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刚刚当上母亲的张希妙来说,这辟疾的出生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但对当时的世人来说,安乐公世子的出生却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毕竟蜀汉灭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而汉主刘禅就封安乐县公后,就时刻处在晋庭监视之中。原蜀汉的诸多旧臣,或被征调任用,或被打散迁移,仅剩下两三人在府中担任家臣。到现在,老安乐公刘禅去世,新安乐公刘恂的存在更显得可有可无。故而在泰始八年这一年,公府门庭冷落,少人拜访。
而安乐公刘恂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在得子之后,他并没有那种如妻子一般由衷的喜悦,反而在心里想:这个府里又多了一个囚徒。
这种想法是非常不吉利的,特别还是一个父亲对于自己的孩子的感想,实在是太过残忍。但另一方面来说,这种想法并非是凭空诞生的,他实际上也是一种人生经验,过去的二十多年失败人生让刘恂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人能够清晰明白地审视自己人生的失败之处,就不会再一次次地撞得头破血流,而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困境,实际上是一种注定走向悲剧的自欺欺人。
所以当妻子出门到白马寺还愿的时候,他就安坐在家中与二哥刘瑶饮酒。
正在闲聊家常时,刘恂偏头打量院中的场景,天气开始变得温和,院子里老安乐公刘禅亲自栽种的那颗桃树上,已经长出了青涩的毛桃,隐隐透出果香。恐怕为香气所诱,院子里的鸟雀格外多,叽叽喳喳地叫着,令他心中烦躁,继而忍不住把想法吐露出来:
“她昏了头了,列祖列宗都不能保佑我们,去向什么菩萨许愿就会有用?”
“就算有用,消息传到太极殿那里去,难道是福气吗?皇帝陛下会高兴说,恭喜恭喜,祝贵府光耀门楣?”
这话语自嘲中又带着对朝廷的讥讽,令刘恂非常满意,故而他对兄长哈哈大笑着,举杯长饮一口,又令人添满。
但这种自损只会惹来刘瑶责怪的眼神,说是兄弟二人一起喝酒,但刘瑶并没有动杯。他是一个审慎的人,即使很理解胞弟心中的苦闷,但也实在不能苟同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故而说:
“六弟,你已继承爵位,是一家之长,夫妻和睦,齐家爱下,尊奉君长,都是你要注意的。”
“何况你现在已为人父,今非昔比,要成为孩子的榜样,有些话不要乱说。”
这番说教结束说完,刘恂年轻而苍白的脸上已无半点笑意,他点头应了两声是,继而如同大梦初醒般般幡然露出怒气:
“兄长是说我无情无义咯!”
“不是——”刘瑶心中暗自叫糟,他不想自己一开口,当即戳中了刘恂的痛点,想开口挽回,但显然已经晚了。
“莫非我愿意如此?!”
刘恂狠劲拍了一下膝盖,神情激动,然后沉默不语,眼圈不知不觉红了。良久,刘恂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名为县公,可却无一官半职,只能困守在这一府方寸之内,所有人都躲着我走。何况安乐公这个名号,背地还不知有多少人嘲笑!我苟且偷生至今,不过被软禁而已,还能做什么……”
他再也说不下去。
刘瑶再一次说:“世事难料,无论身处何地,都要心怀希望。”
刘瑶的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异常坚决。
正如前文所说,刘恂所提的困境,实际上当然是存在的,但要具体分析,又未免有所夸大。朝廷确实针对性地肢解了蜀汉势力,但是对于掌权多年的司马氏而言,一个既无权又无兵的安乐公府,无非是一个吉祥物罢了,并没有什么威胁,故而当今天子也没有投注多少精力。要说有多少提防,那其实也是刘恂自作多情了。
刘瑶此时身为朝廷的著作郎,多少也了解一些皇帝的意思,所以想借着府中生子的良机,宽慰自己的胞弟。不料想才聊几句,安乐公又变回了原有的颓废模样,这让他倍感无奈和同情。
而刘恂此时还在愤懑发言,说道:“其余人也就算了,文立他身为蜀臣,服侍我家多年,这几年在洛阳为官,竟然也从未来见过我。还有在蜀中的谯周师徒,这么多年来,竟然一封信也没有寄过……”
刘瑶立刻起身斥责刘恂道:“你喝醉了!说什么胡话!你才说要苟且偷生,现在却不知道他人也要避嫌吗?”
蜀汉灭亡后,其实处境最尴尬的不只是安乐公,蜀汉的遗臣同样如此。如李密、郤正几人,一面要顾念昔日的君臣之情,一面又要在新朝下存身效力,政绩明明显著,却常常遭其余晋臣的排挤,官位只能在县令与太守之间徘徊。其余蜀臣纷纷以此为鉴,不与安乐公府往来,在刘瑶看来,也是可以理解体谅的。
刘恂听着兄长的指责,脸上仍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好在他是真有些醉了,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而是起来拉着刘瑶坐下,而后说:
“二哥,我早就看开了,这样没什么不好。我方才说那些话,无非也是为孩子好。”
“他母亲这样殷殷期望,就怕将来失望,倒不如现在就看开点,就当个富家翁……”
正说话间。空阔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希妙的侍女,她禀告说:“大夫人回来了。”二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兄弟慌忙起身,准备去迎接寡嫂。
“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这样甚好。”清脆的声音传来,费秀满面笑容走了进来,“呵,怎么就你们兄弟二人,老四和老七呢?又去找人赛牛去了?”费秀此时已是三十好几,但身着交领素色两裆裙,头结坠马髻,仍显得风韵犹存。而怀中抱着满月的辟疾,更显得费秀庄重慈爱。而她口中的老四和老七,则是老安乐公刘禅的第四子刘瓒与第七子刘虔。
“今天天气真好,”等刘恂点头称是后,费秀笑了笑,她哄着怀里的婴儿,道:“我去陪妹妹还愿时,一路上的梨花都开了,还见到三五成群的黄莺,时间过得真快。辟疾就好像昨夜出生似的。”
“来,把孩子抱住。”费秀把辟疾递给刘恂,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小心翼翼地挂在辟疾稚嫩的脖颈上,而后对刘恂说:“这里有一张符咒,是我从张昭成张天师那里求来的,据说能为孩子开智,你要帮孩子好好保管。”
自从大哥刘璿死于成都之乱后,刘恂对这位寡嫂一直就极为尊敬,此时听闻更是感动,他问道:
“张天师的符咒价比千金,嫂嫂是怎么求来的?”
“我阿父不是留下来一副棋盘棋子吗?我今天拿它去了张天师府上,就换来了。”
费秀说得轻描淡写,但刘恂却听得满心难受,他知道那是前蜀汉大将军费祎留给女儿的唯一遗物,价值不能以金银衡量,他喃喃道:
“这太可惜了,何必呢?”
“棋盘、棋子不过是死物,哪里比得上孩子呢?你啊,还是心思太重!”费秀轻轻举起辟疾,大声笑道:“小辟疾,比起你的曾祖父,你爹还差得远啊……如今你生在这安乐公府里,也要成为一名你曾祖那样的君子,终日乾乾,自强不息!”
言罢,费秀放下辟疾,在他的笑脸上亲了一下。
寡嫂方才的话语与兄长刘瑶不谋而合,令刘恂难以忍受。但他尊敬费秀,不好像对待兄长一样直接发作,只能一边腹诽,一边转移话题,问道:
“希妙呢?嫂子不是和她一起出门的吗?”
“希妙还在白马寺,她说要在毗沙门天前为辟疾祈福,念经一百遍,就让我和辟疾先回来了。”
刘恂听得大是不满,心中竟生出一些对于自己儿子的嫉妒。自己生活至今,遇到的冷遇永远多过宠溺,这个孩子何德何能,竟能获得这样多的宠爱呢?但他不好表达出来,只能又复述一遍道:“这又是何必?”
而费秀似乎已看出刘恂的不快,直视着刘恂道:“六郎,女人悲哀的命运,男人终无法明白。人生浮华,生离死别,都如梦如幻。女人在世上无论经历什么磨难,但难以活出自我,所以只能作为母亲,为孩子考虑,希望子孙代代繁荣昌盛。”
“嫂子的意思……莫非真指望这孩子以后光宗耀祖吗?”
费秀看着茫然的安乐公,不禁叹了口气,她没有再就刚才的话题多说。
有些道理,可能是永远说不清楚的。在很多男人的世界里,生活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修罗场,如果不能成功那就是失败,如同不能生存那就毁灭,没有第三种评价。
但实际上,结果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毕竟从长远来看,所有人都会死去,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会失败。这时候,人不妨跳出来,重新发现生活的态度:只要一个人每天都在认真生活,没有虚度光阴,成败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一个母亲所希望的,无非也就是这一点:让儿女发现生活本身的风景。
但在这个时候,她还是顺着刘恂的意思,伸手逗弄了几下小辟疾的下巴,听他笑出声来,而后对刘恂说道:
“谁又知道呢?或许三十年以后,他能当上一州刺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