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匠铺杨紫渡口走来,武灵真君举起功德宝轮,把这大木头盘子扛在肩上。
他几乎累极,睁不开眼睛了,真元枯竭行气紊乱,要被自身的体重拖垮,再也没有力气了——心里多出来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是妖狼黑犬留下的邪念在作祟。
不知道五柳最后一个元神去哪儿了...
它还活着吗?捆仙绳在它手上?它还有害人的能力吗?
肚子好疼呀...
疼...真他妈的疼...
不光是肚腹的旧伤,罗平安的十根手指都要烂光,指甲还没来得及长全。
起初五柳大圣还拥有人身,要运转三元法力将罗平安困住,以巽风阴雷法处决击杀。
他钻进那毒藤老根里,起初还不觉得痛苦,似乎是高亢的战斗意志占了上风——
——等到真元枯竭筋疲力尽的时候,九寰吐纳归元法难以为继,留在体内的遗毒就开始发作。
他的脸上冒着黑气,与五柳元神拼杀搏斗时,又要加速行气周天,身体里的遗毒带去四肢百骸,毒血回到新生的肢节,他腿脚麻木身体僵硬,喉舌冒出一股臭气。肚子上那一片刚刚长好的白肉,又一次变红变紫。
稍稍揭开慧剑法衣,平安低声骂道。
“靠!不会要死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五柳的天赋神通再怎样羸弱,那也是修炼了几百年的奇毒。
平安没有歇息的意思,不想去运功疗伤,他已经飞不起来,踩上杨紫渡的拱桥,又连忙退下——才想起自己这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加起来两千多斤。
他生怕踩坏了这座桥梁,于是看了一眼王母江支脉,这条溪流叫小蟠龙——
——他毫不犹豫往水里走,等到溪水淹过腰脊,似乎荒鸡时刻的天地越来越黑。溪水也越来越寒。
走到河流当中,溪水恰好淹到他脖子,能见到回字单元房舍的炉火,仰起头去用力呼吸,巽风阴雷大法汇聚出来的暴风眼还没有消失,风雪也越来越大。
罗平安像是一块钢铁,偶尔有飞雪落进他嘴巴,激得他咳嗽连连,肚腹的猛毒攻向肺腑,好比钢刀铁刺钻骨透心,疼得他手脚发抖肌肉痉挛,不停干呕,但是他没有失去意识。
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挨过最毒的一顿打,这痛苦让他站稳了脚跟,让他越来越清醒,越走越稳了。
马上要离开深水区,把耳洞里灌进来的雪水都晃荡干净,他听到一万个声音——
“——武灵真君!”
黑漆漆的房舍里空荡荡的,起先他听不到声音,几乎被毒聋了,从溪流里爬出来,就有人来帮他扶他。
“武灵真君!武灵真君!”
起初是跑得飞快的大黄狗冲过来,它跑得最快,掂着腿撒欢,嗅到五柳大圣的毒气,它又立马跑走,吓得尿了一路,夹着尾巴去找主人。
再往后看是一片火光,街头巷尾站满了人,红毯围了一大圈,火炉围了一大圈,还有年轻力壮的脚夫,有做饭掌勺的伙夫,也有船工渔夫,挤成一堆往杨紫渡跑。
是了,这力量越来越强,这声音也越来越大。
罗平安上了岸,大黄狗带着它兄弟几个来帮忙,咬住慧剑法衣的下袂往温暖的街道拖拽,牙齿也咬坏——
“——去!去去去!一边儿去!”
罗平安不敢抬腿去踢打,要把这几条狗赶走。
车马驿站的小货郎跑得最快,见到武灵真君站都站不稳,这小伙子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大英雄!赢啦?!”
罗平安没急着开香槟——
“——还没赢呢!还有一个元神!喊乡亲们让个路!我去找它!”
“赢啦!好呀!赢啦!”货郎想靠过来帮忙,又被毒气熏得脸色发黑,似乎多吸上几口就要死,连忙避开五六尺,又在冰天雪地里跪下磕头:“武灵真君!我帮不了你呀!帮不了你!”
“哈哈哈哈哈!要你来帮?起来了!去赶人!去赶人!”罗平安大笑,他依然迫不及待,依然挂念着下一个对手,没了真元,他还有滚烫的热血。
“您慢些走!慢些走了!”后来跟上的地保武夫喊道:“武灵真君!那个萝卜妖怪已经被武禅天女抓住咯!”
“真的?!”罗平安听到喜讯,他也和县城百姓一样激动:“你不骗我?真的抓住了?”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连忙追问。
“怎么抓住的?在哪里?带我去看!”
跟在地保武夫身边的猎户立刻说——
“——就在街市的菜棚子里!武空大仙拿金汁泼过去!萝卜怪气得长出嘴巴喔!”
“飞好高!飞好高!”有腿脚利索的小娃娃跟过来喊:“看到个金圈圈落下来!马上要抓到武空哥哥...”
罗平安连忙往街市赶,他听到捆仙绳,接着问:“后来呢?”
“药师菩萨把我抓走咯。”小娃娃满脸委屈:“不让我看了...”
“它哪里还能害人!”胡子花白的老渔夫在小蟠龙溪边等了一夜,时不时去街市打听消息,终于等来了武灵真君——这老头子义愤填膺,从寒衣里拿出油腻麻布,把老脸上的鼻涕泪都擦干净,似乎情绪太激动。
“我看到,几个仙人轮流去打杀那头妖怪,用不了几下,它就奄奄一息,绑在牛车上游街呢!”
“好!好!”罗平安精神一振。
最早来接应的货郎小子兴奋说道:“大总管要街市的百姓提前准备金汁,在单元房里备好了,要每家每户都给它泼一盆屎尿!”
罗平安越走越慢,他跟着威德金刚观想幻像往前看,火炬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让出一条通天大道来——
——他和五柳斗了两个多时辰,有金蟾和傲霜给他做陪练,起初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妖魔肯定很难杀死,可是没有想到居然如此顽强,要杀它整整六回。
打散五柳的人身,再去灭除元神,如果没有富贵来帮忙——他死定了。
火光照得他睁不开眼,是精神力量走到尽头,神经衰弱的表现。或许他找到一个结实的岩台,立刻就能睡过去。
太多太多人在说话,有太多太多呼喊声。
“平安大仙呀!你打得好!打得好!”
“把我宝贝还给我呀...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娃儿呀...”
“天注定的,一定是天注定!”
“哪里天注定!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武灵真君来了!妖魔鬼怪都要死绝!”
“起先我讲了嘛!黄鼠狼死咯!那个五柳也要死——赵扒皮他死全家,好呀!他妈的害我卖小女抵债!要不是有武灵真君,我年头还要再把二妞卖咯!”
“武灵真君...”
武家庄的老绣女拄着拐棍,她挤不动乡民队伍,站不到前面去,于是在后面默默的看火焰——她也只看得到火焰。
佩县十几万的老百姓,在这一百年里,有多少人因为七十二峰的灵脉事业死了全家?又有多少孩子送进五柳大圣的嘴里呢?
她读过不少书,书里讲的道理——大多是教人如何活下去。
受了伤害,要立刻逃跑,哪怕手脚被剁掉,失掉的肢体也不可能再回来。割下来的肉,放掉的血,没了就没了,要好好活下来。
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活着,苟且偷生的活着,吃了亏也不能反抗,受了气要忍下,一切似乎天注定。
等来这烈火焚天,要拨云见月的一夜,有许多像老绣女一样的人,朝着铁匠铺跑来,一路锣鼓喧天奔走相告,在雪地里五体投地涕泪横流。
“哎呀!站得稳不?!”
“真君你慢点!”
有人惊叫——
——老绣女跟着声音望过去,听见武灵真君要跌倒,她几乎要吓哭。
“没事没事!没事!”罗平安疼得面容扭曲,干笑着:“嘿!这个路好难走!我喊富贵明天来整一下!”
乡民们闻见腥臭的毒气,不能来帮扶,胆子大的婆娘要来拿武灵真君的胳膊,又叫罗平安的三昧戏法轻轻推开。
“别别别!我有毒!我身上还有毒!”
终于终于,终于终于...
所有欢天喜地都变成了哭泣声,这似乎也是天注定的——
——人生下来时要哭,死到临头也要哭,从猪狗不如的草芥变回人,自然也要哭。
货郎小子不过一米四左右的身高,他得仰起头来看武灵真君,前半夜照着玄风大仙的指导给煤炉添了火,总要沾些仙气——以为泥煤可以延年益寿,生怕自己死的太早,没有能力给老娘养老。
他老爹就是灵矿的长工,去年仲夏进了山,再也没有出来过。
问起乡绅工头,只说是进山修炼去了,就没有下文,丧事也不好办——
——要拿这个事情讨说法,县官是第一座山,黄沙大仙是第二座山,工头的老主顾还是善信,五柳大圣就是第三座山。
拿什么斗?凭什么?他在老屋门口吹几声唢呐,或许老头在矿里还能听见——可是工长不喜欢,传出去影响寻宝掘矿的大事,要他们家丧事喜办...
不该是这样吧?不应该是这样吧?
渐渐的,货郎小子也想通了,就和老绣女说的一样——
——人肉被割下来,草芥也渐渐麻木,要说服自己,这是天注定。
他哭花了脸,泥煤尘晶挂在腮帮子上,割开一点点红印子就是火辣辣的疼。
“应该的!别送了,别送了!我拿不下!”罗平安勉强应付着来往居民,他试了好几回,想再次飞起来,但是做不到——于是各种各样的土产杂粮瓶瓶罐罐放到道路两边。
他几乎成了一尊血肉铸造的移动神像,从胡桃街口冲出一个小女娃,抱住大鹅就往武灵真君身上丢。
“拿住!拿好!拿好!大哥哥!”小女娃恋恋不舍的看着鹅,捂着眼睛不去想,再舍不得也要送出去了:“我不看我不看了!我舍得下了!”
“用不上呀!”罗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有讲客气的意思——
——从中原福地玉衡派离开的时候,接走三元法会的邀请函,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所在。
武灵山是北辰部州的守护神,抗击天魔扫除妖怪是他职责所在,如果做不好,他对不起这一路栽培他的师父们,也对不起梵林普巴降魔杵,对不起这一身善功。
他感觉口鼻涌出一股暖意,毒气攻心时吐了两口血出去,却天清地朗,身体有了更多的力气。
“好些了...咳!好些了!我走了!”
乡亲们依然要送,依然是哭。
罗平安喊道:“远着呢!不要风寒感冒,没有那么多的药来治呀!”
这个时候才有人回到玄风炉旁边候着,终于依依不舍的回到房里去。
从铁匠铺走回街市,平安终于见到此战的最后一个对手——
——五柳大圣的萝卜元神叫捆仙绳绑住,来到典当铺门前,做牙行生意的小女儿捧起一盆屎尿往妖怪脸上泼洒!
“哇呜呀!~”萝卜怪涕泪横流,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它却不能发作,只想苟且偷生——它依然是那么聪明,错以为自己能够历经劫难重获新生。
或许只要认错认罚,认罪认输,就可以活。
它不沾五谷俗物,再也不需要这农家肥来帮助生长。这些污秽至极的屎尿只会让它愈发烧心,魂魄损伤元神肮脏。
富贵来迎接平安,帮忙把功德宝轮抬走——
——五柳再次见到罗平安的时候,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唉声叹气连连求饶。
“武灵真君...你是合道!你就是合道尊者...”
“小妖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罗平安没有说话,他累得开不了口,就和天淑师父说的一样——
——精神意念会从嘴巴跑走,说太多话人也虚弱。
他的眼睛跟着牛车慢慢往前,到了下一户人家,又是一盆屎尿泼洒出来。
萝卜怪恶心难忍愈发癫狂,它感觉心灵崩溃,元神都要开始消散了——
“——武灵真君!我有用的!我有用的!我会龙树神功呀!”
“你饶我一命,这些泥胎贱种都能修仙!都可以长生呀!武灵山肯定缺人手!从哪里找喔?我给他们种灵根,我有用!我有大用...”
听到五柳这么说,罗平安立刻站起。
五柳还以为有救,心里有了希望,立刻开始挣扎,可是它越挣扎,捆仙绳就越紧,不一会就勒出黄艳艳的汁水来。
“你能给百姓种灵根?”罗平安冷冷问道。
五柳欣喜若狂:“对呀!”
罗平安:“那为什么不做呢?”
五柳听不懂——
——为什么不做?武灵真君在问什么?什么为什么不做?
罗平安:“你可以帮武灵山?”
五柳连忙说:“对呀对呀!我可以!不就是一条灵脉!我把七十二峰的灵石都挖走!送到武灵山去!实在不行,您就去黄铁山造个分会嘛!”
罗平安:“那为什么不做呢?”
五柳这一回终于听懂了...
“你有得选呀...”罗平安指着萝卜精的菜头脑袋:“你原本有的选——你是佛祖,你是天神,哪怕你拉黑风和乾龙一把,你就是新的屏山大圣。”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呢?太晚了,实在太晚了...”
罗平安震声怒吼,声波轰得五柳大圣心神剧震。
“妖魔!太晚了!”
这盘五柳小菜得到黄铁山千花洞道场,披上假袈裟,却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佩县的老百姓要遭受黄鼠狼的荼毒,脑壳形制漂亮一些的,要被黄皮子拿去当酒碗。每个月的童男童女三牲三禽一样都不能少,要送给五柳大圣求佛缘——这佛缘带来的是什么呢?
是无法无天的特权,是赵员外放狗吃人的底气,杀人不用偿命,甚至不用赔钱,不用看县官的脸色。
对呀,五柳这才想明白——
——既然一开始可以走上一条正道,那龙树金刚功给了它善功善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它依然聪明绝顶,很快通透。
“你当真不打算饶过我?!武灵真君!我有用的呀!至少比这些泥胎贱种有用!”
罗平安:“关我屁事?”
五柳嚎叫着:“你武灵山离不了我!你一定后悔!这样吧!把我放走!不杀之恩是大恩——我每月给你带二十童男二十童女,都是假灵根的好秧苗...”
它连忙改口——
“——不不!是好弟子!好学生!你一定喜欢的!总会喜欢我的!”
罗平安:“关你屁事?”
它一下子失了所有力气,瘫在牛车上不再挣扎了。
似乎就是天注定的,这命运也一样,越是挣扎就越痛苦。
“放你妈的屁!罗平安!放你妈的屁!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妖魔吗?!就因为我是一根萝卜?”
“你自己选的呀...”罗平安实在不能理解,或许这萝卜怪依然在骗自己。
黑风和乾龙都是妖魔,它们为了武灵山的道藏可以坚守百年,屏山大圣也是妖魔,它在上一次灾年时战死了。
草上飞也是山精野怪,它带着全家老小去黄铁山谈判,为罗平安传信时,几乎赌上了一切——或许之前草上飞没得选,现在找到一条正道,它毫不犹豫的靠向武灵真君。
可是彭祖三妖王一直都有的选,一直都能掌控自己的道途。
五柳大圣得到龙树二祖的善功,它不愿意行善业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信它者苦。
要兢兢业业修心养性,收拾鸡零狗碎,经营百姓民生,克服心魔六贼无踪——倒不如黄铁山道场大门一闭,每隔几天吃一株菜人,那是多么轻松潇洒的日子?
它不想吃苦,就要走捷径发邪了。
只是它不愿承认,依然要骗自己。
“卑鄙无耻!罗平安!如果回到千花洞!你绝不是我对手呀!”
罗平安:“没有如果。”
五柳愈发激动,完全入魔。
“我和你同归于尽!我要和你同归于尽呀!”
最后一丝一毫的灵气,化为巽木阴雷法决。
不等武灵真君出手,在一旁聚精会神等候多时的兰傲霜早就察觉到异样——
——树妖奶奶同样有龙树金刚功移植而来的假灵根,也会使巽木阴雷,化用为掌心神雷打向五柳!
只见这根萝卜迅速变形,本来要刺向罗平安的嫩芽木枝,遭受掌心雷的轰击,突然转向天空。
“轰隆!——”
天空终于发白,雷霆落下,一颗金灿灿的鸡卵钻出梧桐岭。
风乱了一阵,漩涡状的黑云好像老天爷的眼睛,被这道神雷撕裂,马上消散无踪。
太阳把山峦之间的湿气蒸干了,好像混沌难辨的崇山峻岭都清澈,渐渐天地分明。
焦黑发烂的牛车上依然留着一些火苗。
除了断成四截的捆仙绳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它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