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恂纳妾之后,阖府上下越发对府前的血案讳莫如深,没有一个人愿意对刘羡提及。哪怕是刘羡缠着去追问母亲,张希妙也只是黯淡的笑笑,揉揉他的头发说:“你还太小,等你再大一些,我就说给你听。”
这个回答是孩童最讨厌的回答,但也是无法反驳的回答。正因为幼小,所以才渴望成长,可越是渴望,才越会发现成长的漫长。不过刘羡好歹得到了一个约定,所以没有具体的时期,但也有了解开疑惑的曙光。这使得他可以暂且放下疑虑,尝试回到童年中。
但府中的气氛到底回不到从前。
安乐公纳了两房妾室后,脾气变得愈发古怪,喜怒无常。首先是打断来福的腿后,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对他人的冷漠,无论对待谁,刘恂都会眯起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如同毒蛇一样审视着对方,令人不寒而栗。
而一旦有人露了破绽,他更会露出等待已久般的微笑,直接用行动给出惩罚。
府中的马夫朱浮,有一日他没买到最好的麦豆,就用干草替代,结果导致刘恂最喜爱的青毛驹少食了两顿,削瘦了些。刘恂看出不对,又得知缘由后,就指着青毛驹不吃的干草,对朱浮笑道:“买都买了,何必浪费呢?干脆你给吃了吧。”
于是次日,朱浮呕出了草屑、胃液和鲜血。
又有天晚上,侍女阿春将沐浴的水烧热了些,刘恂用手指在水里探了一探,摇了摇头。他一言不发地提起一旁烧开的水壶,对准阿春的头顶浇了上去。当夜,阿春的哀嚎仿佛厉鬼,彻夜不休,许多人都难以成眠。从此阿春就用灰布遮住面孔,再不敢以素颜见人。
除了以上这些事外,一般残暴的事情,诸如鞭刑、棍打等等,刘恂还干了很多。
但最值得一提的,还是他去人市上买了三个白肤蓝眼的胡女回来。
起初,众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毕竟今年来北方少雨,并州穷困,许多小胡都到司隶或冀州来讨生活,卖身为奴的实不在少数。
但当众人与这些胡女交流时,才发现她们支支吾吾,不会说话,只能指手画脚地比划。实在表达不清,下意识地张开口来,里面竟是黑魆魆的一片!
安乐公为了图个清净,竟把她们的舌头都给割了!
等这些事迹传出去后,立刻就成为洛阳的谈资,人们都说:哪怕在南北的权贵都加起来,安乐公的残暴恐怕也排得上前列了。到后来,刘恂的言行传到蜀中,梁、益二州的文士旧臣们也都上表朝廷,说请求废除安乐公的爵位。
还是散骑常侍文立出面道:“此事未殃及百姓,只是他败坏自己家业罢了。”这才止住这股风潮,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对还没满六岁的刘羡来说,家中的变化无疑是天翻地覆的。他不仅很少再看见仆人的笑脸,就连母亲、伯父的笑脸也很少再见到,整个安乐公府笼罩在一股积郁的气氛中,以至于让刘羡觉得这就是座监牢,就连大声说话也像是一种罪过。
刘羡也尝试过阻止父亲,但那一日后,无论是争吵还是哭闹,刘恂都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这并不奇怪,说到底刘羡只是孩子,连张希妙、刘瑶等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就更无法做到了,他现在还没有力量,不能够把在深渊中的人一一拽起。
好在刘恂的习性变化不大,他虽说残暴冷漠,但无甚所欲,无甚所图,依然深居简出。仆人熟悉一段时间后,只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压抑归压抑,生活还是足以应付过去的。
可刘羡受不了这种气氛,也就是从此时开始,他逐渐开始频频外出。
生活在洛阳,永远不会缺少玩乐的地方。
只要沿着安乐公府门出第一个巷子,往南走过两个街口,就能看到几条如今世界上最热闹、宽敞的街道。诸如东阳大街、南市大街、桃花桥街等街道两侧都满是彩棚露屋,里面铺陈着纶巾、绣帽、衣衫、裙袄、领抹、花朵、珠翠、蜀锦、金饰,以及鞍鞯刀剑、书籍古董、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琴瑟琵琶、奴隶舞姬等各种档次的消费商品,达到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程度,吸引了京师成千上万的顾客,每天都挤得水泄不通,导致洛阳的市集一扩再扩,如今城外市集占地的面积,据说已经足以再建五座洛阳城,这种繁华程度,据说是大汉鼎盛时期也比不上的。
但对于出身高门的刘羡来说,洛阳最令他欢喜的并非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精神娱乐。
虽然西疆叛乱,导致来京的胡商有所减少,市面上已看不到跳舞的胡姬,但来到京中卖艺献技者仍然蔚为可观:有的跳舞斗剑,有的百耍杂技,有的卖唱,有的相扑,有的斗鸡犬,有的弄虫蚁,等等。他们一个个来自三江五岳,入京其实都是来讨好权贵,希望用这些一技之长来实现飞跃。毕竟如今西晋权贵中颇有养士之风,效仿孟尝君养一些鸡鸣狗盗之辈的贵人也不在少数。
刘羡此前最爱看的就是万岁亭的舞剑:两名女舞者手持一把三尺长剑,剑光明亮皎洁,时而指向天空,又时而指向人群,身姿娴熟仿佛飞燕一般轻盈,加上舞者长袖飘飘,动则如行云流水,静则如绿竹青松,更显潇洒风流,让刘羡心向往之。
不过这一天,刘羡再和张固还有郤安一起外出,站在同样的地方,看同样的人表演相同的舞蹈,刘羡却觉得有些乏味。大概是舞者的剑为了优雅而缓慢,令他不禁想起梦中的刀光,两相比较下,他不禁想:剑舞太慢了,杀人的每一击都该迅猛如电,这是舞蹈,到底不是真正的剑术。
而后他又打量舞者的面孔,这些表演的人神态舒缓,面容白皙,都是极美丽的女子,但他又忍不住想起一条骇人的疤痕,在心中暗道:她们也不是真能杀人的人,没有那种生死之间磨砺的从容。
于是看着看着,刘羡又不由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形,等到剑舞结束了,他还站在原地愣神。
张固拍了拍刘羡的肩膀,说:“公子,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群孩子也逐渐开始知道身份的尊卑。张固的父亲张通,郤安的父亲郤正都是追随刘禅到最后的家臣,所以张固与郤安也将是刘羡的家臣。在有人的地方,他们都要喊刘羡“公子”。
但刘羡听着却会想起毁容的阿春,已经变成瘸子的来福,心中有些别扭,也不太想回去,就说:“阿田,还没到晚膳的时间,再走走吧。”
“那到哪儿走呢?”
“稚奴你说。”
“听说夕阳亭的橘子熟了,我们去摘几个。”
夕阳亭的橘子长在亭长的院子外,据说是三十年前从襄阳移栽过来的,而全洛阳二十五亭中,其余的橘树都是私人栽种,只有千秋亭的橘树能够公开供人欣赏,因此也就成了洛阳一景。不过刘羡显然来得晚了,等他们到了这里,熟透的橘子多已被人采摘,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青涩果实挂在枝头,看着很让人泄气。
三个小孩面面相觑后,郤安说:
“我们是回去吗?”
刘羡则摇摇头,坚定道: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摘几个就回去?”
张固在一旁赞同道:“酸就酸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三人就找了两根较长的枯枝,张固和刘羡对着树上的青橘拍打,郤安跟在地上捡,不一会就打了十来个下来,把郤安的袍兜装得满满的。
三人又挑挑拣拣,扔了几个特别小的,最后每人分了四个,当即就剥了皮往嘴里送,果不其然,三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不过在看到同伴的苦脸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确实很酸,要不扔了吧。”
“不用,我阿母爱吃酸的,可以带回去。”
“也不知道甜的是什么滋味。”
三人说着就打算离开,不料转头的时候,正撞上几个同龄人前呼后拥地从亭院里出来,服装姹紫嫣红,非常华贵。同样的年纪下,双方都忍不住打量对方。
“这不是辟疾嘛!”人群中有声音说道,而刘羡望过去,惊讶地发现还真有熟人,原来是张韪。他小字阿菩,是隔壁张府的二公子,刘羡和他见过几面,不过由于父辈冷淡的缘故,两人只是认识,并没有深交,如今在府外撞见,还是第一次。
见两人认识,对面的孩子便喧闹起来,纷纷看向,问刘羡一行人的来历,张韪说:
“我说过啊,他就是我隔壁安乐公府的那个辟疾!”
然后又很自来熟地走过来,对着刘羡介绍身边的同伴:最前面那两个,是钜鹿郡公裴秀的两个孙子,裴嵩和裴该;那个个子最高的,是乐陵郡公石苞的孙子石超;这个年龄最小的,是博陵郡公王沈之孙,王胄;还有比较看上去比较安静的两人,左边的那个是济北郡侯荀勖之孙荀绰,右边的那个则是高平郡公陈骞之孙陈植。最后面那两人,则是朗陵郡公何增的两个孙子,何绥与何机。
而在众人中间,如众星捧月一般的雍容孩童,则是鲁郡公、当今太尉贾充的嗣孙贾谧。
这些孩子的祖辈都是西晋的开国重臣,论荣华富贵无与伦比,将来也注定要登台入阁,出将入相,决定整个国家的命运,但在眼下,他们仍然只是孩子。
刘羡也随张韪向这些同龄人一一问候,心中琢磨自己与他们是什么干系,该怎么相处。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撞见这么多同龄人,虽然没有害怕的感觉,但还是有几分不安。
但贾谧显然没有任何不安,作为孩童领袖的他,似乎天然有一种自信,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刘羡,主动挑开话题说:
“你就是刘辟疾吗?我听说过你呢,最近还听说你阿父最近在府中割掉了所有仆人的舌头,是不是真的?”
对待这个问题,刘羡一时也感到很尴尬。对他来说,父亲刘恂的暴行是一种耻辱,让他有些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但他显然也不能任由旁人夸张父亲的恶行,于是说:
“我阿父是割了两人的舌头,但没有那么多。”
“欸,只有两人吗?”
贾谧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好像这非常稀疏平常,反而让他失望了。刘羡看着他坦然放平的双眉,不屑一顾的嘴角,忍不住一阵反胃。这神态他非常熟悉,这是父亲刘恂也会流露的神态。
可他也不好发作,自家的丑事,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只能听贾谧继续问道:
“我还听说,你阿母是猛将张飞的孙女,真的假的?”
“张飞?哪个张飞?”
这个问题确实让刘羡茫然了。他偶尔听父母聊起过自己的家乡和父母,但从未听过他们谈起自己的祖辈,更不知道他们的事迹。他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安乐公的儿子,而父亲也生来就是安乐公,祖父,曾祖也同样如此。
“你不知道?就是当年跟随你曾祖刘备,在当阳扼守断桥,横槊无敌,喝退千军的万人敌!”
贾谧大声说着,其余一众孩童也都露出很高的兴致,刘羡反而越来越糊涂了。说起来,他其实只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字叫刘禅,还真不知道曾祖的名字叫刘备,更不知道自己的祖辈曾有这样波澜壮阔的经历。但看着一众同龄人投射过来的好奇眼神,刘羡又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心想: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吧!
他对贾谧实话实说道:
“我还没问过我阿母,回头等我问了,我再告诉你。”
孩童们颇有些失望,但随即个子较大的石超又挤到前面,问道:
“欸,我听说上个月,校事府在你家门口捉杀了诸葛瞻,就是那个诸葛亮的儿子,是真是假?”
诸葛瞻是谁?诸葛亮又是谁?刘羡心中更加迷茫,但他听到“上个月”和“校事”两个词,随即就明白,石超指的是那次府门前的血案,也正是困惑他多日的谜团,新的谜团覆盖了旧的谜团,却让他产生一种预感,他越来越接近事件的真相了。
但他还是只能回答不知道,当他说完,正准备向同龄人进行追问答案,不料迎面撞上一道鄙夷的眼神,裴嵩突然道:
“有什么可问的,我阿翁和我说,蜀人没什么家教,安乐公也是亡国公,是天下最可鄙的人。这小子连自己祖宗的事情都不知道,何况诸葛家的呢?”
裴嵩看上去不过比刘羡大半岁,语气却老气横秋的,还称呼刘羡为“小子”,场面上十分可笑。但对于刘羡来说,这个眼神他永生难忘。
孩子们最天真,但实际上也最残忍,他们还不能完全学会同情,又喜欢攀比,在裴嵩说出来这句话后,一众勋贵子嗣都被说服了,他们纷纷露出鄙夷的眼神来,这些眼神就像是一把尖刀,突然剥开了刘羡的衣物,令他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为自己的存在无所适从。
王胄起了个头,对他嚷:“亡国公!”
一群孩子就跟着嚷起来:“亡国公!亡国公!”然后就哄笑了起来。
刘羡没有反驳,他仍然不知道亡国公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就像对面的孩子也不知道一样,但他们都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耻辱。
天要黑了,时候不早了。刘羡捏紧了拳头,在一众嘲笑声中,他揣着三颗酸涩的青橘,面无表情地转头向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