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总管调查到,整个佩县大约有十六万人,读书认字率应该不超过百分之三。
这是什么概念呢?举个例子——
——明代小说文化有流行爆发的机会,民间藏书变多,全都仰仗百分之十以上的识字率。
能生活安定,读书断字,多要仰仗地方县镇的私塾。
在明朝末期,石门县有六十多间私塾,到了顺治年间,剩下十七所,再到乾隆年间,只剩下最后一所了。
后来地方志记载,道光年间石门县有两个村镇发生械斗,县衙登记姓名时,竟没有一个人能写出自己的名字。都是口头表述,只能发音不能写字——地方识字率不到千分之一。
当然了,这里要说的并不是满清时代的愚民教育。
但是佩县的情况大差不差,嫁娶仪式,祭祖典礼,文书官司,地契合同,都要读书写字的人来帮忙批文改信写诉状。
如果没有钱请状师,就不能告状。
没有钱请秀才,那卖身契也看得半懂不懂。
没有钱来讲这个道理,那么道理自然就不存在,村夫眼里的白纸黑字鬼画符,就变成了你情我愿的法律。
哪怕是修仙门派,也会请抄诗秀才,或是地方的抄诗官来写字传信,因为盘古星球的修行人也没这个闲工夫去咬文嚼字——璇玑星的现代社会里,偶尔还能看到一些语言表述能力极差的弱势群体,把一件事情讲清楚的能力都没有,更别提盘古星球的原始社会了。
这带来了一个什么结果呢?
结果就是,当年广权仙尊开源的《仙元通鉴》,在佩县这个地方,其实也没多少人看全,都是口口相传,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知道修行人是如何修行,却不知道仙人和仙人之间的实际差距。
偶尔在酒足饭饱晒太阳的闲适时光里,坐在茶楼斗蛐蛐较量口头枪棒的时候,就像我们在互联网上讨论三星和T1谁比较强——老百姓嘴里就开始讲起这个仙尊和那个道君谁比较强。
可是这个从地缝里突然蹦出来的武灵真君,对于佩县的乡绅地主来说,他们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个概念。
他厉害么?多厉害呢?
县城的读书人也不知道,根本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打死了黄沙大仙,那肯定是厉害的,可是再然后呢?
虽然仙凡有别,可是这些没了妖魔当合作伙伴的食利者,已经被富贵总管恶心疯了!
来到洪福胡同口天字第二号,紧挨着以前县丞房舍的大院里,赵家一户人整整齐齐,正在召开宗族会议。
因为一个多月,赵大户已经亏出去半座金山。富贵还要大户人家开仓放粮——虽然有仙人的武力威慑,可是对于这些奴隶主来讲,心里总有怨恨。
李家、王家两个遗孤所在的赵家村,几乎全是赵家的产业,包括水井和田地,再放给土司调度民兵和佃户的奴隶,有奴籍的,都算作他们家里的财产。
“总管要开仓放粮,我没有意见。”赵家主人名字叫大雷,是个四五十岁的壮汉。
他披着貂袄寒衣,手里盘着两颗吡蓝婆的风神法珠,都是黄沙大仙送来的佛门礼器。
“可是要打井,要富庶募捐藏酒,要我们这些贤良土族割肉放血...”赵大雷扫过旁氏亲戚,看向宗族长辈:“肯定是不行的...”
一旁年纪更大的叔伯站出来,与赵家族长说:“那武灵山来的仙家欺人太甚!要挨家挨户搜刮民脂民膏,把我恒禄三年刚酿的新酒拿走,还要剐走煜德年的老酒...”
“祖辈辛辛苦苦积攒三代家业...”宗家大娘表情扭曲,捂着心口话都说不清了:“逢年过节哪家有存酒呀?不都是找赵家人买么?”
“他妈的!还敢打井?!”赵家村的村长也来了,大声骂道:“今年过冬,我就指望这两口活水来挣钱!这下坏了!村里多了四口井!土司喊来二十多个民兵去抢水都抢不完的!我一分钱都捞不到啊!”
叔伯跟着说:“看到这些贱种白白糟踏粮食,我睡都睡不好!~”
“仙家居然为了几头畜牲,就要撒酒净身...”大娘呼吸急促,几乎被气晕过去:“那都是赵家历年存粮留下来的珍藏,怎么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村长嚷嚷着:“放粮我不管!我村里人想喝一口水!必须给我交钱!”
“各位乡亲...”赵大雷脸色难看,也没读过几年书,不认识几个字,与祠堂里娇生惯养的几个门客讨论来讨论去——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
仙人要什么东西,他们还能拒绝么?
只不过黄沙大仙之前开的价码,都是向着赵家。
现在黄沙大仙被打死了,武灵真君的总管再来谈生意,就不是什么生意了,好比土匪进村,逮着他们猛猛下刀,不讲一点道理的。
“我知道你们急,这武灵山的仙人比黄沙大仙还要狠毒。”赵大雷说着说着,内心也开始扭曲:“佩县六大家族,他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这样下去是要翻天的,不得民心不能长久...”
“把白花花的银子送给穷鬼?”赵家村长骂道:“这不是糟踏东西吗!”
“我看到二房家里庶出几个贱种!”大娘恶狠狠的叫嚣着:“本来侧室一穷二白!或许再过几天就要饿死!再不来磕头求我给点谷吃!她要死全家!结果呢?!一分钱都没出,居然能活过下元节?”
“凭什么呀?”叔伯念念不忘家里的酒:“凭什么?洗纱街几户富农都有余粮了,或许年后还能酿酒?!凭什么?看到他们酿酒,比我亏钱还难受呢!”
眼看局势有些控制不住,赵大雷连忙请来家里的门客。把两位状师,还有一个县试秀才都请出来。
这是平时为赵家写诉讼合同,与奴隶写卖身契,和佃户商量土地使用文书的狠厉角色。
三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一出场,在场的二十多个大户宗亲都安静下来,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既然武灵山的真人如此不讲道理...”为首的白面书生四体不勤,脸色发灰,似乎是嗑了不少凡俗人间的“仙丹”,出场时还捧着一杆烟锅,“那就跟他玩玩?贤弟?”
旁侧捧着折扇的状师两眼冒出精光,已经想好了应对方法——
“——南宫兄说得有理,赵家村长,你今夜安排十二个土司兵弟兄,去水井投毒!”
赵家村长愣了一会儿,还没理解这些读书人的言外之意,总要问个清楚。
“为何?如果县太爷知道此事...”
“又不是你亲自动手!”状师骂道:“老痴呆!你怕甚么?!”
一旁负责写小新闻,作杂诗教街市娃娃读书认字的私塾先生跟着说:“对呀!老村长!你把安家费送去!土司兵自然会找到合适的伙计,起先就说,这是面粉!”
状师立刻讲:“其实是砒霜!”
南宫先生说:“害了仙家打出来的四口井!你不就有钱挣了?”
“到时候要抓人,县官要追究。”状师洋洋得意的说:“那也是土司官找替死鬼,你付出去的安家费才多少钱?不过十二贯?或许十八贯钱?”
“确实...确实...”老村长两眼一亮:“到了腊月,再到咬春,我两口井至少能挣一百贯,只要毒死药死几个贱种,或许没人敢喝新井的水了!”
南宫先生拍手称道:“对嘛!对嘛!”
族人似乎找到了救星,大娘连忙问。
“仙家再来要粮食,怎么躲得过去喔?”
南宫先生不知道县衙里发生的血案,也不知道五柳门下六僧已经死了两个,自然胸有成竹的说。
“五柳大圣要办下元法会,那个武灵真君也不敢怠慢,我看佩县肯定翻不了天——迟早有一个新的黄沙大仙要来为我们做主的。”
“你把谷糠掺米面里,再来一杆八两称,或许五两称。把米象虫祸害的粮食,发霉发黄的贱货交出去!”
“仙人要多少斤,你就称给他们!熬到来年开春,且不说两仪仙盟要不要敲打这个武灵真君,五柳大圣肯定有通天手段!”
“可是我一斤都不想给呀!~”大娘满脸委屈:“我一斤都不想给!~糟谷烂糠喂家里的畜牲多好?为什么要送给奴隶?他们为我家干活了么?哪怕做了工!工钱多少也是我来定呀!”
状师再生奸计:“哎!南宫兄不忍伤天害理!还是我来说!”
这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走下来,凑到乡亲族人里面,压低了声音。
“你们把好粮都藏起来!就点火烧仓!最好能烧死几个守仓的团练,再去和武灵真君哭诉,那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呀!倒要从其他家族抠出一些过冬的粮食来!”
“好设计!好设计!”大娘一听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只要仙家发不出粮,我开春能置换两张拔步床!再买一架马车!嘿嘿!”
“可是酒怎么办?”叔伯听到水和粮食都有了着落,或许都是立竿见影的好计策,可是送出去的酒,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心里怄气,急得直跺脚。
“我有釜底抽薪的妙计!”秀才急于表现,只怕赵大雷看轻自己:“这位宗族老叔叔,你带着细软金银,在大雪封山以前,跟着五柳大圣的弟子们,到山里去告状!”
叔伯一听,心里也发怵——
——七十二峰都是山精野怪,哪怕福将被武灵真君杀光,还有一群野兽呢!
黄铁山离佩县有六百多里,光靠两条腿走过去?
秀才连忙补充道:“要你把钱粮酒酿交给武灵真君?倒不如送给慧猛法师!求个佛缘,你全家老小都进山修仙!~那不是福德无量么?”
“可是我进山以后,还出的来么?”叔伯内心打鼓,犹豫不决:“进了黄铁山,没有回头路了!”
“哎!你看慧猛法师几个高僧,不也是出入自由?”秀才接着说:“与其看着祖产一点点被这些腌臜仙家慢慢蚕食,都分到穷人家里去,不如鱼死网破呢!”
大娘尖叫着:“对!鱼死网破!一把火烧了!别想来吃我家的谷!”
“就要鱼死网破!”村长跟着嚷嚷,反正不是他进山。
“嘿!”秀才越说越起劲:“等五柳大圣来了,用它功德宝轮顶住这武灵妖道!”
南宫先生立刻开始较量仙法——
“——它捆仙绳一个个割了脑袋!要这些不识好歹的贱种妖道头悬市曹,再劈尸万段!”
“武灵真君没有好下场的!他打死黄沙大仙,还把黄沙大仙的脑袋挂在那条石头棍棒上!那是什么破烂法器?”赵大雷作为见证者,当日就在县衙里眼睁睁看着黄鼠狼被设伏杀死,他信誓旦旦说:“五柳佛祖一定不会放过他!”
“哎!哎!”叔伯依然忘不了酒:“真有日月清朗再造乾坤的时候!我找五柳大圣要仙家的灵根来泡酒!如何?”
“哈哈哈哈哈!”大娘欢欣雀跃:“好呀!好!”
“你泡过牛欢喜!也泡过马鞭!唯独这个仙人灵根酒我没有喝过...”赵大雷立刻应道:“老叔叔!足了年份!再到祭祖吉时!我一定要尝尝这个酒!”
南宫先生挽袖行礼:“就这么办?”
状师跟着低头欠身,准备伸手要赏银:“这么办稳妥,立竿见影!”
秀才还没说话,传来敲门声。
白素素蹲在大院门口,实在不好去搅了这些凡人的兴。只是再听下去,她也要发笑了。灵石图录也存不下更多的影像音声,该结束了。
蹲在房梁上的刘青山,刚把佩剑拔出来——
“——就这么办吧,立竿见影。”
......
......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南宫先生脸上依然留着灿烂的笑容,只是脑袋分了家——
——挂到街市衙门旁边的梁子上,本来这梁子挂满了一排锣鼓,用来给人告状传令。
赵家二十多个族人,脑袋整整齐齐挂了一排。最上面挂着黄沙大仙发烂发臭的脑袋——有不少好事胆大的县民围起来,看清是赵家人以后,连忙喊家里人来一起看!要把娃娃也抱来合家欢!
白素素也不嫌脏,跟青山师兄一起挂人头,有些血流不干净,她就使唤神通去冲洗血水,把这些尸首的脸面清洁干净。
“师兄!富贵总管果然料事如神...”素素一边干活一边说:“这些家伙满肚子的坏水呢!见不得人好了!”
刘青山从来都不笨,他只是没有修行的天分,满头白发老态尽显,看上去已经四五十岁了,他解释道:“我也想到,去赵家村凿井的时候,总能感觉各种阴毒狠厉的意念在戳刺我的背脊...”
素素颇感意外:“以前玄真老狗说你脑子笨笨的!~”
“我不愚蠢,怎么显得玄风师弟聪慧?一个没有用的人,连践踏的资格都没有了。”刘青山叹了口气:“我肯定要被逐出师门,再也没有求长生的机会——不如让玄真踩我几脚,他找到受气包,我也能继续赖在玄铁坊。”
“啊?”白素素十分惊讶,她记性很好,连忙问:“三年前,师兄妹在侠踪镇万寿湖的凉亭里...”
当时玄真讲起兰傲霜的事情,要演一出师慈徒孝的滑稽戏。
白素素根本就看不过去,她只关心师姐的生死,于是心神失守,多问了一句,差些被破防的玄真盯上,陈飞虎暗中嗤笑,也被玄真发现——要是没有合理的交代,恐怕入魔的玄真下一个要杀要害的,就是他们两个。
这个时候,是刘青山使唤玄烨剑诀,击剑雕龙大笑大闹——
——结果玄真把所有的怒气都泼到刘青山身上,顺着这个台阶,众弟子没有和玄真当面反目成仇。
白素素若有所思,又连忙说:“青山师兄,你真的好温柔...”
刘青山把人头都理好,与素素师妹说:“不提了,从此天高任鸟飞,我是武灵真君的徒弟。”
不敢说的真话,青山也能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个时候,富贵总管气息虚弱,在武空的搀扶下慢慢走出来。
“咳咳!咳咳!呕!”
他依然是发瘟发病的样子,点清楚梁子上的人头。
“哎!一个不少!没有错漏的!赵家没了!还有这个南宫先生!”
白素素好奇问道:“总管?你与他有什么仇怨么?”
“也不知道这个赵大雷发了什么疯,凡与《仙元通鉴》有关的知识,他都听这个读书人的。”陈富贵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我与赵家说得清清楚楚,彭祖三圣迟早有一天要死绝——结果他们不信,要和我斗到底呀!~”
“特别是这个南宫无敌!他爹当年一√巴刺出去真就是魔童降世!”
“他给彭祖三圣写杂记,把妖怪说成大仙,给五柳著书,送去黄铁山的童男童女都成了佛缘功德,颠倒黑白胡说八道!”
富贵拍了拍青山的肩——
“——事情做得麻利,你盯紧了其他家族,人头要挂满一个月,到了下元法会让街坊们都看清楚,把灵玉图录的音声影像循环播放!”
“这些个狗杂种是怎么草菅人命的,怎么设计投毒放火,怎么掉脑袋的,全都放给百姓看!”
“咳咳咳!咳咳!”
富贵说到激动的时候,又开始发瘟。
“我先回去歇着了。”
“遇上腌臜泼皮,你们喊我来讲道理。”
“如果有强敌,喊武灵真君来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