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一章 赴约(4k)(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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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平王府的宴席一直开到申时才结束,刘羡又骑了马返回安乐公府,不料走到府邸前的小巷时,赫然看见阿符勒在门口等候,他满脸都写着兴奋和志得意满,明眼人一看便知,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而且相信后面会有更好的好事。

“嚯!”刘羡下了马,在阿符勒面前站定,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一去,怎么也要十来日,怎么,一天就凑够一百人了?”

“当然没有。”阿符勒挺着腰,顺理成章地说道,“但是也很接近了。”

“很接近是什么意思,凑够九十人了?”

“不是,”阿符勒给出了答案,“我今天见了一个人,他马上就要答应了!”

一个人?刘羡有些啼笑皆非,有时候他也确实不明白,这个羯胡少年的自信到底来自于哪儿,如果勇气能够论斤卖,阿符勒大概也能修一座金谷园吧,刘羡很欣赏这种品质,不过表面上他还是绷着脸,说道:

“马上要答应,不就是还没答应?你一个人都没找到,也敢来找我?”

而阿符勒依旧笑嘻嘻的:“世上最难的就是从零到一,一有了,一百还会远吗?”

“我听着这话像是,人只要建一层楼,就一定能建好一百层楼,可我到现在还没见过百层高楼。”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阿符勒拉长了音调,话锋一转道,“还是先用膳吧,用完膳后,我们细谈,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讲。”

阿符勒还是头次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他认真的时候,双眉微微隆起,就像老虎盘踞山冈,蕴含着能撕碎人的暴戾,这让刘羡心头一震,便也没有再开玩笑,而是微微颔首,沉默着踏入府邸。

用过晚膳后,天色已经暗了,刘羡让阿萝还有郤、张等人都早些歇息,自己则专门找了一间偏僻的厢房,点了灯,再找阿符勒一起进来。此时正值盛夏,关了门后,屋内显得极为闷热,门外的知了和麻雀又叫嚷个不停,很容易让人烦躁。

可对于屋内的两人而言,他们似无所感,神情严肃庄正,心底更是如冰雪一样清净。因为他们明白,能够排除外物的干扰,是成就大业的第一要务。

烛火摇曳下,刘羡注视着阿符勒背后的阴影,沉默良久后,问道:“你今日一行,到底有什么收获?”

阿符勒回答得很快:“我找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确实找到了一个人。”阿符勒注视着燃烧的灯芯,悠悠道,“但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只要他答应入伙,别说再找来一百个人,就是两百个,三百个,也不在话下。”

“喔?”刘羡大感意外,他原本以为,石勒会去搞些坑蒙拐骗的伎俩,以他的能耐和口才,拐来一百个人,虽然难度很高,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料此时听起来,他似乎走了另一条路,找到了一位贵人。

这可不是条好路子,士族之间互通款曲,调一百个人确实不难,可一旦找的人不对,消息泄露给了石崇,麻烦可就大了!刘羡心中激荡不已,但他没有爆发出来,而是暗自琢磨备案的同时,又问道:“你找的是谁,靠谱吗?又和他说了多少?”

阿符勒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低声道:“放心吧,我找的这个人,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就算他不同意加入,也绝对会替我们保守秘密。”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洛阳人,他虽然权势极大,却是我的同乡,我的同族。”

洛阳还有这样的胡人?自己怎么没听说过?刘羡感到非常疑惑,他想了半天,终于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认识里,可能确实还存在着盲区,于是就放下矜持,径直问道:“到底是谁?”

“这就要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阿符勒没有直接说出名字,相反,他表现出了非常谨慎的态度,从桌案前起身,徘徊了片刻后,方才说道:

“刘羡,我很感激你,我进京以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按理来讲,这事与你无关,我不该拉你下水,但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人。现在我需要你帮忙,去劫一次金谷园,你答不答应?”

“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此打住,明早就走,纯当没有来过。而你若答应,我们就要好好谋划了。”

说到这,阿符勒站定了,居高临下地直视刘羡,两眼爆发出摄人的气焰,仿佛熊熊的烈火,要将一切燃尽。但刘羡回以平静的直视,正如窗外的月亮,无论火焰如何燃烧,他仍然静静地放射光芒。

“有趣。”刘羡笑道,如果说原本他的心中是对阿符勒产生了欣赏,并且交杂有对石崇金谷园的厌恶,那么在现在,他的心里则是在涌动着好胜心。

从小到大,刘羡遇到了很多好的长辈,好的老师,但在同辈之中,还从没有哪怕一个人,能够激起他的胜负欲。可现在,面对这个不识字的羯胡少年,他却发现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奇妙波动:

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和这位同龄人一较高下,证明谁才是更强的一方!哪怕这胜负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刘羡几乎没有犹豫,非常流畅地就答应道:“好啊!打劫金谷园,这样的趣事,怎能少得了我?但你也要答应我,我提出的要求,你必须满足,绝不能任性而为。如果你不能满足,我就中途退出,哪怕将你出卖,你也莫怨我!”

“哈哈哈,好!痛快!”阿符勒伸出拳头,对刘羡道:“那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就这样,两只拳头碰在一起,立下了约定。

约定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见那位能在洛阳中召集几百人的胡人。

第二日一早,刘羡起得极早,他没有和阿萝多透露什么,只说有事情去做,而后就匆匆与阿符勒离开了府门。

走在路上的时候,刘羡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自己正在做一个非常冒险的行为。

说到底,刘羡也就才和阿符勒见了三次面,并不知根知底,而现在,自己要去跟他去见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然后讨论如何去抢劫当世第一首富的家产。先不说能不能成功,要是被父亲刘恂知道,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更可能是要被人拐卖了吧?

可有些伟大经历的开始,往往就是荒谬不经的。

刘羡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方向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不在往北面的西市走,也不在金市的路上,而在往南,等看到洛阳南墙的平昌门后,他忍不住问道:“我们是在往南市走?”

阿符勒道:“对。”

“我们要找的人在南市?”

阿符勒点头道:“是在南市,更准确点说,是在太学!”

太学?刘羡的预感应验了,他随即涌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感:他分明记得,阿符勒要找的是胡人!太学中有胡人?刘羡怎么不知道?

但他思虑一阵,随即失笑:说起来,三月以后,他多混迹在始平王府,并没有在太学里多做逗留,平日里也都躲着国子学走,真论起对太学的了解,他恐怕比阿符勒强不到哪去。

不过确实也不难理解,能够进入太学的人,身份地位固然不如国子学的京畿贵族,但多也是地方的寒门精英,也不缺乏商贾巨富,而在现在胡人泛滥的情况下,太学中出现几名胡帅子弟,虽然稀奇,但也没什么不合理。

不过密会肯定不能在太学中,阿符勒在两条街外找了家名叫“回甘坊”的酒家,在二楼开了间隔室,而后便让刘羡在此处稍待,他则一人去太学里寻人。

这时天朗气清,太阳才刚刚出来,街上的行人也很少,刘羡坐在木窗旁有些无聊,便先点了一碗茶汤慢慢啜饮,俯视洛阳街巷间的桑柏,表面上,刘羡是在欣赏窗外的风景,但实际上,他的内心还是在审视这件事,并且在心中不断地计划接下来可能的种种发展:

他必须做一个周全的谋划,既要成功,又要确保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了石超,自己这位儿时好友。

虽然现在自己明白,他是一个很荒唐的人,但他对自己的友谊却是实打实的,自己这时与几个陌生人伙同起来,忽然要谋算他家,在道义上实在有所欠缺。

可当想到那一日的血腥宴会,阿青死去的惨状,小梅哭泣的脸,还有田野上佃农们挥汗如雨的麻木,刘羡的纷扰顿时又散去了。

他实在无法容忍那一日的所见所闻,那穿胸的一刀,又代表着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在金谷园内。联想到阿符勒说的,金谷园护林中的数百座尸坑,他感觉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然就是辜负了这么多年,这么多老师还有母亲对自己的教育。

至于石超,他铁着心肠想:有时候,有些人,是注定要分别的,两人的相交不过是一场误会,就像两根琴弦无意间拨弄到一起,以为纠缠是一种常态,可实际上,若不早日分开,就是断弦的前兆。及早分手,以后兵戎相见,也免得再伤感情。

可自己还是没有一次正式的告别,想到这里,刘羡还是有些哀伤。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很多事情是不能两全的,他必须在两个不能相容的事物间,做出抛弃其中一方的选择……

正沉思间,刘羡听到楼梯间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这让他回过神来,明白是阿符勒带人过来了。刘羡赶紧整理情绪,已经做出了决定,就没有必要再后悔了,他失去了旧的朋友,但也会遇到新的朋友。

阿符勒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而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青年人。这两名青年人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一瘦一高,一前一后,立刻就给了刘羡深刻的印象。

前面的那个瘦个子青年人身着素雅儒服,文质彬彬,皮肤白皙,面目无须,而秀丽的双眼含情脉脉,手上在摇着羽扇,一看就是多情的浪子,样貌俊美不下贾谧。

可与贾谧不同的是,他身上却没有那种阴柔之气。更具体一点形容就是,虽然都像天真的孩童,但贾谧是天真的残忍,而这位青年则有天真的躁动。

他一进来的时候,还在与阿符勒谈笑,可眼睛已经先撇过来,上下打量着刘羡。等站定的时候,他的上身微微晃动,双手不断摇扇,眼神则悄然撤了回去,在房间中不断流转。

他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前一秒还在笑,可不等笑的弧度勾勒完,眼角就酝酿出哀伤的泪,而泪水还未积蓄成珠,眉头又舒展为一种捉弄人的得意。

这人的聪明不仅是表现在脸上,刘羡想,他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对愚蠢的嘲弄。

而在最后面的高个子青年,气质与前者大相径庭。他身着武人戎服,腰带配剑,八尺有余的身高与宽阔有力的胸背相结合,显得极为雄壮威武,让刘羡立马就联想起力能扛鼎四字。

而这青年的脸庞棱角分明,神情坚毅更似顽石,虽然没说一句话,但站立之间,已隐约透露出一种难以战胜的气质,而双目中的熊熊野心火焰,也丝毫不亚于阿符勒。

可这样的一个人,举止却非常温和谦让,他的身份显然不如身前的青年,但表现得毫无怨言,行走之间,与前者都始终保持着两步距离,而面对刘羡,他也极为适时地躬身行礼,仪容仪态都极为标准。虽然从头到尾,他没有说出一句话,但刘羡已经确信,此人的儒学造诣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

这是怎么了?元服不过半年,自己竟然遇到了这样多的奇才?

刘羡表面虽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极为惊异。不管这两个人是否愿意帮忙,能够结识天下间的英雄奇才,这一行也就算物有所值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刘羡起身向他们行礼,而后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刘名羡,字怀冲,见过二位。”

那为首的削瘦青年闻言,微微一笑,握扇回礼道:

“倒也挺巧,我虽是匈奴人,却也姓刘,在下刘聪,字玄明,你叫我玄明就好。”

他又指着身后的高个青年,介绍道:

“这是我从弟,刘曜,字永明。”

这就是刘羡与石勒、刘聪、刘曜几人的第一次会面。

等许多年以后,刘羡回想起这段经历,常常会忍俊不禁。

造化对人物命运的安排是如此难以捉摸,他与他人生中最大的几个对手,竟曾经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而纵观几方不断对抗的人生,其实最容易扼杀对方的机会就是在此时此刻,可惜啊,这时的少年们还懵懂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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