王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原因倒不是五柳大圣生气了,而是它害怕了——
——因为这件法衣是假的,它根本没有这个本事炼制太乙玄门的道藏珍宝。如果有这个本领,它早就披着慧剑法衣跑去武灵山招摇撞骗,也不会赖在黄铁山混吃等死。
五柳大圣只怕罗平安不回消息,拖得越久越烧心——这么拖延下去,两仪仙盟的聘书和碧水凌云窟的灵脉怎么办?拖得久了,长牙大哥又要来横插一脚!
“师尊要试试武灵真君的本领。”慧猛抖弄起金光闪闪的假慧剑,耍起这两支样子货,“如果他不穿,就是不给师尊面子,没有合作的诚心。”
“如果他乖乖穿上,催动法力驱使慧剑,这两条黄绫就变成勾魂索命的捆仙绳——化神以前未曾锻体气血虚弱的修行人,只要一下,捆仙绳能割断他的脑袋!”
慧猛凶神恶煞的强调道——
“——倒要看看这打死黄沙老祖的狗种,有几斤几两...”
只在一瞬间,大师兄恢复了和和气气的温柔神态。
慧功忧心忡忡问:“如此一来,不会得罪武灵真君么?他若真的是合道强者,我们...”
慧猛挥袍动袖,把法衣收回须弥芥子里。
“哎!放心!一切有我,诸位师弟只要把人苗人种安顿好,本本分分做完剃度传经的事情。”
“武灵真君如果真的是合道强者,怎会认不出法衣的陷阱禁制?这可是他太乙玄门的道藏——他一个掌门人,居然认不出内门的法衣?哪怕闹了笑话,他也要打碎牙往肚里吞。”
“我们师兄弟几个来佩县广播佛缘传功授业,要计较起来,合道仙尊应该去找佛祖,去七十二峰黄铁山找五柳师父算账。”
“捆仙绳是师父的法宝,没有师父来催动真元,只凭法宝本身的威力,若罗平安有合道修为,恐怕脖子上连个红印都留不下——我去赔笑斡旋,再磕头哭丧,替师父认错求情。”
“都有得谈!~有的谈!~”
慧猛聪慧机敏,早就想好了如何处理这件事。
如果罗平安真的是合道仙尊,他一个金丹小辈诚惶诚恐的解释法衣来路,又有许多说法,要丧事喜办逐一化解。
譬如五柳大圣关心武灵山的屠魔大业,迫不及待要为武灵真君做衣服,做劈叉了,好心办了坏事。
譬如五柳大圣把捆仙绳献出来当做衣料,手法笨拙模仿不了灵动慧剑,所以才有了这个差错。
五柳佛祖本心是好的,还请武灵真君不要见怪——此类谈判策略在现代社会比比皆是,是道德绑架其中一种。
金丹小辈好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来了佩县,到了武灵真君的地盘撒泼打滚,突然给大人几拳——如果大人被打伤打死,五柳心里也有了底气。
如果大人挨了熊孩子的拳击,依然毫发无伤,孩子也有五柳家长撑腰,可以揶揄敷衍,用道德绑架一笔带过,毕竟五柳大圣眼里的中原修士,都是讲道理,识大体,知分寸,懂礼貌的名门仙家。
想法是好的,非常明智的。但是在执行层面来说——
——慧猛完全忽视了武灵真君身边的开府总管。
......
......
佩县提前收到消息,为了迎接黄铁山的僧客,下元法会可谓是大张旗鼓劳民伤财。
富贵总管接到慧德僧人的传书信件,在半个月内四处奔走,网罗西北地方各类奇珍。做足了面子功夫——要把五柳大圣打来的直拳完全消化在县城里。
他不懂什么尔虞我诈的仙家斗法,但是非常了解封建时代的和尚是什么德性。
本来下元法会,佩县要献出四十个孩子作为五柳大圣的人苗。富贵与平安绝不会把幼童让出去,却不能提前撕破脸皮,把关系搞僵搞死。
只一个拖字诀,拖得越久,平安杀五柳的把握就越大。
拖到大雪封山,拖到来年开春,武灵真君完全炼化珍珠伞和降魔杵,把这两件法宝当做手臂腿脚那样使唤,运用自如融会贯通,那么胜算又多了五成。
......
......
往县衙街市大道一路铺出去百丈红毯,两侧民居张灯结彩,挂起龙树法师的连环画。
等到慧猛带头的僧众御器飞来,天空中一个巨大的紫金钵托起师兄弟六人,缓缓降在县城中心。
陈富贵已经剃了个光头,披着一身朴素僧服,扎绑腿穿草鞋,双手合十出来迎接。
“南无阿弥陀佛!是五柳佛祖座下六位法师来了?!”
慧猛内心惊颤不已,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呀!
安排法会修筑场地的慧德僧人有些不安——
——他可没有说过,要百丈红毯夹道相迎...
不说往年三元节日,天魔灾年越来越近,佩县的法会规格也越来越低。
每次接走童男童女,老百姓可没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送出去的娃娃都是他们肚子里掉下来的骨肉,未来撑起家庭的顶梁柱。
在这个年代,凡俗人间的婆娘生孩子要冒着百分之五十的难产死亡率,再来百分之二十的死胎率,活下来的小孩都是心肝宝贝,能生养的婆娘那是贤良贵妇,哪怕丈夫意外死去,也没有立贞烈牌坊的说法——寡妇改嫁都得明媒正娶。
慧功小僧瞪大了眼睛,往道路两侧街坊邻居牌楼商铺看。
“有龙树二祖伏虎的画册...”
“还有!还有...”
“那是文殊菩萨发愿经,好多金灿灿的佛牌呀...”
“是黄铁矿?”
“不!不不!是铜包金!”
富贵要街市乡亲们给个薄面,放下往日夺子之恨,挨家挨户送去鸡蛋粮油,就在黄铁山僧众来的这一刻,要挤出些欢欣雀跃的笑容,把面子功夫都做足。
“来来来!慧猛法师!”
陈富贵取来锦盒,没有立刻打开。
慧猛看见锦盒上的红铜锁扣和花梨木包边材料,就有些不满...
“哎,慧德法师在半月前传回书信,时间实在紧急...”陈富贵连忙低头矮身,凑到慧猛这不过一米七的肉身旁边,往耳垂直哈气:“我怕天魔后裔金发蓝眼被几位法师当成妖邪!所以把头发剃光,您看我有佛缘吗?”
随着红铜锁扣慢慢打开——
——露出其中宝光灿烂的玛瑙数珠,烫金珐琅质感的佛牌头冠,还有一身乌黑皂色内搭,最华贵的袈裟部分,只露出一点点边角。
正是这一点点边角,几乎把慧猛的灵魂都勾了过去。
好比少女黑丝袜和裙摆之间的绝对领域,好比少妇开高叉的旗袍腰腿香软肌肤。
威猛大气的暗红底色配上龙树经的开卷铭文,金线方格搭着灿烂流苏和结扣玉石,慧猛哪里见过如此好看的袈裟呀?他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黄沙老祖活着的时候,县官有这么懂事吗?
“哎!”富贵连忙把盒子盖上,“法师,这里人多...”
不等富贵说完,慧猛就明白了总管的意思。
“哦!哦哦哦!如此劳民伤财,恐怕有伤天良,这种宝物...”
一边说,慧猛一边接走礼盒。
“确实不能在街市细看,走!走走走!富贵总管...”
“呵!哈哈哈哈!呵呵...”
慧猛和尚现了原形,脚步也变得急促,似乎是做贼心虚。
陈富贵不慌不忙,吩咐春雨堂的采花婢女,把剩下的五件袈裟都送来。
慧猛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总管喊他法师,难道也要喊师弟们作法师?
他是五柳佛祖的大弟子,或许可以承受这袈裟的考验,他的师弟们如何能守住心神?不受宝物的诱惑呢?!
“哎!富贵总管!”
“不碍事!不碍事!”陈富贵似乎早有预料——
——关于龙树二祖的江湖佚闻两界传说,武禅和武空最有发言权,早就调查清楚。
至于这六套袈裟如何体体面面的送出去?要达到什么效果?富贵满肚子的坏水都快沸腾!
“哎!法师您听我细说...”
富贵捧起另一个宝盒,挤靠到慧德与慧猛中间。
“上一次五柳大圣要送太乙玄门的法衣来,我没有接——因为我师兄实在太忙,武灵山的灵脉枯死,他抽不出身。”
“我备了这些薄礼,献给佛祖座下广播佛缘的弟子们,是佩县百姓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譬如您这件下元法会宏洪功德袈裟——大黄大红,镶金戴玉。”
“譬如慧德法师这件二十四节气龙象袈裟——是白袍穿红袖,丝绸配象牙,有北海珍珠串数珠。”
“譬如慧空法师,您这件青狮宝相五谷袈裟——是心意耙练功服,加一支玄铁包金箔的钉耙。还有转经轮。”
“再来...”
如此往下数,六位僧客都收到了贴身打造的礼物。刚刚进入提婆禅院内门的慧功法师,也有一套珠光宝气的行头。
慧猛哪里见过这种迷魂阵?他自小在西北苦寒之地长大,跑去黄铁山修行,全靠一张嘴捞到了五柳大圣的信任,为佛祖做杂役苦工,不至于落得个[菜人]的凄惨下场。
“中原来的修行人...”慧功小弟呢喃着:“就是不一样喔...”
慧猛心神震荡,跟着总管进了府院县衙以后,站都站不稳了。
如果说献宝的采花婢女还算是庸脂俗粉——
——那春雨堂排成两列的十二花姑,给了僧人们一点点小小的合欢宗震撼。
并不是说僧众修的是假道行,读的假经书,五柳大圣化形以前也有几套人皮,千花洞的小沙弥们也见过修欢喜禅的女施主。
可是春雨堂十二花姑捧起箩筐果盘,裹着一身素雅僧袍,把头发都剃光,变成比丘尼来迎接僧众,嘴里念着娇滴滴的“阿弥陀佛”的时候——
——慧猛只觉得自己再难保持三元抱一的状态,整个脑袋被波旬天魔各种欲念按住一通暴打!
他晕晕乎乎的走进茶亭,见到县太爷的讲堂桌,换成了五柳大圣的金铁佛像——
——这一刻,慧猛大师兄彻底瘫在太师椅上,没了任何架子,几乎把富贵总管当成了亲兄弟。
......
......
此时此刻,县衙兵器房舍之中。
罗平安三元抱一,用地球老家的锋利物件,在两条臂膀割开六道伤口——金刚降魔杵沾满了血,他以《九寰功》的行气周天催动真元,反复用神念浸润法宝。
他感知到黄铁山僧众的存在,暂时停止祭炼法器,要出门迎客。
原本坑坑洼洼的石棍棒,在血祭淬炼之下慢慢变成规整的圆棒,两头渐渐变得光滑,约摸四寸多的沥青石皮浮现出岩龙雕纹——真元可以自由出入,再过十天,这条石棍棒就能离手隔空挥舞,能带着平安飞上天。
平安赶到大堂,一瞬间威德金刚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观想幻象比出七根中指,凌空刺向六位“得道高僧”。特别是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个慧猛法师,受到素质金刚两根中指的热烈欢迎。
赤血金睛从线瞳瞬间化为圆滚滚的汤圆形状,好似野兽在夜晚索求更多的光线,眼睛跟着光亮发生变化——要看清楚这六个妖邪的真身。
下一秒平安就绷不住了,在他眼里,这六个光头和尚的脸面扭曲变形,脑袋变成了胡萝卜。
六根萝卜精与合资兄弟谈笑风生,偶然闪过的神念灵光把富贵的油亮光头都照成关公面相,被胡萝卜色染得通红。
平安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搭话。尽管受过富贵的专业训练,武灵真君表情扭曲,憋笑问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没进门,就看见满屋子的霞光!”
“诸位法师,不愧是五柳大圣座下得道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