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安取来滚烫的茶汤,听到白月菩萨在催促,他往肚子里灌了好几杯浓茶——干脆抱住茶壶,用开水来漱口。
“我喝,我喝还不行嘛,观音菩萨你别赶我走...”
武灵真君满脸通红,他身体发肤不怕高温,热水流进食管肚腹,热力无处可去,都变成头脸鼻咽管的蒸汽。
“我不是你,也不是闾丘无忌,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也没资格来指教你,更不能拦着你去报仇雪恨,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观音菩萨,斗六仙洲的老百姓是无辜的...”
“他们没有害武灵山,没有害你两个孩子,更没有害闾丘无忌死全家。”
“斗六仙洲沦陷以后,下一个就是葛六,然后就是北辰,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两仪仙盟是帮凶,三毒邪教是天魔的爪牙,百年以前发生的惨剧,要追根溯源,它是妖星作祟,陆远和王宝袖手旁观,他们有错,可是这笔账怎么算,都不能...”
话还没说完,白月菩萨指着武灵真君的鼻子,再不想多听一句。
罗平安依然要讲下去——
“——如果海螺号真的抵达东北,开辟出这么一条甘露航道,你们与三毒教邪教有什么区别?”
“无忌前辈因为异鬼灾祸死了全家,她与天魔孽种有血海深仇,可是到头来她却要变成天魔,变成另一把挥向北地人族的屠刀。”
“又有多少个小无忌,有多少个和她一样的孩子会失去血肉至亲?从此变成天降大恨的力量种子?有多少个王有才守在他们身边呢?要把他们当成谋权的工具?”
“一念成魔,一念成魔...”
罗平安没有避让,迎着白月观音的指头,眼神无比炙热。
“一念成魔,放过你自己!”
要说这仇恨心,罗平安不止一次降伏它,要直面它,将这头凶狠的老虎变成坐骑,玉衡派有人嫉恨他,武灵山有人坑害他,但凡能克服心魔,所有恩怨都变成友谊。
武寰要他的地肥,本来是夺心害智的狠毒怨灵,最终也变成同道。起初草上飞两面三刀,来县衙助阵是谁赢了帮谁,见到黄皮子的尸体才临阵倒戈,没有被心魔控制,再没有帮五柳害人。
如果杨左使能克服心魔,他可以悔悟,可以捡起良知,他也是武灵山的同道,毕竟他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且不谈这一身血债如何救赎,至少有救赎的机会。
只这一个念头无法通达,杨山变成了魔鬼,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罗平安心里清楚,如果他不放过自己,把事情做绝——那么草上飞也得死,为黄沙当了那么多年的哨兵,这小兔子早该变成一锅炖肉。
不光是草上飞,长牙也得死,佩县的县官该死,追到武灵山来的肖胤小王爷更是该死,或许早在玉衡派,肖胤就要死在比武擂台上,玄风要死在烂木林。这些挣扎在善恶边缘的中间人,没有任何机会走向正道。
或有那么一瞬间,陈富贵与合欢宗谈生意,与金刚罗汉们讲人情,和陆远讨联姻的缘分,璇玑星的兄弟也该死了。
焱锋妖狼凶暴狠戾的个性每时每刻都在影响着罗平安,只要一个念头,他也要变成魔头,毕竟这双手想要带走生命,实在太简单。可是要把支离破碎的血肉拼回去,对罗平安来说是那么那么的难。
都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不是劝善,这根本就不是善。罗平安只是希望闾丘无忌和白月观音不要入魔,降伏这强烈的仇恨心,不至于把怒火泼向无辜者。
如果海螺号的目的地是琳琅皇城,是铁狱冥河,是三毒教的老巢,罗平安立马跑到泰杭码头报到,变成天字第一号小船工,每天努力干活助人为乐——只怕无忌前辈报不了这个仇。
“要不我们想想办法?观音菩萨?”罗平安依然好声好气打着商量:“我帮你找三毒教余孽,或者找个机会把陆远约出来,既然是天魔害你们,冤有头债有主...哎...”
依然没有把话讲完的机会,白月菩萨变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房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罗平安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这不是他能解决的事情,他不是什么心理医生,当不了这个情绪垃圾桶。
同样的,就算是璇玑星最棒的心理医生,也解决不了脑残疾病。对于闾丘无忌和白月观音来说,如果没有咸阴村和斧州城的幻境,没有这一针麻醉剂,他们会立刻变回疯疯癫癫心智失常的形态。
罗平安肉眼能见到的白月观音,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幻身,她真正的肉身变成了什么模样?或许早就和闾丘无忌一样,已经得到天魔的地肥,成了异魔怪胎——她在努力的维持这具人身,模仿人族的语言和神态。平安眼里的白月更像一个泥塑偶像,是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雕塑。
从大狼狗的天灵盖冒出来一个阴神,武寰大姐终于慢慢悠悠的探出头。
“没用的,修行人如果堕入魔道,无法自克自化就是这个结果。”
罗平安:“你有办法么?武寰大姐?”
“现在知道喊我武寰了?”武寰尊者翘起二郎腿,贴着罗平安的金边大耳朵瘫坐:“之前不是喊我道璇么?”
罗平安:“你要有办法!我喊你娘子都可以呀!”
“哈哈哈哈哈!”听到罗平安的玩笑话,武寰一点都不生气,只觉得这小家伙越来越有意思:“不行不行!我这不成了强娶民女逼良为娼的土匪恶霸?我是合道天尊——干这个禽兽不如的事?”
对于化神以后的修行人来说,性别概念已经变得模糊。把性别对调一下,罗平安这小女子遇见麻烦,求道璇大人了难,要厚着脸皮喊几句相公,道璇听来怎么都觉得别扭。
“唉!”道璇叹了口气:“慕容氏她太痴情,放不下过去种种,闾丘无忌又太笨——如何能忘却这一段孽缘?都因为的雨母泉送子仙药...”
“哎?”罗平安不懂这其中渊源,好像武寰大姐清楚:“你知道她俩的事?”
“百年以前我还没疯呢!再到两百年前,我还是斩妖除魔的卫道士,怎么就不知道了?”武寰一直都没吭声,跟着罗平安走了这么一路,那是一句话都没说——哪怕罗平安被闾丘无忌的法天象地之身击碎了神念,她也没有冒头出来谈一句关心。
“三百年前后,有六回州选比武,闾丘氏和慕容氏也会来中原封神台参会,在四象仙盟的长辈眼里,那是一对金童玉女,好比天造地设的玉人。”武寰背后讲起这段八卦,当年有仙界佚闻江湖小报——这狂暴吃瓜组长早就把整个事情都查得清清楚楚。
“可惜是两个女子,能够逍遥自在长生,却没有子嗣儿孙来继承家业道统。”
武寰刻意拉长了调子,声音抑扬顿挫,似乎谈到别人的家事,她也越来越兴奋。
“慕容氏求得老阴山雨母泉的仙药,偷了闾丘氏的精血,好像造器灵捏假人,用自己的肚子,给武灵真君生下一个孩子。”
罗平安疑惑道:“不都是女人么?怎么生出男孩的?”
“所以第一个孩子夭折了。”武寰摇了摇头,满脸遗憾:“虽然有精魂英魄,却不能适应阳身,不过三四岁就死了,雨母泉的送子仙药也是炼制化神分身的好宝贝——慕容氏的做法,好比让闾丘氏的一部分神念重新出生,认慕容氏做娘亲,认闾丘氏做父亲。”
“哇,这爱也太畸形了吧。”罗平安满脸的伤疤都要挤到一处去。
“所以我跟着白玉楼抄诗官的红信蓝信,追了整整四十多年,就为了看一个结局——这他妈也太劲爆了。”武寰毫不掩饰接着说:“闾丘氏心里只有天魔,什么儿女情长,那是修行路上的调剂品。”
“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慕容氏早就被贪狼妖星迷魂,比王总管更早。”
“她舍不得闾丘氏的神魂和地肥,怎样看都喜欢,越来越着魔——恨不得给闾丘氏生一窝娃娃,从道侣变成亲人,变成骨肉至亲。”
“再然后,三毒教上一任天禄教祖,也就是高明,是药不灵的授业恩师。在一百五十多年前,他被闾丘无忌打死。”
“同一年慕容氏偷偷生下一对双胞胎,留下长子,次子送给太乙玄门的师兄弟收养,只敢说是侄儿。”
“似乎终于是感动天感动地,闾丘无忌认下这个孩子,把他当做小刀会的骨干培养。”
“后来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这两个儿子变成闾丘无忌发疯入魔的主要原因。王总管一个阉人也渡不过情劫难关——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平安瞳孔地震,要这么说的话,慕容氏第一次借腹生子的计划破产,难道找了三毒教帮忙?
仙药有技术缺陷,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没办法为闾丘无忌炼分身,不能把分身转化为子嗣,于是借来三毒教天魔奇功,化用人族和灵兽的地肥,再造两个新生命...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呢?”武寰摊手耸肩,摇头叹气:“既然你都能猜到是三毒教作祟,结果想必早有定数——闾丘无忌杀死赶尸宗的教祖,诅咒也如影随形。”
“以我的人生阅历,我来看待这件事。就像你璇玑星的黑暗童话故事。”
“年轻有为的战士建功立业,砍下邪魔的头颅,却遭受了诅咒。战士没有弱点,于是这诅咒向着她的家人蔓延——她的两个儿子就成了突破口。”
“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却悄然诞生在这个混沌世界,闾丘无忌毫无防备的接纳了子嗣,就这么养育近百年,有了无法割舍的羁绊,有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却在最薄弱的地方,受到致命的剖割创伤。”
“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
武寰话锋一转。
“谁知道呢?慕容氏已经死了,闾丘氏也是半死不活,留下白月菩萨这么一尊泥偶在人世间翻滚——对她来说,没有闾丘无忌的世界是毫无意义的,既然得不到,那就全毁掉。”
“弯弯绕绕这么一大圈,一百多年的时间,闾丘无忌依然没有逃离那个鸡圈。”
“她好像家禽,眼睁睁看着同族被天魔绞成肉泥,做成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黄沙喜欢蒸肉,五柳喜欢活吞,三毒教喜欢潮玩,拿人肉做玩具。”
“妖兽残酷,天魔残暴,两仪仙盟的同族同胞更残忍。这仇恨心又怎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
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好像屋里屋外都没了活物气息。
草上飞跳到桌子上,这小兔子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按照妖兽的年龄,它已经不小了,换算成人族修士的心性,至少是四十五六岁往上。
“武寰天尊,为什么四象仙盟就这么看着呢?你们不能帮一帮无忌前辈吗?为什么呢?”草上飞仰头质问着:“难道她不够好么?她不够努力么?她是个好人,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可是怎么帮?”武寰满脸惆怅,立刻反问:“齐人之福有她一份,红粉骷髅被障诸色个中滋味,她都尝过——没有这幻惑迷魂的人生,就没有她。”
“再到后来,要失去这些东西,她也要疯魔。如何去帮呢?要她抛弃妻儿么?要她放下?要她时时警惕?谁能想得到?”
“我是宝萍的心魔,宝萍要我吞下天魔的血肉,妄图飞升璇玑仙界——在此之前,她能想到分身会入魔么?谁又能拦住她呢?”
“四象仙盟也有一屁股烂账,闾丘无忌能维持法天象地,能继续禁锢荧惑孽种,已经实属不易——要她倒转时光,再做一次选择?”
“恐怕她也会不忍心,也会选同样的道路,不过是重来一次。要我再选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吞下天魔的地肥,因为没有这劫,就没有武寰——宝萍不曾失去过道璇,她不想飞升仙界,还能有这强烈的求生欲,有这九寰道途么?”
“该怎么办呢?”草上飞嘀咕着,急得满头是汗:“仙尊,你显显灵,你有办法么?无忌前辈变成那么大一块僵尸肉——她活着的时候要流芳百世,死后不能遗臭万年呀。”
“黑风走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找到无忌掌门的尸首,把她带回武灵山...”
“这是老黑最后一点念想了,这是老黑最后一点念想了...”
武寰天尊跳到桌上,见到草上飞猛磕头,连忙逮住兔子耳朵,要草上飞清醒。
“既然你请愿,神不会辜负你,可是我的力量太弱小,还得看罗平安这小子愿不愿意配合。”
“武寰大姐!你真有办法呀?”罗平安打起精神:“我还准备摇人,要不把玄烨喊过来,把你本尊也喊过来。”
“哎!他们不像天竹尼师那样好说话,见到我,要当做天魔处理的。”武寰连忙喊停:“我躲在你身体里一直没回话,因为那一段行气办法——研究来研究去,或许这就是法门所在。”
罗平安第一次与闾丘无忌的肉身近距离接触时,从驳杂狂暴的神念中感应到一段行气法门。
武寰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她对五窍十二经人身地肥的化用研究有足够多的经验,这段时间里在埋头推演神通妙用,终于有了一点结果。
“闾丘氏不能说话了,但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信息,以我研究地肥的经验作判断,这行气法门是变化术,你有太乙玄门的道藏,万变不离其宗,借焱锋的金元灵试着练一练——或许能找到线索。”
“你想找人帮忙,不如直接喊陆远和王宝来助阵,他们不敢害你,只怕你勾结三毒教倒打一耙,以你现如今的杀伤效率和神行速度。在哪里打,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收手,都是你说了算。”
“至于四象仙盟的同道,应该是过不了琳琅城的水关——龙智的分身可以过关,要宝萍和玄烨,要郭云等人倾巢出动,陆远要被吓死的。”
“你练好了法门,或许一切都会慢慢清楚。”
武寰说完这些话,跳回了罗平安的天灵盖里。
罗平安立刻行功运气,试图入定调息。这一回他收敛法剑,金刚功停转,宝塔功敛息,把《无根树》这本入门经书捡起来,转而修行太乙玄门的武灵真经。
这套功法非常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了。道途走到金丹时期就已经完功,后面的道路好像一个平台,要码农们自己开源做各式各样的化书。
闾丘无忌的肉身之中传出来这么一段行气法门,就像某一段神通的残缺代码,焱锋的金元灵力按照这套方法在足少阳胆经一脉反复流窜,至手少阴心经下膈、络小肠,从心系上肺出腋下。走到太阴腋内动脉天府,以肺经为根,不断洗炼真元,反复向四肢百骸灌输真元。
内在天地之中,武寰又一次对罗平安的悟性感到惊讶。
要说神通推演,本来是极尽复杂之事,就好比一把残缺的钥匙,反复在锁孔中试探,要慢慢填补钥匙的缺陷,修剪钥匙的形状,使肉身去适应行气规律。
真元在什么穴道停滞,在什么经络回转,又有反复增减灵力的过程,可是罗平安这副肉身实在太方便,璇玑星天仙的骨骼筋肉好像一个大皮球,五窍十二正经的坚韧程度超乎想象,罗平安是一点都不怕疼不怕死——偶尔有行差步错气息紊乱,真元撑破穴位带来暗伤,平安却没有丝毫慌张的意思。内在天地掀不起半点波澜。
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白狼法相变回人身,变化术赐他三头六臂。
武灵真君的肩颈膨胀,体态再大三分,本来是两米出头的个子,长到了二百四十多公分,躯干好像一个倒三角,脖颈两边钻出来黑犬和白狼的脑袋,生出四条新臂膀,指头还没有长出指甲。
罗平安的脑袋几乎要顶破窝棚的横梁,屋子里没有镜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肉身发生了怎样神秘的变化,却有一种强烈的晕眩感。
因为变化术带来的两颗狗头,多出来的两对眼睛提供了新的视域,空间迷向使他头晕目眩,却能从黑犬法相的眼睛里,彻底脱离这幻术世界,能够看清天与地了!
“好神通!”武寰和罗平安五蕴相通,她好像监控室老奶奶,有六个闭路电视来观察新世界:“这是闾丘无忌的变化术。”
“武寰大姐...”罗平安站都站不稳,他手脚不灵光,六条胳膊胡乱挥打保持平衡:“现在怎么办?我练成了,然后呢?”
“这是闾丘无忌送给你的东西。”武寰胸有成竹说:“你这辟邪天眼已经大成,再不是浮光掠影繁华一瞬——闾丘氏说不出话,要你亲眼看个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