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进城的队伍行人已经排成了浩浩荡荡的长龙,小青驾着牛车来到队伍的最末端,此刻距离城门还有一两百丈远。而从旁边行人的议论中,几人得知,这样的城门在长陵城中还有四处。
过了约莫两刻钟,牛车才通过了城门外的检查,得以继续前行。
刚通过宽阔厚实的城门,没走多远,胡翘翘便立即又被震撼到了。
面前的是一条光宽度都有将近百步的大道,青石路面坚固无比,即使每日遭受无数车轮碾压,依旧平整如初,甚至连吱嘎声都不会发出多少。
道路两边都是两三层楼的高大商铺,外观精致华丽,此时天已是傍晚,路上仍行人如织,满街灯火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人声如沸水,无处不在。
在之前,胡翘翘早已习惯了白崖村的生活。在白崖村中,往往天还没全暗,村民们便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吃过晚饭,回到自家休息,除了家中有灯火之外,外面全是一片幽静,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虫鸣鸟啼,夜风中偶尔送来的一两声狗吠。
与眼前的景象,堪称天差地别。
这几天途经了几个县城,她本以为县城已经足够热闹,那些宽宽的路,热闹的商铺,胜过白崖村百倍。
没想到,长陵城还要再热闹十倍!
街道上,一辆辆来自远方的商队大车鱼贯而行,到处是带着笑容的行人,穿着整洁考究。有同相公一样打扮的儒雅书生,有腰间佩剑的潇洒剑客,有满脸堆笑迎天下客的商旅,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友人……
还有街上的那些女子们,身上的衣裙也一个赛一个的款式漂亮、面料精致,一举一动,裙袂飘逸,宛如仙子下凡,行走时,阵阵香风拂过人面,有兰花味儿的,有玫瑰味儿的,还有她最爱的栀子花味儿的……就连她们腰间的荷包,也有许多款式,莲花款、蝴蝶款、同心款……有的吊着玉坠儿,有的是金丝银缕,有的镶嵌明珠……
……
小狐狸看得目不暇接,心晃神摇,兴奋地扯着陈子均的袖子:“相公,真的和你说的一般,省城又大又漂亮,感觉用一个月都逛不完呢!”
陈子均笑道,“娘子放心,我们至少要在省城住上三个月,总够你逛了。”
如今是七月初,乡试要在八月末,考完之后,等到出榜还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所以至少三个月。
“那,相公要陪着我逛。”
“这是自然。”
胡翘翘满心欢喜,开心地看着四周,忍不住已经开始思考,第一次要和相公一同去逛哪些地方,下一次又要逛哪些地方……
城门处的人流最为拥挤,牛车走得比在官道上迟缓得多,几乎可以用“慢吞吞”这个词来形容。
好不容易快要脱离城门的范围时,一个不知从哪儿窜出的男人拦在了牛车之前,笑呵呵地问小青,“几位应是从外地来长陵城的吧?对长陵城可有了解?打算停留多久?是寻亲访友、还是今年乡试的考生、又抑或是来报名仙宗招生、找工作、求学拜师的?当下有无落脚之处?在下世代家住长陵城,对这里每一处都了如指掌,几位可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
小青的经验丰富,一听便知道这人就是稍大的城中常见的牙子。
所谓牙子,就是负责各种事务的中间经纪人,又叫掮客。
外地人来到省城,往往人生地不熟。若想在这里买房租房、找人办事……就得通过牙子。只要出足够钱,无论什么事儿,牙子们都能在最短的时间中,找到最合适的门道,替你办得熨熨帖帖、妥妥当当。
陈子均也听到了,吩咐小青将牛车停下,推开车窗,将牙子叫到近前。
“我们会在长陵城住三个月以上,当下暂无落脚之处,我打算买一套宅子,不需房间很多,但要宽敞明亮,环境幽静,还得有个大点的院子,只要条件符合,租或买都可以。”
牙子不由自主的先被眼前书生的俊逸惊讶了片刻,才听到他的话,目光一亮,“我知道几套可能满足要求的宅子,几位是现在同我去看看,还是等方便的时候再去?”
“走了一路,有些疲累,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先寻个客栈歇息,”陈子均道,“明天再去看房。”
“如此安排也好,不过近些日子从外面来的客人很多,这旁边好些的客栈都很难找到空房了,倒是我知道一家客栈,虽然离城门远些儿,但房间不错,价格也合适……要不要我领您去?”牙子殷勤地点头哈腰。
“如此便麻烦了。”
牙子在前面带路,拐了两三个路口后,来到了一家客栈。
“到了。”
陈子均看了眼,点点头道:“就这家吧。”
他示意小青递给对方一钱银子。
牙子眉开眼笑地接过去,“不知郎君贵姓,明日几时有空?到时我来这里找您。”
“我姓陈,辰时之后吧。”
“好的好的。”
在客栈的房间安置下来后,天色已经全黑。
虽然对省城满心新鲜,但来日方长,再加上觉得相公这一路奔波十分辛苦,一定累坏了,吃了晚饭,善解人意的小狐狸就乖巧又自觉地同相公回了房间,一个歇息,一个修炼。
等她修炼完后,两人躺在床上,搂抱彼此,悄悄说着话儿。
“相公,我方才听到你说,有合适的房子,租或买都可以?”
“是啊,怎么了?”
“翘翘不太懂啦,不过,买房子应该会比租房子贵很多吧……”
“是要贵很多,”陈子均笑笑,“但万一有看中的,人家又不愿意租,那也只能买了。”
她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看着陈子均,软声道,“相公手里的钱要省着点用,翘翘觉得,房子能住就行了,像白崖村那样简简单单的也很好啊,不用太讲究的……”
“钱的事儿娘子不用操心,我心中有数,”陈子均笑了,温声道,“我们在白崖村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来了省城,当然要过得舒服一点。娘子不想住好宅子么?”
“可是你也说了,我们只住几个月……”胡翘翘还是有些纠结,“为了几个月,买套房子会不会太亏啦?”
“娘子多虑了,去京城之前,再将房子出手就是了。”陈子均不以为意地道,“而且,到时我中了榜,考上举人,出手的价格说不定还能挣上一些。”
咦,这样么?
好像……也不是不行呀。
胡翘翘越想越有道理,唔,果然还是相公比她聪明得多呢。
再一转念,自己可是个妖怪,何必这么抠抠搜搜的,就算相公的钱不够用了,大不了,她去想办法挣钱,相公只用管认真读书便是了!
思及此,胡翘翘抬起小手,温柔地摸着陈子均的脸,深情款款地道,“好,相公,你尽管放心,一切有翘翘呢!”
陈子均:“?”
自家的傻娘子又想到哪儿去了?
不过,被她这么摸着,还怪舒服的。
陈子均心中一荡,手掌也慢慢往她衣摆下探去。
胡翘翘顿时气喘吁吁,身子渐软,俏脸也如三月桃花一般,爬满了动人的红晕。
但在客栈中,心中多少有一点儿膈应,陈子均没太过分,很快就将手收了回来,“好了,娘子睡吧,明天我们一块儿去看房子。”
……
次日辰时,那名牙子来了客栈,还赶了辆小驴车,方便几人代步。
陈子均和胡翘翘上了驴车,牙子边赶着车,边向陈子均和胡翘翘介绍长陵城的情况。
长陵城被几条主街道划分成方方正正的若干块区域。其中收入较低的居民多半住在北侧,因此北侧的住宅,无论是本身条件还是周围的环境都比较差。
能满足陈子均要求的房子,基本都分布在城南。
至于各大仙宗在长陵城的据点,则是都集中在东南方向的某片区域内。
仙师们自然无法与凡人混居在一处,所以凡人在未经许可之下,不得随意进出那一带。同样,越靠近那片区域,房价也会越贵。
……
……
城南,一条幽静的街巷,巷口生着两棵参天般的大槐树,茂盛的枝叶搭在行人的头顶,遮住夏日的阳光,洒下一片阴凉。
街尽头有一家宅院,陈子均和戴着面纱的胡翘翘从门中走了出来。
算上这一家,已经是两人看的第三处宅子了。
其实在胡翘翘的眼中,这三处宅子都不错,每一处都比白崖村强得多,反正,她是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但自家相公四下巡视一圈后,很快就对牙子摇头说不满意。
而每一处,陈子均也都给出了不满意的理由。
第一处是格局不够方正,有些逼仄小气。第二处是屋舍略显陈旧,花草太盛,有虫蚁之患,至于现在看的这一处,则是不够见阳,阴雨天必然会潮湿难干。
牙子:“……”听了也微微吃惊,这套房子确实有阴雨天易潮的问题,只是一来这毛病不算大,二来他干这一行的,当然不会主动说破,免得客户挑刺压价。
在牙子的眼中,像陈子均这样的读书人,原本是最受欢迎的交易对象。
这些读书人,往往是圣贤道理一肚皮,生活常识却贫乏得很,十指不沾人间烟火的典范,他随便挑一套还算过得去的房子,吹得天花乱坠些儿,就能让他们动了心。
而且十个读书人中,倒有十个半脸皮极薄,只要他开口不过于离谱,多半都连价格都羞于还,他说多少,便是多少。
都饱读圣贤书了,若还斤斤计较一些铜臭物,岂不是太庸俗、太辱没斯文了?
至于多出的部分,他和房主二一添作五,又是一笔进账。
没想到,眼前这书生的眼光竟然又毒又精,只是背着手,漫不经心般地转一圈,就能准准地指出每套房子的毛病。真是怪了?
心中惊讶,牙子的脸上却不显,只是劝道,“这几套都只有些许小毛病,要是您能接受,我和卖家再商量一下,租价说不定还能让步。”
陈子均笑了笑:“我说了,还看不上。”
“郎君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虽说离乡试还有不少天,但据我所知,大部分考生都会提早过来,找好备考的地儿,不然事到临头才找房,恐怕十分窘迫。这段时间,房子会越来越抢手,您再犹豫几天,没准这几套都被别人定走了。”
“不须多言,这是你的辛苦费,”陈子均扔过去一两银子,悠悠道,“若有好的房子尽管推荐,成交后另有酬谢。”
见他出手大方,牙子心中那一点儿怨言也尽数烟消云散,思索片刻,拍手笑道:“我又想起来了一套,地道的好房子,完全满足郎君的要求,只不过卖家只卖不租……要不,我先带两位去看一看?”
驴车继续往南,片刻后,来到一条街道上,这街道宽窄可以过马车,附近环境十分雅致,奇怪的是,街道两旁的几家宅院,都静悄悄的没有传出一丝声音。
来到街巷中段,一处府邸大门出现在陈子均的眼前,宽宽的大门此刻紧阖着,铜环寂静无声。
门上挂着一个黑底金字的“罗府”牌匾,此刻已颓然垂落,两道封条贴在门上,风吹日晒下,有些褪色。门口坐立着的两个石狮应是一对儿,但此刻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不知道去了何处,剩下的这一个已布满灰尘,狮子口中的牙齿上还挂着蛛网,几只小蜘蛛在爬来爬去。
陈子均扫了一眼,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目光更没有半点停留。
过了这处占地不小却已然败落不堪的大宅,牙子带着两人来到了斜对面的一套精致小宅院,推门进入。
虽说是小宅院,但也只是相对方才那个“罗府”而言,进门便是一个繁花锦簇、布置得饶有韵致的园子,居中一栋两层高的主楼,楼下的堂屋可会客,楼上是卧室,还带有书房、茶室等等,站在二楼的卧房,推开窗户就可以欣赏到园景,主楼两边又各有一套厢房,厢房边是仆佣房和杂物间,甚至连牛棚、停放牛车的地方都具备,十分齐全。
房屋内的装潢也十分用心,每样都是精挑细选,更重要的是,崭新到几乎连住过人的痕迹都没有。
“这附近住的人,大多非富即贵,离仙师聚居之地的最外缘,也才隔了数百米的距离。”牙子带着陈子均和胡翘翘一边游逛一边说:“若这一套郎君还看不上,我可以拍胸脯保证,就算走遍整个长陵城,郎君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胡翘翘跟在陈子均身边,左顾右盼,好奇开口:“这房子看着好新呀,难道没住过人吗?”
牙子只作没听见,转头对陈子均问道:“郎君觉得这套如何?”
“还不错。”陈子均第一次给出肯定。
牙子的脸上露出喜色,“价格方面……”
陈子均笑了笑,“不急,麻烦先回答一下内子方才的问题。”
牙子:“……”
若是说了,估计这笔生意又要泡汤。
“做牙人的,应以诚信为先。房屋情况无论好坏,都应如实告知客户,不夸大优点,亦不粉饰缺点,生意方才做得长久,”陈子均说,“如果你总是不尽不实,想着欺瞒我们,我就只能另寻他人了。”
牙子迟疑,转念又想,只要是长陵城人,都清楚这套房子怎么回事,对方出去稍一打听,也能明白,便叹了口气道,“小娘子猜对了,确实没住过人。”
“为什么没住过人就卖呢?”胡翘翘又问。
牙子抬手指着对街那户大宅。
“因为它。”
牙子告诉两人,那套房子原本属于长陵城的罗通判,两个多月前,罗通判的一名心腹突然发狂,捅死了罗通判,罗府也随之起火……
“……唉,真是惨啊,偌大的房子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罗通判的独生子也被火烧死,只有罗夫人和两个小妾活了下来。府衙派人前来调查,最后断定是那心腹突发癔症,杀死了罗通判。至于失火,则是意外。罗夫人却坚持认为那心腹发狂得蹊跷,只是那心腹的尸体都烧成了焦炭,什么线索也找不到,于是,她又费了大价钱,请动了一名仙师来调查……”
哇,好有悬念的故事。
胡翘翘连忙竖起耳朵,“结果呢?”
“仙师到罗府的废墟走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妖鬼作祟的痕迹,罗夫人才不得不死心。”
胡翘翘又问,“和这套房子又有什么关系?”
“马上就说到了,”牙子继续道,“这套房子在一间珠宝铺子老板的名下。半年多前,他同春月楼的一名姑娘相好,替其赎了身,纳为妾室。但他有个悍妻,又畏妻如虎,所以不敢将小妾带回家,便瞒着妻子从别人手中盘下了这套房,又精心改造,准备等修好后让小妾搬进这里,方便他金屋藏娇。”
“没料到房子刚改修好,小妾还没来得及搬进来,罗府便着了火。”
“府衙来人调查罗府失火之事,罗府近旁的几家住户自然也会被反复调查询问。这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就让人知道了这套房子是珠宝铺老板为他的小妾所购置,又传到了他妻子的耳中。他夫人大发雷霆,将那妾室再次发卖回了春月楼,还逼着丈夫将这套房子立即出手,否则这样好的宅子,怎么会还没住人就卖掉呢?”
小妾是什么?赎身又是什么?春月楼是什么?
这几个词语有些陌生,胡翘翘默默记下,准备一会儿问相公。
“但罗通判的事,闹得有些大,长陵城内人尽皆知。所以,虽然这套房子有不少人来看过,而且都觉得不错,却因为对面出了三条人命,顾忌距离这么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才一直没能出掉。”
牙子说完,摇头苦笑,“好了,房子的情况,我已经尽数告知给了两位,容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合适的……”
“这套房子,连带其中的所有东西,卖价一共多少?”
他正想着,一个声音传入耳内。
牙子愣了一下,抬头望着陈子均。
“价格若合适,我就买了。”
牙子眼中露出惊喜,连忙道,“老实和您说,长陵城其它条件差不多的房子至少五百两,这套只需四百两,若您真有意向,我去和卖家杀杀价,多的不敢说,再少个五十两应该问题不大。”
两个多月前,对方的报价本是五百两,结果两个月都卖不掉,便降到了四百两。
在他看来,对方急于脱手,别说少个五十两,少个一百两没准都能成交。
陈子均本懒得讨价还价,但看了身边的胡翘翘一眼,又改了主意,显出少许犹豫之色。
片刻后,才皱着眉头,说道,“三百两银子,你若能帮我谈成,我给你再加五两佣金。”
“郎君确定?”
“嗯。”
牙子立刻精神抖擞,“好,我去同卖家商量!”
他将陈子均和胡翘翘送回客栈,便赶去找那珠宝商人。
等牙子的背影远去,胡翘翘仰着小脸看着陈子均,满是赞赏微笑,甜甜地道,“还是相公聪明,没有贸然答应,若是能用三百两买下,我们就又能多省进五十两啦。”
五十两啊,就算在省城,应该也不算一笔小钱了吧!
虽说那套房子里的用品已经颇为齐全,但两人搬进去之后,多少还是要添置些东西。
嗯,省下的五十两,正好拿来派这个用场……
陈子均一脸认真:“因为娘子说得有道理,钱要能省则省。”
胡翘翘的心中更甜了几分。
去吃午饭的路上,她又想起一事。
“对了相公,什么叫春月楼?”
“咳……我也不知,听起来,应该是某个风雅的场所吧。”
“赎身呢,什么意思?”
“赎身啊……赎身……就是用钱雇佣一名女子,为自己做事。”
“哦,小妾呢?”
“小妾……”陈子均绞尽脑汁,“有些儿类似贴身侍女,比方男主人渴了,她便给他喝水,男主人累了,她便替他按摩……”
“所以,他是在一个名叫春月楼的风雅场所,雇佣了一个女人,让她替自己倒水和按摩?”胡翘翘似懂非懂地总结。
“大致如此。”
“可他不是有妻子吗?倒水还好,像按摩这么亲密的事,让自己的妻子来做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让别的女人来做?”
“……我也不明白。”
胡翘翘抿了下唇,轻晃着陈子均的衣袖,楚楚可怜地道,“相公,以后你可不能给人赎身,让她做你的小妾呀。”
若真那样,她会很不开心,很不开心,说不定会半夜哭湿枕头呢。
陈子均勾起嘴角:“好,我答应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