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厩的大火熊熊燃起的时候,不只是石崇见到,刘羡与祖逖等人当然也见到了,在狂风之下,他们豁然起立,不约而同地说道:“他动手了!”
祖逖立刻放眼往金库处望去,只见里面灯火摇曳,人影重重,显然也是受远处的大火所震撼,犹豫着不知所措。
很快,远处有一人一马飞驰而来,他手持火把,照亮了脸上惊惶的神情,高声道:“开门!开门!”
金库的大门打开了,可见大概有三十几人涌出门外,向来人询问着详情。只是片刻之后,这些黑暗中蚂蚁大小的人影,就随着来者匆匆离去,显然是得到了十万火急的命令,不允许他们多做等待。
而这就是祖逖等待已久的良机。
他当即跳下小丘,翻身上马,用锐利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人群。这些并州人已经基本换上了黑衣黑裤,脸遮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阴影的化身,正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祖逖立刻将队伍分为两股。刘琨带六十人在远处射箭照应,自己则亲率最精锐的三十人,打算直接杀入院内。
部署完毕后,祖逖立于众人前,高声道:“尔等跟着我往前,不须害怕,奋力便是!有我在,就断无不成的道理!”
见众人神色木然,祖逖又转首对刘琨道:“越石,大庭广众下,你为我作证!我若后退违誓,尔等可当即射死我!”
众人尽皆动容。至此,祖逖已收拢众心,他大喝一声,道:“出发!”
话音一落,他与坐骑就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队伍向金库发起了奇袭,一时间箭矢如雨,喊杀如雷。
祖逖果然如他所言般,第一个杀到金库前,院门在他眼前宛如豆腐,一刀劈开,随即踏马飞入,宛如神兵天降。
院中留守的仅有七八人,几乎是一眨眼就被他剁倒两人,身后的武士们紧跟着把守住大门,防止有人逃走报信。
喊杀声在新鲜的血水中不期而至。
而在同一时刻,刘羡也同样换上了黑衣黑纱,乘马在黑暗与狂风中悄然潜行。他不用去看祖逖等人厮杀的结果,但也知道,计划的实施非常顺利,这就意味着,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在大家撤走之前,将绿珠迅速带出来。
这其实是一个并不算严谨的计划,对于刘羡来说,不仅风险很大,而且拥有很多变数。
他的目标只有崇绮楼,但仔细想来,他既没有亲身进去做过侦查,也没有内间传递消息,这就导致他此时的行动有很多瑕疵。
刘羡一不知道绿珠在不在崇绮楼内,二不知道绿珠身边有没有护卫,三不知道绿珠愿不愿意跟自己离去,甚至不知道在一年之后,绿珠还记不记得自己,毕竟两人只有一面之缘。
刘羡之所以敢去崇绮楼,其实就是笃定了一件事:以石崇对绿珠的重视,绝不会让她在司马玮面前露面。
失败的可能性太高了。
刘羡其实在狂风中策马时,也在暗嘲自己的鲁莽,可同时他又清醒地认识到,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如果这一次错过,自己恐怕会再没有这样当英雄的机会。所以他愿意去冒险,热爱去冒险。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焦躁,反而生出一种兴奋,漫天的风浪吹打在脸上,他胸中的烈火越烧越旺。他平日里太过沉静,旁人常常会以为他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甚至刘羡自己也自以为如此。
实际上,刘羡拥有一颗剑心,他厌倦平庸的选择与平坦的道路,胸中只怀有高山与大海。在他看来,若不能够一鸣惊人,做一些有挑战的事情,还不如什么都不做。而如果有机会踏上英雄的道路,哪怕只是模仿,他也愿意把性命压入筹码。
儿时的游侠梦,王富生前的刀光,此刻都在激励着他。
刘羡的身体里确实流动着刘邦与刘备的血液。
崇绮楼在整座金谷园的西北角,刘羡就这样在黑暗中策马疾行的时候,需要绕一段路,避开主院的人群。
好在如他所料,马厩的火光成功吸引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数百匹马在金谷园撒蹄狂奔,横冲直撞,飞奔的同时带起了一地烟尘,到处都是响动和骚乱,刘羡得以隐藏其中,避开了那些高举着火把的人。
他从杏林中穿了过去,杏叶的馨香和尘埃搅和在一起,天上又是一阵耀眼的白光,隆隆滚过的雷声,将刘羡原本隐约黯淡的前路照得通明,这使得他有如神助,清晰地从密林中找出了一条道路,极快地奔走到崇绮楼楼下。
作为金谷园中最高的建筑,刘羡此前在山顶已经看到,但此时下了马,他在楼底往上打量,还是难免为崇绮楼的华丽所震撼。白日里看它时,这些密密麻麻的拱斗如同向上腾飞的鸽群,但在黑暗的乱风中,则仿佛展翅俯视的数百只饥鹰,随时会扑扬而下。
大风之下,整栋楼的灯笼都已经被吹灭了,下面几层楼也是黑魆魆的,非常黯淡。刘羡往上仰视,见最高层上还有亮光,这让他内心稍安,这说明楼中人很少而且其中一人地位很高,绿珠在楼中的可能性很高。
接下来就是上楼了。
一楼的门全都紧闭着,但二楼还有窗户开着。这让刘羡顿时有了主意,他把马系在树林里,而后找了一颗就近的桃树往上攀爬,大概爬了有一丈有余,他往屋檐纵身一跃,伴随着瓦片的脆响,刘羡成功跳上了二楼的屋檐,他环顾周遭,见大风掩盖了自己的声音,心中稍稍放下,转身翻入楼内。
一进入楼中,刘羡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椒香味,而后是一阵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刘羡仔细聆听,终于辨认出来,是绿珠的歌声。
空旷的高楼中,如今并无他人。
他不再犹豫,立刻根据楼上灯光的余晖,沿着楼梯快步向上,每在楼梯上迈出一步,绿珠优柔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首非常出名的诗歌,是汉武帝刘彻作的《秋风辞》,与刘彻雄才大略的暴君形象不同,他作词却异常温婉细腻,敏感惆怅,似乎有一颗少女般的纤细内心,其文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首诗歌是在叹息岁月,追忆青春,也是人们对衰老的恐惧。诗文如湖中微波,绿珠的歌声也如浮萍般在水流荡漾,其中似有倾述不尽的哀思与烦恼。
这哀伤让刘羡一阵恍惚,总觉得似曾相识,感同身受,他好像在梦中听到过这样的歌曲,并且立下誓言,说要再不允许有人落泪。
可刘羡刚一踏上楼顶,绿珠的歌声便停了。
顶楼的窗户是开着的,狂风在窗外呼啸,烛光也随之摇曳,使绿珠窈窕的身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昏暗,好似会在须臾间随风吹走。
“你是谁?不怕惹怒我的主人?”绿珠背对着楼梯,跪坐在一张桌案前,声音带有一丝凉意。
“你不看我一眼,怎么就知道不是你的主人?”刘羡笑道。
绿珠并没有认出刘羡的声音,她微微侧身,露出优雅的脖颈与洁白纯净的容颜,说道:“我主人的脚步不会这么轻,而旁人没有他的允许,根本不敢入内。”
时隔一年不见,绿珠姑娘仍然美得这么惊心动魄,她的身体纤柔如柳,眼眸绽若桃红,而清冷光滑的下颌,黑缎似的秀发,更增添了几分摄人般的魔力。
她转过身来,打量着刘羡脸上蒙着的黑纱,总结说:“所以你是来劫持我的,是也不是?”
刘羡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话音刚落,不料绿珠霍得起身,迅速往窗边退去,皓腕翻转间竟抽了一把匕首,直接横压在自己白玉般的脖颈上,对刘羡朗声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就算是死,跳下楼去,也不会跟你走!”
刘羡一时愕然,他上来前,想到过和绿珠见面时的各种场景,可能是脱离樊笼的高兴,也可能是逃出生天的侥幸,或是如获新生的流泪,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样一种发展。
虽然自己一身黑衣蒙面,确实不像好人,但至于如此招到她的反感吗?刘羡转念一想,莫非她对石崇还有几分情愫在?
但仔细想来,这也不是没有痕迹,上次来金谷园,石崇确实非常宠爱绿珠。虽说以自己所见,他爱的不过是绿珠的美色,可绿珠姑娘能明白吗?或者她对这种生活甘之如饴呢?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这一趟就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
刘羡沉默少许,问她道:“姑娘年纪尚轻,就这样放弃生命,值得吗?”
绿珠冷笑道:“什么值得不值得?”
“我听说,石崇贪鄙冷血,劫杀商旅,凌虐家仆,手下的尸骨足够筑成京观,服侍这样的人,你不害怕吗?”
这话令绿珠露出五味杂陈的神情,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漠,森然道:“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吗?为父的买卖儿女,为夫的狂乱杀妻,为臣的谋权篡位,为君的荒淫乱政,什么仁义道德,纲常伦理,不都是假的吗?”
“石崇再冷血,但至少待我还算深情,就算把我当玩物,可也合情合理,他没辜负过我。难道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嘛?想要劫持我,不就是把我当做玩物吗?”
刘羡明白过来了,他暗自松了口气,原来绿珠姑娘既不是市侩,也不是爱上了石崇,而是经历了人生太多的打击后,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作为人,被父亲亲手卖出的滋味并不好受。而身处石崇这个牢笼中太久,她也已经忘记真正快乐的滋味。
可人不可能不怀有希望,只是需要一点温暖与真诚来鼓励。
往后退了两步后,刘羡扯下面上的黑纱,露出自己年轻的面孔,道:“不,并非如此。”
这回轮到绿珠愕然了。
刘羡道:“绿珠姑娘,或许你说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我今日来救你的心情,也确实是认真的。”
“我今日冒着风险来这里,或许无法给你更好的人生。但你离开这里,就还有改变的可能,你若留在这里,恐怕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她看清刘羡的面孔后,先是讶异于他的年轻,而后才后知后觉地辨认出刘羡的身份,安乐公世子出现在这里,这个事实令她张开朱唇,一时无所适从,手中的匕首不觉间放下来,梦呓道:“公子……”
刘羡见她这个反应,也不过多寒暄,径直上前抓住绿珠的手,低声道:“姑娘,时间紧迫,我的同伴还在外面等我,要走就要趁现在!”
“如果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当帮我完成一个梦想吧!”
刘羡的行为非常冒昧,绿珠本能地想要推辞,可刘羡也不容她多说,拽着就往外走。
他的手很热,还带有汗水,男子的温度通过皓腕传递过来,绿珠顿时软了身子,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踉踉跄跄地跟上,同时低声问道:“公子要带我到哪里去?”
“先带你藏一阵子,风头过去了,就带你回家。”刘羡理所当然地答道。
这个回答令绿珠一阵茫然:家,这个字似乎离自己很遥远,但却又有莫大的魔力,使她无法将之抛出脑海。
可这么说着,刘羡似乎意识到了一丝不妥,他随即纠正说:“如果你不想回家,想去哪里,我也会帮忙安排的。”
脚步踩踏上了楼梯,咚咚咚的响声中,顶楼的灯火渐渐消失了,楼下潮水般的黑暗将两人淹没。这让绿珠觉得自己在做梦,虽然她已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可在一个黑暗的狂风之夜,一个少年公子如风般倏忽而至,说要带她离开樊笼,放她自由,这不是梦又是什么呢?
楼外的狂风与大火,喧闹与呼啸,似乎都是自己在做梦的明证!可手上传来的温度,却又分明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位安乐公世子,是为了什么来救自己呢?他说让自己帮忙完成一个梦想,又是什么意思呢?绿珠在黑暗中凝视着刘羡的棱角,一时千肠百转。
他没有和自己私下相处过,甚至只有一面之缘,却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莫非是贪恋自己的美貌吗?可这不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安乐公府和博陵公府的差距,不只是绿珠,整个京畿都是心知肚明的。何况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稍有不慎,说是谋反的大罪也不过分。
绿珠一时得不出答案,可她分明能感受到少年真挚的豪情,这豪情如体温般感染了她,让她为刚刚自己的言论,莫名感到一阵羞耻与好笑,而后轻快的情感涌入心间,开始冲刷她这些年积累的沉疴。
可这股清泉没有涌入多久,当两人踏入一楼的时候,一阵大风席卷而入,在昏暗的视野中,衣袖翻飞不断。
很快,风声小了,风中掺杂着雨丝,在极短的雨丝铺垫下,一场倾盆大雨轰然而至。在此之前的一瞬间,天地一片寂静,而在此之后,世间唯有雨水冲刷的声音,似乎洪水爆发,要将世间的一切淹没。
天色稍稍明亮了。
刘羡停下脚步,两眼盯着大开的楼门,眉毛微微挑起,他没有回头,低声说道:“你就站在这里,等我片刻。”
说罢,他松开了握住绿珠的右手,从腰间徐徐抽出昭武剑,在楼梯前站定,对着门前的人影道:“动手吧。”
赵黑也抽出腰间长剑,两道寒芒在黑暗中闪烁着,仿佛两条吐信的银蛇,他徐徐道:“还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