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身差不多了。”

等王仙芝击碎剑潮，杜青忽然开口道。

“不错。”

王仙芝点头，一身气魄不但没有被方才弥天极地的剑潮消耗殆尽，反而有一种锋从磨砺出的凛然。

刚才那阵可破千军的剑雨，竟只是他们用来打招呼的方式。

下方观战人群中，听力比较好的那部分武者已经彻底惊呆了。

“听说每一个来武帝城找你的人，都会问你一句话，是吗？”杜青问道。

“是。”王仙芝惜字如金。

“你能记住其中多少？”

王仙芝不答，挑战他的人太多了，他也不是什么自恃身份、高高在上的性格，所以跟他说过豪言壮语的人可太多了。

他不说，杜青就继续问：“听说你对曹长卿的评价还不错，他说过什么？”

王仙芝略微回忆，记起曹长卿初次登楼时，曾温文尔雅地说“与前辈求个几斗风流”。

“邓太阿呢？”杜青继续问。

这个王仙芝也记得，不过作为剑神，邓太阿就锋芒毕露多了，当初说的是“我有剑要问你”。

“不记得也没关系，因为从今天开始，那些都不重要了。”

杜青负手而立，云水绕身，舌绽春雷：

“王仙芝，你败过吗？”

这话让对面的苍髯武夫略有些出神，多少年了？有至少一个甲子的时间，没人敢当面跟自己大放厥词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江湖道德水平的普遍提升，而是他一拳一脚打出来的震慑。

“没有，也不会。”

王仙芝的语气很平淡，因为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需要用什么加重的语气给自己提升信心，或者给别人施压。

他作为武评榜首，曾公开谈到，能一人对战武评其余九人，且战而甚之。

没人知道真假，但同样没人怀疑王仙芝的自信。

这样的无敌之心，大概是王仙芝能强出整个江湖一档的原因之一。

在其他人还在纠结兵器、年龄、出身等等诸多因素，试图追求公平对决的时候，他已经在想怎么一个人打赢全天下了。

格局上的云泥之别，造就了实力上的判若天渊。

但今天，终于有一个人，能在这方面赢他一手了。

你王仙芝想要天上天下无敌？

没问题，但我杜青可是天外来敌！

王仙芝已经在本世界的规则之内，将武夫体魄以及释儒道三教的指玄、金刚、天象境界融为一炉，几乎达成了真正的圆满。

但是！

不仅仅人有极限，就连世界也是有极限的。

以王仙芝如今精气神浑然如一的状态，杜青毫不怀疑，若放在主世界的话，他一定能迈过外景第二层天梯，成就宗师之位。甚至更进一步的半步法身大宗师也未必不能奢望。

但是，话又说回来。

即便抛开破坏力不谈，主世界的外景宗师，也是要让自身法相与天地法理初步交织，并反馈于肉身元神，能产生种种神通的。

大宗师更是可以凭借法相影响外界天地的法与理，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领域。

王仙芝呢？

他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内息与体魄，却不曾勾连任何一条天地之理。

当然了，这个世界也没人能做到上述这点。

这就是小世界的局限性。

有的小世界，法理十分外显，修士以很低很低的修为就能轻松引动，这会导致他们轻忽自身根基；但像雪中这样的世界，法理又藏得太深，逼得所有人只能不断打磨根基，到最后也不过只能引动一点点最基础的风雨天象而已。

那么接触不到世界深层法理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呢？

是招式的浅显化。

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的高手，大多数都是靠着更雄厚绵长的炁息与更坚硬不坏的体魄称雄。

真正有什么绝招的，少之又少，李淳罡的剑开天门算一个。

其他的基本上就是更多的气，更大的力，仅此而已。

包括原主角徐凤年和最终战的BOSS北莽拓跋菩萨，最强大招都只是天上仙人附体，给予了更强大的气力修为罢了。

从未涉及任何更本质的道、理或天地法则层面，就连那些所谓的仙人都没有这方面表现。

所以……

杜青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无垠东海，忽然想起一个一直在练但却很久都没有使用过，最近又机缘巧合有了点新领悟的招式。

“壬水滔滔，荡尽天下！”

他放声大笑，勾连天地水汽，顿时激起万顷碧波，化入己身，驾驭着无穷无尽的惊涛骇浪，将王仙芝的身形淹没。

……

“你听说了吗？王老怪败了！”

“你说谁？”

“王老怪啊，武帝城，王仙芝！”

“怎么可能？”

听闻者手一抖，将半碗酒洒在地上，“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败？他怎么能败？”

“你听我说……”

如果《雪中》世界有流量统计的话，王仙芝无疑是最大的顶流，虽然他平时一贯隐身，可一旦做出什么事来，分分钟就能传遍天下，比什么北凉世子、离阳皇帝之流可要强出太多了。

杜青与王仙芝一战，光明正大的就在东海碧波之上，起因、经过、结果全都清晰无比。

“那位名叫杜青的陆地神仙简直像是龙王转世，据说能够翻江倒海，呼风唤雨！王老怪与他大战了整整三天，最后气力不支，败下阵来。”

“王仙芝真的败了？”

“千真万确！全天下都传遍了，这还能有假？武评的天下第一空悬这么久，总算要有人了！”

“呜呜呜……我的青春，结束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几乎发生在全天下的每一间酒馆，从武帝城，到太安城，再到北凉、北莽。

所有人都在热烈讨论，有人感慨一个时代的逝去，也有人期待新时代的到来。

还有更多的阴谋家们气急败坏，因为天下第一易主这种事，这对以世界为棋盘精心布局的他们来说，无异于砸场子一样的举动。

而其中最着急上火的，无疑是一名自诩翻书人的老者。

黄龙士是个自本世界数百年之后穿越回来的后世人，他对后世的文明状态挺满意的，所以回到这里之后，一门心思就想要保证历史按照他所知的那样发展。

当然了，他也有野心，没那么被动，在不影响大势的前提下，也不介意加快一些进度。

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一个对新时代中国比较满意的人回到了战国时代。

他为了保证以后还会出现新中国，所以一边要力保历史大致上不走样，但又觉得其中有一些灾祸是可以提前避免的，比如什么七国之乱，董卓之乱之类的，所以想要提前把这些灾祸从根源上除去。

原主角徐凤年就是他的眼中钉之一。

杜青当初在徽山大雪坪冒头的时候，就上了对方的关注名单，不过他之前很低调，再加上黄龙士也忙着对付徐凤年呢，双方还没来得及产生交集。

结果这一个不小心，他就成为天下第一了。

在这样一个武夫横行的时代，天下第一的影响力一点也不比皇帝差，甚至有资格影响天下局势。

王仙芝是个纯粹的武夫，哪怕建立了一座武帝城，不听调也不听宣，黄龙士也不在乎。

可杜青就不同了。

他在轩辕家做的事随便一查就知道，看似是在潜修修行，实际上也的确是在修行。但为了修行，轩辕家几乎把剑州拿下了大半，看起来就有些目的不纯的样子。

以前黄龙士觉得徐凤年和北凉才是心腹大患，毕竟那是离阳唯一的异姓王，还是镇守边关手握重兵的天下第一名将。

可现在看来，如果杜青这个新晋的天下第一也有反心的话，倒是有点不太好说他们俩谁的威胁更大了。

但总的来说，还是徐凤年更好对付！

所以黄龙士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将杜青的威胁等级提到了最高，却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动作，目前以收集情报为主。

毕竟是正面击败了王仙芝的天下第一，他虽然是个儒圣，还自号独占三甲风流，却也不想拿脑袋试一试那能够挫败王仙芝的锋芒。

不过黄三甲的这份自知之明与隐忍之心，却不是全天下人都有的。

比如有些人就急了。

其中有盯上杜青这个积威的天下第一想要投机取巧的，也有胆大盯上了王仙芝这位浅水游龙，想要落井下石的。

众所周知，东海武帝城独立于离阳北莽两大王朝之外，自成一系，官方势力渗透不进来，也不敢在王仙芝的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

但武帝城除了王仙芝，可还有占据天下武者近乎三成的武夫在呢！

那是多强的一股势力？

即便抛开王仙芝不谈，也算是天下第一流的顶尖宗门，而且重在人多！

这块肥肉谁不稀罕？

过去因为王仙芝的积威，没人敢动，甚至没人敢想。

可是当他的无敌金身被打破之后，很多人才恍然发觉，竟错过了这么大一块香饽饽！

胆小的人尚在观望，胆子大的已经行动起来了。

……

“这几日，武帝城中颇为喧嚣啊。”

东海一座不大不小的岛礁上，杜青与王仙芝相向而坐。

打完那一场之后，两人就留在这里观潮论道，一晃已经有七天了。

他们从修行的百日筑基开始，交流分享各自的修行经验。

“终究还是要借力天地吗？”

王仙芝叹息道，他从一介武夫开始，走到天下第一，然后才涉足三教修行，补全了指玄、金刚、天象等境界，一贯以来的理念就是融汇诸般力量与一身，以自身作为最强依凭。

秉持着这样的理念，他以一双铁拳，击碎了拦在前方的所有阻碍，硬生生把武夫的江湖地位拔高了一大截。

甚至让所有人都相信，武夫虽然修行难度大，但修成之后，上限也比三教众人更高！

毕竟一品四境中，三教中人只单修自家的一条路，而武夫却要兼容并包，三教合一，体魄、技巧、精神全无短板才能登临陆地神仙。

但今天，他被人击败了。

杜青击败王仙芝的办法堪称简单粗暴，说起来就一句话——上善若水，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跟御剑万千比起来，水的特性让王仙芝无法毁灭，毕竟抽刀断水水更流，所以只能被无穷无尽的江海淹没。

这就是《壬水不灭体》，这是远远超越了《雪中》世界上限的功法，是主世界先天神灵水祖的道。

王仙芝无法可破，只能落败。

这给他的打击还是挺大的，不是因为输了，而是因为输得没脾气，看不到该怎么追赶，怎么赢。

毕竟他只是个武夫，用拳脚来对付江海？

哪怕能一拳分海又如何呢？

之前交手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打碎过那些浪涛，但对杜青一点妨害都没有，除非能有办法蒸干这东海之水。

“人身之力终有极限，必须取之于外。”

杜青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至于是借，还是夺、吞、融，这到无所谓。”

“哦？”

说借王仙芝不感兴趣，但说到夺和吞，他立刻就坐直了，“何解？”

“道家先贤有言：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还有法天像地的说法。这些可以是虚指，但也可以变成真的。”

“将人身天地变成真的？”王仙芝若有所思。

“人身三百六十窍，周天三百六十星，一窍蕴一星，可乎？若能夺日精、吞月华，纳周天星辰于体内，何惧区区海水？”

王仙芝如同醍醐灌顶。

他不是没有天资和才情，只是被世界给局限眼界了。

当杜青为他拨开迷雾，也不知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也正是因此，当杜青提醒他，武帝城似乎有些乱象时，王仙芝一点也不在意。

他在东海立下武帝城，又不是为了当城主享受的，他只有两个愿望。

其一就是接受足够多的挑战，等待一个能击败自己的人，探索更遥远的武道之路。

其二则是为了给江湖多保存一些元气，对每一位挑战者他都不吝指点。

而现在，武道的光明前途就在眼前，区区武帝城又算什么？

“让他们闹吧，待我出关，再一并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