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九章 贾谧发难(4k)(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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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刘羡和陆机辩论的所有内容了。

本来作为石崇精心准备的文会,石崇原本的构想是让文士们在会上谈些诗赋。大家相互出对论骈,在雅致中各显文采,同时自己又贡献出一些珍馐美食来。如此,既不失各位参会者的风范,又能体现石崇的财力与诚意,最后使今日的金谷园之会成为一则文坛佳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生活总是这样不顺心如意,或者说出人意料。

石崇设想中的文会还没开始,也就是让诸位来宾消磨时间的时候里,由王衍和裴頠两位名士的一场论战,竟然从“有无之争”的清谈,最后演变成为了陆机和刘羡两位青年人的政论,双方从经史入手,大谈封建制度和郡县制度的优劣。

两人的政论都可谓是异常出彩,但也消磨了原本文会的清贵之气,并没有达成原本客人们以文会友的目的,反而像是要通过唇枪舌剑的对攻,让辩论两人比个高低般。

到刘羡结束话题之际,已经是日上中天,距离宾客入宴有两个时辰了。大家都还沉浸在两人谈论的话题中,久久不能言语。

石崇见状,赶紧呼唤各位来宾入席,同时让侍女们撤下瓜果茶水,换上美酒佳肴,又在场间奏响舞乐。胡姬在席间回旋舞蹈,西人在一侧鼓拍胡笳与小鼓。悠扬的乐声中,一盒盒色泽亮丽的美食端上,人们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金谷园中玩乐的。

此时刘羡已受石崇邀请,到最前面的两列席案中入座。

在座的都是在朝野中举足轻重的名人,坐在刘羡左前方的是乐广、王衍、王济、张华、杨珧等朝中重臣,右前方是司马柬、司马允、司马腾、司马越、司马颙等西晋宗室。其中只有贾谧例外,他身为现任鲁郡公,虽然并不担任什么要职,但也落座在司马柬等宗室身边。

而和刘羡并列坐在第二排的,则分别是左思、陆机、潘岳、欧阳建、石崇、荀藩、张载等人,除去自己和陆机之外,无不是文坛中公认的名宿,也都有闻名于世的文章。

就连陆机的弟弟陆云、作为东道主的石超、司徒之子荀藩、和刘羡同在中书省为官的周顗等人,都坐在刘羡身后的第三排。由此可见,虽然表面上大家说“任自然而越名教”,可实际上,众人的地位在宴席上仍然体现得非常分明。

不过这也说明了,经过这次精彩的辩论之后,刘羡和陆机都被承认为文坛中的重要人物,也算是进入这个圈子里了。

酒过三巡,为首的名士们有了些醉意,终于按照原定计划谈些诗歌。

这时贾谧出题,让在座众人以拟乐府为题,仿照格调写诗。众人便一面用膳,一面苦思,过了两刻后,石崇敲击桌案,便笑着让在座的宾客按顺序朗诵。

刘羡写了一首,其辞曰:

“高楼矗层云,雨夜焚椒熏。绛帷把残烛,悄然照罗裙。

借问上楼人,顾我何殷勤?相怜必同病,各自爱纷纷。

雨落遮百语,云坠转意殷。心中升明月,清光常为君。

河广川无梁,山高路曲频。万里星迢迢,寒处忆离群。”

这首诗写得还算不错,放在众诗作里也算出挑的,但是等陆机的诗作一出来,众人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其辞曰:

“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绮窗出尘冥,飞陛蹑云端。

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

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躅再三叹。

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

陆机的这首诗由物转人,再由人入情,通过对佳人举止的长篇描写,最后只用一句点题表明情绪,余韵可谓悠长。反观刘羡自己所写,有些过于直白了,虽然堆砌了不少词汇,但是相比之下,在意境上落了下风。

乐广请陆机当众讲一些写诗的心得,陆机礼让一番后,便说道:“世人写诗,多绞尽脑汁在辞藻上,这是落了下成的,写诗与写赋写文不同,是意在文前,不需要诗人点的太透。”

“诗人应该耐住性子,想清楚怎么压制自己的情绪和心意。这就和拉弓射箭一样,压得越久,就是瞄准得越久,最后点题的一瞬间,就是松弦的一瞬间,做得准备越足,最后的意境就越有韵味。”

这番话说得很有见地,刘羡和自己的写诗经验结合起来,也觉得确实如此。

不过就在众人其乐融融的时候,贾谧突然感叹说:“欸,扫兴,扫兴。”

他这话说得毫无征兆,刚发完言的陆机脸色顿时大不好看,他虽然入京不过一月,也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鲁郡公政治能量巨大,无论他在扫兴什么,都对自己的声望有极大的影响。

张华非常欣赏陆机,面对这个状况,他主动圆场说:“怎么?长渊,莫非是对作诗没有兴趣?”

贾谧用靓丽的眸子瞥了一眼,露出笑容来,一时明媚灿烂,仿佛娇俏的少女,他道:“倒不是这般。往日我常常作诗,也喜爱作诗,今日诗会上的诗,其实也有不少佳品。我说扫兴,倒不是因为诗歌而扫兴。”

见贾谧不是故意拆台,张华松了一口气,他笑问道:“喔?那长渊是因何事而扫兴啊?”

贾谧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悠悠然饮了一口酒,先瞅了陆机一眼,又看了刘羡一眼,搞得刘羡一阵莫名其妙,才听见他说道:

“若在往日,我定然会因为诗会而欣喜非常。不过在今天,我听了陆士衡与刘怀冲两位的制度之论,简直是大开眼界,只觉六腑都为之一新,此刻再听诗歌,就好比让我痛饮一顿美酒后,再喝清汤寡水,实在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原来是捧场,在座的众人的神色更加放松,乐广也笑道:“像我们虽然处庙堂之上,但到底都是些老人了,国家未来能否繁荣昌盛,还在你们这些后进身上。今日这趟文会,我见到了这么多后进俊彦,远胜于我们当时啊!国家未来兴盛,也就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了。”

“欸!彦辅公怎么能如此自贬呢?”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在一旁吹嘘说,“国家草创,平蜀灭吴,都是您这一辈人的功劳,不管是运气还是时势,我们这些后来人都难以比拟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只有陆机和刘羡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司马越方才那一句话,直接戳到了两个后来人的痛处,祖辈的功业,都成了眼下和平的注脚。

不过笑过之后,贾谧话锋一转,对着众人说道:“不过我还在想方才的问题,两位都贡献了非常精彩的看法,但是观点却如此争锋相对,我们就这样草草结束,不分个高低上下,有些不应该吧?”

这话说得石崇颇有些尴尬,他之所以草草召开诗会,就是因为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毕竟刘羡和陆机谈论的实在是过于敏感,涉及到一个国家的根基,扩展开来谈,甚至很容易牵扯到司马氏上位的辛秘。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容易落人话柄。

故而他说:“这种关于国家根基的大事,还是等他们进入朝堂中枢后,亲自面呈给陛下吧。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眼下说这些,徒然生些事端。”

但贾谧还是毫不在乎,不依不饶道:“在座的都是名门之后,将来都是要出将入相的,有什么值得避讳的?而且难得大家这么多人在一起,可以畅所欲言,依我看,正是适合讨论国家大事的时候。”

“何况,只不过是让诸位评个高低而已,难道有什么可疑虑的吗?”

贾谧在座上侃侃而谈,令众人都有些诧异。其实若论方才政论的高下,结果还是非常分明的。

陆机的封建政论虽然严丝合缝,极为出彩。但刘羡别出机杼,分别从制度的成因,发展,衰落三个阶段来分析,最后认定分封制度并不可行。这个论述颇为周详,如果陆机没有新的思路来进行反驳,那么可以视作刘羡已经辩胜。

唯一值得商榷的,就是刘羡在批评分封制度之余,提出要废除忠孝之道,以孟子为起点重新讨论名教精神。

刘羡对贾谧的行为也感到非常疑惑,他心想,莫非这位平日沉醉酒色的鲁公,也有什么深刻的政论要讲吗?

谁料贾谧接下来很直接地说:“我觉得陆士衡的策论更好一些,刘怀冲的言论虽然有趣,但可惜啊,居心不良,言语也就不足为信了。”

“居心不良?”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该从何说起,又和政论有何关系。

贾谧道:“这不是一目了然吗?陆士衡论分封制度,是出于一颗公心,为国家社稷着想。而刘怀冲反驳,却并非如此吧?”

“众所周知,陆士衡是陆逊之后,刘怀冲乃是刘备之后,两家乃是世仇。今日陆士衡会上论封建,大出风头。他眼见陆逊之后如此得势,心中定然不平,故而才出言驳论。”

“而纵观刘怀冲具体言论,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好似郡县制度多么合乎时宜,但细细想来,其实不就是为前朝美誉吗?作为汉室之后,他当然要回护汉朝而贬低周朝,不然何以自处呢?”

“也难为他如此挖空心思,竟然真的找到一个看似自圆其说的言论。但归根到底,刘怀冲居心不良,哪怕他能吹枯嘘生,所言也没无足可取。”

贾谧说这话的时候,如烟波般的眼眸凝视着刘羡,他说的每一段话,都如同一根尖锥,狠狠扎入刘羡胸口。等他说完,刘羡早已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更是罕见得涨红。

贾谧刚才的这些话,说白了,根本就是纯粹的人身攻击。他完全没有打算正经讨论两者的政论高低,也没有自己的独特理论要阐述,只是为了攻击刘羡立场不正,故而所有的言论都是诡辩。

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侮辱?

刘羡想不明白,眼下也不想去明白。

平心而论,在来到金谷园之前,刘羡对陆机确实是抱有一定的敌意。但在亲眼见过陆机后,刘羡反而被陆机的风采与才华所折服,这次辩论,刘羡虽不能说完全没有争一争高下的想法,但更多的是抱着君子辩论的态度,堂堂正正,各抒胸臆,只要能从中有所收获,输了也值得高兴。

可面对贾谧如此颠倒黑白的指责,刘羡真是离奇愤怒了。这不仅仅是侮辱他的人格,言语中更在贬低他的母国!

刘羡试图强忍自己的怒气,毕竟这是在众多名士面前,不能失了风度。而且自己有司马玮作为后台,乐广作为伯乐,想来也不至于真让贾谧混淆是非。

但现实让刘羡失望了,他转首四顾时,周遭一片寂然无声。诸位名士们虽然面色尴尬,但无一例外,都没有拂贾谧的面子。

毕竟他是太子妃贾南风与齐王妃贾褒唯一的侄子,也是西晋的第一郡公。

可贾谧对于这种默认的情形还颇感不满,他竟点名道:“陆士衡,你说我说的对也不对?”

陆机面露为难之色,这简直是强迫他为贾谧的言论背书。但他担不起得罪贾氏的后果,犹豫良久后,向刘羡致歉般地点点头,而后艰难道:“鲁公高见!”

有了陆机开头,其余人也就没了包袱,渐渐放得开了,他们纷纷出声附和,甚至接连攻击刘羡,说什么“离经叛道”、“不顾大伦”,甚至说他是什么“凶竖之语,包藏祸心”。

现场逐渐演变成对刘羡单方面的羞辱,保持沉默的虽是多数,但气氛也压抑至极。

忍耐!刘羡对自己如此告诫道。

可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让刘羡煎熬地想到另外一些问题:为什么事情会这样?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样的羞辱?

最让刘羡愤怒的是,他发现石超在人群中,也在用漠然的眼光看着自己,如同两人是路人。

终于,刘羡恢复了一阵熟悉的幻听,那阵他几乎遗忘的童声又再次响彻耳边,不断地叫着:“亡国公!亡国公!”

儿时贾谧哂笑的面孔,也因此再次浮现了。

这叫声令他浑身一震,恨不得霍得立刻起身,一拳摧毁贾谧清秀的面孔。但身体还未有动作,一旁的刘琨已经伸手按在了刘羡的肩膀,狠狠压住,他低声说:“怀冲,不要做错事!”

刘琨的指尖掐得刘羡生疼,也让他再次清醒过来: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得罪贾谧的。他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地羞辱自己,就是因为两家的权势恍若云泥,刘羡必须将这次的羞辱咽下去!

是的,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刘羡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他拍开刘琨的手,不再看贾谧,也不再看其余任何人。

纵然在场的人如何攻讦他,他都默然以对。其实他早就可以离开,但是如果就这么草草退场,刘羡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懦夫,所以他坚持着没有退场。

嘲讽的话语听多了,刘羡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变硬了,以往那些觉得无法忍耐的事情,其实也不过如此,他终于熬到了文会结束。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拔出昭武剑反复端详,只见雪亮的剑锋上映着一张铁青的面孔,他默默闭上眼睛,看向自己的内心,劝诫道:冷静,冷静,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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