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
那叫阿平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将我的面具拿到哪里去了?”
陈子均肃然正色道,“你今日读书不甚用心,那面具由我暂时保管,等你什么时候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再还给你。”
“啊?”
……
陈子均定下的离开的日期是六月三十日。
这一天,已经逐渐逼近。
第一滴灵液胡翘翘已经服用完,妖力猛然增长了许多,前几日很疼,后面渐渐就不太疼了。因有第一滴的基础,前几天陈子均替她将第二滴灵液稀释成了二十份,她继续每晚服用,借助太阴感应诀将妖力转化成太阴星力。等这二十份服用完,下一滴应该只用稀释成十天左右即可。
六月下旬,牛车造好,为了尽善尽美,王木匠还在细心调整。
胡翘翘也开始着手清点起了她和陈子均的东西。
要带走的,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收进储物袋。
不方便带走的,或是不用带走的,若是有村中人家用得上,她便拿去送人。
陈子均则是将一些纸笔和书本都送给了私塾的孩子们。
六月二十九日那天的傍晚,在村长的安排下,村中广场,村民们一起为夫妻俩准备了几桌酒菜践行。
陈子均暗暗在酒坛中滴入了一滴猴儿酒。
村民们感觉这酒格外香醇浓厚,闻之欲醉,滋味更是美妙无比,一口即醺然。
醉意驱散了离愁。
不知谁突然喊,“秀才公,我这人没文化,但突然想到一首送别诗给你!”
陈子均笑道,“洗耳恭听!”
那村民站起来,大声道,“作诗赠秀才,礼轻情谊真,他日登金榜,莫忘白崖村!”
陈子均诚恳道:“好诗!”
那村民嘿嘿笑了起来,“秀才说好,那一定是极好的,没想到我还有作诗的天赋!”
其他村民们起哄。
“行了罗二狗,你那是什么打油诗啊?”
“秀才说好,是顾你的面子。”
“就是,我家三岁孩子写的都比你的强。”
罗二狗暴躁跳脚:“吹屁啊,你让你家三岁孩子来做一首试试!”
村民们轰地大笑,眼周却都有些微红。
胡翘翘也几乎要流下泪来。
她真的,很喜欢这里!
但她虽不舍白崖村,最爱的却是相公,相公去哪儿,她便会去哪儿,即便天涯海角,甚至刀山火海,她也绝不动摇!
接着,一户户村民都来陈子均那一桌给他敬酒。
陈子均酒到杯干。
胡翘翘有些担忧,想让众人别劝相公喝酒,毕竟喝酒太多会伤身,但见离别在即,她也不忍拂众人的兴,只能凑到小青耳边,悄悄问了个醒酒咒,打算若是发现陈子均有醉酒的迹象,就找个机会替他解酒。
月儿爬上树梢,辞别酒也终于结束。
踏着地面上幽静流淌的月色,陈子均与胡翘翘回到住处。
今晚的月光很美,又是离别的前一晚,胡翘翘便没服用灵液修炼,而是与陈子均一起在前院赏月。
依偎在陈子均的身边,抬头看着那皎洁的明月。
也许是因为修炼太阴感应诀的缘故,在她的眼中,它有种特别的亲切、温柔之感。
它不会言语,亘古沉默,却亿万年如一日,无私为人间洒下光辉。
“月光好美啊……”胡翘翘将脑袋轻靠在陈子均的肩上,卷翘长睫下是轻微的迷离,“相公,在省城能看到这么美的月光吗?”
陈子均笑了,道,“我不确定,但我知道,只要娘子在我身边,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的月光都是最美的。”
胡翘翘心中一甜,相公连说情话都是全世界最动人的呢。
“翘翘也是……”
可惜,她就只会学舌了。
过了片刻,胡翘翘见今夜星光稀落,心里又觉得几分遗憾。
“如果今晚的星星能多一点,就更完美了……”
她话音落下没多久,忽然不远处飞来了几点闪烁的微光,飘荡旋转,璀璨迷人,以夜色为幕,就仿佛是夜空中多出了几粒飞舞的碎星。
胡翘翘怔了怔,定睛看去,接着轻轻低呼一声。
“是萤火虫!”
六月底,正是萤火虫最多的时刻。
只见就在这墨色的夜空中,点点萤火缓缓地于夜色间涌现,在夜空中飞旋轻舞,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多,仿若这一刻,夜空中浮现出万千繁星。
“啊——”胡翘翘张开小嘴,目光发直。
但这还不够,更多的萤火虫无声地散发着光芒,划着悠悠的弧线,无穷无尽地从遥远的夜色中飞出,一群接着一群地涌现,直到多到不计其数,渐渐汇聚成一条发光的长河,而这条长河,又会随心所欲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它们是夜间的精灵,是会舞动的星光,在夜色中,形成一条漫卷的星光长河。
这一刻,仿若银河突现。
胡翘翘满眼惊喜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渐渐地眼角有些湿润。
莫非是萤火虫们也知道他们明天就要离去,所以今夜赶来为她和相公送别么?
陈子均抬起手,一只萤火虫竟悠悠地停在了他的指尖,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举着它,看着胡翘翘,“娘子,我送你一颗星星。”
胡翘翘嫣然地笑了,如夜色般温柔的眼眸中似乎也倒映着星光。
“相公真好。”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指尖与陈子均的指尖相碰,那萤火虫竟乖乖地又飞到了她的指尖。
胡翘翘眨眨眼,对它轻吹了口气,“飞吧,星星就应该待在天上。”
萤火虫轻轻振翅,朝天飞去,汇入星河。
胡翘翘抬头凝望着这美丽的一幕,心动神摇。
陈子均则是从侧面看着她,她鼻尖挺翘,下巴柔和,每一根线条都精致如画。
忽然,胡翘翘想到什么,扭头冲他甜甜一笑。
“相公,前几日小青教了我一首她自峨眉山学来的山歌,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
于是,一个甜蜜而柔软的嗓音,便在夜色中回荡了起来。
“对面的阿哥,请你抬起头,月光像是流水,萦绕阿妹的笑脸……阿哥爱阿妹,阿妹的心儿醉……”
一曲山歌,情意浓似酒。
夜色醉,人亦醉。
……
夜又深了几分,胡翘翘已经入睡。
陈子均走到村口,停在了那棵只剩半截树桩的梧桐树前。
“老童,我来同你辞别。”他声音清淡、悠远。
梧桐树中,浮现出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头儿。
陈子均手对着树桩一挥,上面便多出了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你心心念念的猴儿酒,今夜你我共饮。”
童正叹气道,“早知喝了这酒就要离别,那我不喝也不是不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陈子均拿起酒壶,稳稳地斟了两杯酒,声音平缓温和,“相遇是缘,离别亦是缘,重聚仍是缘,明日虽要离别,将来未必没有再聚之日,何必多愁善感。”
童正微微一笑,端起一个酒杯,点头道:“有道理。”
两人对饮了几杯猴儿酒。
这猴儿酒果然醇厚无比,加上陈子均方才便喝了不少,此刻竟有些醺然若醉之意。
他又道,“老童,将你的叶子给我一片。”
童正不知他的用意,但还是取出一片梧桐叶递了过去。
片刻后,陈子均将树叶和一个小瓶一起给他,“我在这上面附了一个感应类的术法,将来你或白崖村遇到危急之事,只需破坏这树叶,我就能感觉到,第一时间赶回。还有这瓶子有些我自炼的灵液,服下后,可增长三百年的修为,你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童正怔了片刻,方伸手接过。
陈子均微微一笑,收起了酒壶和酒杯。
“好了,我回去了。”
“秀才稍等。”
童正说完,拿出一根树枝。
这树枝约莫两寸长,小指粗细,不同于其它树枝的是,它晶莹剔透,宛如绿色水晶雕成。
“它被我施展了‘替死’之术,可代你承受一次致命伤害。”
陈子均微微动容,然后,他点了点头。
“这样的好东西,我就不矫情推辞了,多谢。”
“一路保重。”童正微微一笑,“明日送你的人定然极多,我不便出现,就不去了。”
陈子均点点头,转过身,一边走,一边将一首先人之诗稍作改动,吟哦道,“与友对酌月色幽,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辞卿去,明日抛却离别愁!”
童正看着他的背影,摸着白须,叹道,“秀才发酸酒疯了!”
……
次日早上,陈子均从村民处牵来了老牛。
老牛见到陈子均,又是甩尾巴又是哞哞叫,神态亲热之极。
王木匠将牛车架好,停放在了陈子均的院外。
陈子均原本在牛车中特意设计了存放行李的空间,但现在胡翘翘有储物袋,这处空间便不太用得着了,里面现在只放了一些路上可能要经常取用的物品,还有陈子均的一个新书箱。
书箱是读书人出门时的标配,也是王木匠这几天替陈子均做的。
虽说这书箱的材质只是普通楠木,但做工十分精细,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周到,内部空间分配合理,纵横排列疏密有致。笔、墨、纸、砚等书写用具和书籍分别放在不同空间里,还有布围和油纸,防止下雨打湿里面的文具和书本。
胡翘翘在各个房间里清点有没有遗漏之物,陈子均则是来到了后院。
胡翘翘已经提前收走了所有的养魂玉芝和那一株栀子花,此时,树底下只剩一片黝黑无奇的土地。
他手一挥,将息壤收起。
玉珠儿躲在树上,用蛛丝将自己捆成一个小团儿,一声不吱。
希望大坏蛋将她忘了,这样她便可以得到自由。
这时,小青也来到了后院。
为了行路方便,她换做男装,扮成个眉眼灵动俊俏的小书童。
“公子,我收拾好了。”
陈子均打量她一眼,“耳洞。”
“啊?”小青一愣,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摸了下耳垂,上面的两个小洞消失不见。
陈子均这才点点头,单手轻挥,一个小瓶便落在小青的面前。
“里面的灵液足够你增加两百年修为,路上,你来负责赶车。”
小青心中一喜,连忙应道:“是。”
玉珠儿立即将装死的打算给忘记了,从树上探出小脑袋,委屈巴巴道,“大坏蛋,为何她有可增长修为的灵液,我却没有?”
陈子均瞅了她一眼,“谁让你整日除了吃,别的都不会。”
玉珠儿愈发委屈,“我在这树上被你困了三年,帮你看家护院,没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说我除了吃什么都不会!何况这三年,我天天吃麻雀田鼠,一寸也没长高,你都要走了,还不给我一点好处,真是偏心眼……大坏蛋偏心眼……”
这三年里,她整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唯一的好处就是吃了个妖怪,还骚气十足。
现在这后来的蛇妖却能得到灵液,她却没有!
玉珠儿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惨的一只蛛妖,混成如此模样,说出去,简直是蛛妖之耻,不如死了算了!
越想越伤心,大眼睛眨巴眨巴,眼泪都快要落下来。
陈子均笑了笑,对她弹出一个小瓶。
“逗你的,好了,这个给你,做这三年的补偿。”
玉珠儿连忙吐出蛛丝,将小瓶粘住,吞进口中,破涕为笑,“这还差不多。”
“你雷劫将到,最好不要提前服用,等雷劫来临时再喝,能加大成功渡劫的几率。”陈子均交代。
玉珠儿原本就有近八百年的修为,上次她又吃了五通娘子的化身,如今修为已近千年,雷劫随时可能到来。
“知道啦。”玉珠儿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大坏蛋居然连她的雷劫都替她考虑了,真难得。
陈子均又说,“你命魂上的禁制我已经替你解开,从今日起,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地方。”
玉珠儿看着他,眨巴几下眼,“大坏蛋,你真的要走了么?”
“嗯。”
“以后……也不回来了?”
“或许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对了,你要去哪儿,将来我心血来潮出门游历时,就避开那些地方。”
“多半是省城往京城那一带吧。”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