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密醒了,他醒来的时候,窗外有一只朱鹮飞过,令他一个激灵,然后就开始咳嗽,痰中开始带有血丝。他冥冥间生出一种预感,自己的时间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要短,如果再继续待在这里,恐怕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最后的安排了。
“若我现在死掉,不知后世会怎么评价我。”在人前,李密怎么看都像个性放旷、飘逸潇洒的君子,可在这个时候,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非常阴郁,“我是否乃一个东奔西走,毫无作为,一心只想着自己仕途的小人?”
“当然不能这么说。”李密随即自答道,“后人或许会说,这个人写得一手好文章,连皇帝看了都不禁落泪。”
但这都不是我想要的评价,李密在心中想。
可一个人的命运,既要考虑个人的奋斗,有时候也要依托于历史的进程。
诸葛丞相当年如果没有遇到昭烈皇帝,既不会有三顾茅庐、举国相托的美谈,也不会有古今第一贤相的美誉。自己想要当故国的忠臣,当时却没能与大将军一起殉死,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现在想要弥补,只能自己再创造一次机会,可时间快来不及了……
故而当刘羡进屋来探望他的时候,李密决意不再隐瞒,对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怀冲,麻烦你给我准备一辆牛车。”
“先生要车干什么?”
“我病了,当然是叶落归根,回到家乡去。”
“家乡……老师说的是巴蜀吗?”
“你已经猜出来了……果然是聪慧的孩子,没错,我确实是巴蜀人,乡梓在犍为郡武阳县,距离成都大概一百里。”
李密挣扎着坐起来,刘羡连忙过去搀扶,轻拍背部帮助他喘气,良久,又听李密问他:“你还猜出来什么?”
刘羡如实说:“您是祖父的旧臣,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体,却还来找我,恐怕是和复国有关。”
李密闻言,一时愕然,随即苦笑道:“你连这都猜出来了……我还是真是自作聪明……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师不说,我自然不知。”
李密坦然说道:“我是李密,你听说过吗?”
“老师是说,那个手写《陈情表》,被皇帝夸赞说‘士之有名,不虚然哉!’的李密吗?”
“哈哈哈,那都是多早的事情……咳!咳!”听说刘羡早听过自己的名声,李密不禁有些好笑,可笑了两声后又开始咳嗽,好不容易才止住口,说道,“那你怎么看这篇文章?”
刘羡想了想,评价道:“诚意沛然,浑然天成,是当世第一流的好文章。老师单靠这一篇文章,就可以留名千古了。”
可李密听说,脸上的神情却并非自豪,而是一种苦涩,他说道:“过奖了,文章不过是文章而已,后世人之所以铭记一篇文章,多半是因为睹物思人。我在文章中的感情,虽说诚恳,但也寻常,是因为有了皇帝的诏令,才显得与众不同。所以怀冲,假使这篇文章能够留名千古,靠的也不是我,而是当今的皇帝。”
他对此闭上眼睛,一时陷入了遐想与沉思,而后突然问道:“怀冲,你怎么看当今的皇帝?”
常人品评皇帝,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举,但是此时只有李密和刘羡两人,刘羡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他径直说道:“当今天子平定四海,九州安康,当是有大功于天下。”
“可他自恃功高,又极为好名,对权贵太过放纵,对百姓不闻不问。以致于郡县之间,官吏上下一心,收敛民财,贪墨横行,民不聊生,庶民几为釜底之材薪,待割之鱼肉,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刘羡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脑中想的是在金谷园中的所见所闻,他至今仍为石崇的所作所为感到匪夷所思。
“你说得很好。”李密叹说道,“但皇帝难道不知?你说得这些事情,他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想惹麻烦罢了。仅想稳住太子之位,他就要与齐王相持两年,最后弄得两败俱伤,一地鸡毛。而论权贵,现在满朝上下,哪里不是权贵?但凡皇帝处置一人,朝局之乱,就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了。”
“能有多乱?”
“桓灵两帝殷鉴不远,无非就是再来一次党锢之祸!啊,可现在真要党锢,那可要比桓灵时期还要酷烈十倍,非数十年不能解决。如果天子有一个好太子,或许他还会努力一番,可如今太子无能,他要整顿朝纲,根本无以为继,难道依靠辅臣吗?不可能的,所以皇帝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党锢之祸,是指一百多年前,汉桓帝、汉灵帝为掌控朝政而兴起的两次大狱。皇帝任用宦官、贬斥士大夫,兴起私学,令大量士人禁足在家不得任用。而士人则回应以强硬地政治反攻,相互结党品评,攻击朝政,直接导致朝廷威望尽失、底层失控。最后酿成席卷中原、河朔的黄巾之乱,汉灵帝不得不解除党锢,向士人集团认输。
李密说到这里,目光扫向刘羡,问道:“你知道我是如何辞官的吗?”
除了那篇文章外,李密此后担任的多是无名小官,刘羡如何得知?他微微摇头,只说“不知。”
李密追忆道:“皇帝当年征辟我时,对我温声细语,委任我去当温县令。温县,就是大晋的祖籍龙兴之地,我当时感恩戴德,还以为仕途通畅,就在温县改革吏治,保境安民,断除诸王的往来供给,打击县里的诸多门阀权贵。你猜结果如何?”
“得罪了这么多人……老师怕是不得重用吧。”
“哈!当然是不得重用!”李密显然早就看开了,拍榻笑答,“不过当时的我不这么想,我以为我治理的是帝乡所在,必有天子扶持啊!只要有天子重视,得罪多少人又有什么要紧呢?就一直坚持君子之道,当了十年的温县县令。”
“十年……”刘羡为之瞠目结舌,他看史书良多,自然也知道史上不少的奇闻轶事,可其中能当十年县令的人,可谓是屈指可数,甚至比这两百年来日食的次数还少,自己的这位老师,当真算得上一位奇人了。
“等熬了十年,朝中终于压不住了,就让我去当汉中太守。可我的身体也垮了,所以我就打算推辞这个官职,回乡养老。但临行前,我想最后给天子进一点忠言,也算是了结我们十几年的君臣之义。”
“恰好在践行的宴席上,天子在东堂要我作一首诗。”
“按理来说,这时应该讲些吉利话,但我不会,我就对他说:‘人亦有言,有因有缘。官无中人,不如归田。明明在上,斯语岂然?’”
说到这里,李密顿了顿,对刘羡笑道,“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刘羡在一旁也听得不禁面露苦笑,这首诗完全是在当众讽刺皇帝,说他纵容权贵,用人不明,几乎可以套用大逆不道的罪名了。而天子能够饶他一命,说是宽宏大量倒也不错。
可讲完辞官的缘由,李密长出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总结:“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可身为皇帝,不能总是妥协。堂堂天子,如果一味宽仁,就会丧失威严,而一味严苛,则会丧失民心。可当今天子是上宽下苛,又后继无人,将来他身死以后,国家必然会陷入动乱。”
“所以老师来找我,看有没有复国的希望?”
刘羡这话说出来,李密气息一滞,他看向这位相处半年多的小主公,发现他两眼放光,神情肃然。这让他难免生出一种欣喜: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在犹豫。”
“犹豫什么?犹豫我不能成事吗?”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成事的希望都很渺茫,你已经很让我满意了。”李密笑了笑,随后严肃道,“我只是在想我的计划,它其实还并不成熟,很多事情的确定性还不够,它还需要等待。”
“等待?”
“对,等待。”李密点点头,脑海中想起了当年的诺言,“我活不过一年了,就算现在回去做准备,也非常草率。而当今天子还没有驾崩,即使将来发生大乱,可能席卷全国,也有可能像诸吕之乱那样,只祸及朝堂,而不涉及郡县。所以是否能够举事,该如何复国,还需要等待。”
“等待多长时间?”
“如果运气好,可能五六年就够了,可如果运气不佳,那就可能要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李密说起这个,慎重地注视着刘羡道:“这种事情,没有人能有把握。何况是我这种将死之人?所以我确实在犹豫。说白了,这种事情并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你。”
“我?”
“你是年轻人,拥有无限的可能。而我的计划或许太过保守,太过陈旧,不合时宜,甚至会让你付出无法忍受的代价,也可能让西川父老付出无法忍受的代价,无论出现了哪一种结果,我都将是历史的罪人,你能明白吗?”
李密的这几句话语里斩钉截铁,刘羡似乎听出了金铁之声,又隐约看到一阵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令他一度感到窒息:“明白……”
李密点点头,说:“所以我现在的想法变了,我决定让你自己来判断和决定,你如果觉得复国可行,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你觉得不可行,就当没有见过我,这也是我和承祚的约定。”
刘羡有些迟疑,他问道:“那老师原本的计划呢?”
李密道:“会有人在蜀中等你。怀冲你可以永远不见,但怀冲你要记得,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蜀中永远有人在等你。”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沉默了,李密这时笑了笑,对刘羡指着床榻下的一个木箱说:“你把箱子打开。”
刘羡不敢怠慢,连忙把箱子拖出来,而后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放着一些换洗的衣物,而衣物下盖着一匝书卷。刘羡把这匝书抬出来,而后很快被书封的名字吸引了:《诸葛亮集》。
李密笑道:“我平日教给你的治国之学,其实就来自于这套书。这是我私下里编的,你要收好,不到时候,不要让别人知道。这可是世上最全的一套《诸葛亮集》。当年承祚给当今天子献过一版,内容大概只有这套的三分之一。”
刘羡听了也笑了,原来像陈寿这样热衷仕途的人,也会对皇帝耍这样的心眼。同时他也清楚,这套书对李密、陈寿乃至对于所有的蜀汉旧臣来说,恐怕都具有非凡的意义,李密把这套书交到他手上,足可见其期望深厚。
但眼下他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要李密亲自解答,便问道:“可老师这半年来要我亲自耕种,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一直搞不明白。莫非就是为了让我吃苦吗?”
面对这个疑问,李密又是大笑,他笑过后,颤抖的手指紧握住刘羡的手,露出欣慰的表情道:“对,就是让你吃苦!”
“啊?!”
“怀冲,人生的艰难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何况是要做复国这样的大事?昭烈皇帝在死尸里装过死,高祖皇帝抱病也要去平定英布之乱,这些都是需要极端的忍耐力才能实现的。我必须要确信你能吃苦,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勾践卧薪尝胆,才能报灭国之仇!你明白吗!”
“人生最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吃苦,不知道为什么而忍耐,用茫然的态度去度过一生,那样吃苦是没有尽头的。但想要取得非凡的成就,建立不朽的基业,你必须要有常人无可比拟的意志与胸怀,去战胜苦难,容纳苦难!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君子之道的真意!”
听到李密如此情真意切、振聋发聩地嘱托,刘羡不禁胸口一热,他回握住老师的手说:“老师的苦心,我全明白了……”
同时他又在心中想:世上愿意对当今天子如此发声的,又有几人呢?
面对这些无法偿还的期望和寄托,刘羡的胸中激扬不止,以致于差点流出泪来,但他牢记自己对母亲的誓言,赶紧侧过脸,用笑声把哭泣掩盖过去了。
三日后,李密身体稍稍好转,便佝偻着身子坐上了回乡的牛车。
刘羡护送他十里,直至到七里涧处,一路上杨柳依依,雨水霏霏,他终于与这位相识甚短的老师告别,这也是他们师徒两人生前的最后一面。
(逐日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