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学的前三天,刘羡深刻地领悟了什么叫荒废时光,学风不振。
第一日刘羡见到贾谧、石超等人,如前文所言,他们还只是在喝酒;
等第二日刘羡再到国子学,发现一行人又带了琴瑟胡笳,数名侍女,一面喝酒,一面弹唱,《艳歌行》中,侍女在校舍中翩翩起舞,恰似小阮公当年带着刘羡郊游取乐一般;
到了第三日上午,刘羡还是来了太学,打算下午听谢衡博士讲《五行志》。这群勋贵子弟也算是消停了点,既没有带酒,也没有侍女。但令刘羡惊奇的是,他们似乎是吃了什么奇物,明明没有喝酒,一个个却面色潮红,通体发热,到最后搞得宽衣解带,不成体统。
刘羡正在一旁纳闷,石超就招手说:“来,辟疾,你也过来服散!”然后就递给他一包粉末,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粉末,五颜六色的,黄的、红的、青的、白的、黑的都有。
然后他又听石超说:“这是当年何平叔(何晏)研发的五石散,不仅能治病强身,还能神明通觉,飘飘欲仙。修道之人都说,吞丹食药,践行辟谷,这是能长生成仙的法门啊!”
说罢,他又告诉刘羡服食的办法,说白了就是用热水一煎,搅拌均匀,趁热饮下。
刘羡拿着这包散,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去年和李密分别前,李密还专门和他说过五石散。说温县也曾流行过这种散石,结果是好坏参半,有服了觉得神志通明的,也有发狂害性的,像皇甫谧那样的神医,也因为服用五石散而性情大变,一度欲挥刃自杀。所以他特地嘱咐刘羡说,人贵在清醒自知,以己为重,千万不要碰这种东西。
当时李密说的时候,刘羡还以为五石散离自己很遥远,毕竟传说归传说,从小到大还从没亲眼见过。没想到成婚后不久,竟在太学里给撞见了。
石超见刘羡犹豫,还主动给他端来了一碗煮好的五石汤,也不容刘羡拒绝,就塞到他手里。
这下没得选了,看着手中这碗浑浊的药汤,刘羡眼睛一闭,仰头就灌了进去。
五石散的效果很明显,就像扑面而来的一记重拳,虎虎生风地砸进刘羡胃壁上。
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呢?刚入口时像热辣到极致的苦酒,入喉后便练成了一把铁砂般的钢刀,打在胃里,便是一阵蛟蛇化龙般的翻江倒海。
区区凡人哪能享得起这种福分?故而刘羡刚灌进去没多久,就弯腰“呕”的一声,连隔夜饭全吐出来了。
吐完之后,刘羡一阵天旋地转,踉踉跄跄了几下,两眼当即一黑,直接就昏倒在地上。
石超吓了一跳,当即派人把郤安、张固叫过来,把刘羡送回家去,什么下午的博士讲经,也都顾不上了。
再醒来时,刘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身旁的妻子正在给他擦汗,不由疑惑道:“怎么有三个阿萝?”
曹尚柔没好气道:“你再灌一碗寒食散,就能看见你阿母了!”而后又忍不住抱怨道:“你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第一次喝寒食散,一口就够了,他们竟然能眼睁睁看你喝完一碗!”
刘羡此时神智迟缓,只觉得身上一阵凉一阵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笑说道:“他们确实都是些狐朋狗友,不过这件事,倒也怪不到他们身上。”
曹尚柔轻拍一下他的脸,气愤道:“你清醒清醒,还给他们开脱?”
“阿萝,我之前虽没喝过,又不是没听说过,正是我知道……才故意一口喝完的。”
“你不要命啦!”
“没办法……”刘羡拧了拧眉头,一面试图恢复对自己的身体的感知,一面说道,“要是喝了第一口,就免不了有第二口,第三口……我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那你就干脆一口喝完,吓他们一跳,以后也好躲过去了?”阿萝理解了刘羡的想法,一时间也消了气。可即使如此,她心中难免还是有些责怪,手里的湿巾对着刘羡的脑袋一顿乱搓,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
“也吓了我一跳。”刘羡苦笑说,“我确实也没想到,五石散劲头这么大……”
“有多大?”
“有四个阿萝了……”
阿萝闻言吓了一跳,手上连忙轻柔起来,擦洗一遍后,连忙又从膳房端来了一碗安神汤,问道:“是你喝还是我喂?”
刘羡看着眼前碗里的十来只麻雀,一时陷入沉思。
……
不过实事求是的说,五石散虽令刘羡产生了大量的幻觉,但也确实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当他喝完安神汤后,再次就进入了睡眠。可在睡梦中,他却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一片四野茫茫的昏暗中,自己似乎脱离了肉身的局限,意识在虚空中不断地飘忽,明明好似一点烛火,可刘羡却有种随时将要爆发,能够照亮寰宇的充实。
似乎无限的宇宙,无限的远方,只需要一个“我”。
然后,刘羡开始在混沌中飘浮,不断地向前走,没有理由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个白点,而后渐渐放大,化作一块斑斓的光影,其中好似是他目前简短人生中经历的所有人和事,许多人的耳语与神情一一浮现其中,极为繁复与纷乱。但刘羡的神情极为沉静,他站在光影前,静静地等这一切掠过。
而后,光影化为镜子,在镜子前,他看到了自己。
这是另一个自己,两者拥有同一个感知,同一个灵魂,只是在现在,两者在梦中面对面,相互审视。
他听见自己问:
“你有什么烦恼?”
刘羡没有回答,但他立刻想起贾谧、石超等人,随后涌出一阵苦恼的情绪。
他当即听见自己回复道: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和他们厮混,挡得过一时,挡不过一世。”
“有时候人生走捷径,就如同借债,眼下活得潇洒,以后却难以偿还。”
“该去找些新的朋友,一些志同道合的,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
……
等刘羡再次苏醒,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外面天色朦胧,还没有大亮。
此前的错觉已经散去了,刘羡能清晰地看见,阿萝正睡在他身边,一手搂着他。她轻柔的呼吸声,就像柳枝拂过他的脖颈,痒痒的。刘羡小心翼翼地把妻子的手挪开,而后披了衣服到庭院里吹风。
人醒了之后,梦中情形,依然历历在目。他在心中回想着那几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大亮了。
突然间,王七跑来找刘羡,气喘吁吁地说:“公子,外面有人找你。”
“谁找我?”刘羡有些奇怪,虽然天亮了,但太阳尚未露头,显然还未到辰时。这个时候有人找自己,此前又没有打招呼,莫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是不是老师生了病,或是阮家遭了什么灾?
王七摇头道:“不认识,但是衣物极其华丽,好像是宫里来的。”
“宫里来的?”刘羡一愣,也不敢怠慢,立刻就往厅里赶。
刚一进门,原本坐着的客人霍地立身而起,恭谨地施礼道:“在下始平王舍人歧盛,参见安乐公世子。”
歧盛?始平王?刘羡想了想,记起一年多前,自己曾在老师陈寿处见过。他应该叫司马玮,相比于同日来的两位皇子,他虽说口无遮拦,但也因此不拘小节,惹人亲近。不过两人应该只见过那一面,怎么会在时隔这么多年后,突然派舍人来见自己呢?
再去打量这位始平王府舍人歧盛,他比自己应该也就大个两三岁,虽说已在蓄须,但还是显得非常年轻。抿着一对刻薄的嘴唇,一双细长眼睛上下打探,有股非常精明的味道。
刘羡回礼道:“歧君客气了,我还是白衣之身,请坐。”
两人落座,刘羡就问道:“不知歧君有何事指教?”
歧盛则非常恭谨诚恳地俯首说道:“我这次来拜见世子,并非是指教什么,而是受了主上的命令来的。”
“命令?”
“准确地说,是天子的诏令。”
见刘羡一怔,歧盛紧跟着解释道:“世子不知,近几年来,天子非常关注诸位皇子的学业,以为一人难成学,成学重在友不在书,所以便下令太常府,每年从国子学中,挑选有真才实学的学生,到诸王府中做伴读。”
“如此一来,皇子得到了好友,学生得到了门荫,可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而这些年世子先是守孝,又拜在名师门下,可以说是声名鹊起,太常府就把世子的名字报上去,选到我们始平王府上了。”
刘羡想到自己方才的梦,不由暗自遐想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刚在想后面怎么摆脱贾谧他们,现在就送来了一个现成的理由。”
他沉思片刻后,点头道:“我知道了,歧君过来,是邀我一起过去的吗?”
歧盛顿时起身,笑言道:“正是,诏令是昨天下的。本来按照惯例,还要下发到国子学后再来通知您,但殿下得知消息后,非常高兴,说世子是贵客,定要我今天就带世子过去。”
“这样啊。”刘羡指着自己说道,“那歧君也看到了,我现在刚起不久,既没有梳洗,也没有用早膳,请歧君稍等片刻,我整理一番后,再随歧君过去。”
“这我当然等得,世子请便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