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和贾谧决裂以后,流言蜚语反而消失了,刘羡的日子一时间清净了不少。
正如刘羡此前所说,贾谧的政治能量虽然强大,但仔细思量,除去舆论上的压力外,他又能做些什么呢?鲁郡公爵位虽高,但是贾谧实际上才刚刚入仕,散骑常侍品秩是很高,但并没有什么实权。
贾谧所倚仗的无非就是两个姑姑,太子妃贾南风和齐王太妃贾褒。可齐王司马攸死后,贾褒已在朝中失势,太子妃贾南风呢,也有几位权臣作为制衡,根本没有一手遮天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最多影响一下刘羡的仕途。可刘羡连灼然二品都拿到了,又有五皇子司马玮撑腰,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所以贾谧实际上能做的,无非只有两件事:
要么是以后刘羡做事犯错,贾谧会落井下石,让自己罪加一等。
又或者暗地里使用一些下作手段,影响安乐公府的收支。
前者对刘羡来说几乎是毫无影响,后者刘羡现在有祖逖帮衬,也没什么后忧。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刘羡还是专门找了一趟始平王司马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庇佑。
司马玮非常爽快,很自然地说道:“这么多年,朝中官员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事,最后都是为国尽忠嘛!你是我的人,有什么事情我们私下里商量,怎么轮得到贾长渊来教训?”
“你若嫌当著作郎不自在,我可以直接给你安排一个王府郎中令。”
这个许诺是非常可贵的,刘羡很是感念。不过他在中书省待得还算愉快,暂时还没有换官职的想法,就打算再等等看,如果实在待不下去了,再来始平王府也不迟,司马玮也应允了。
至此,和贾谧的冲突也就告一段落。
不过总得来说,什么也没干,就遭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还是让刘羡颇有些闷闷不乐。回到家时,无论是读书练字,舞剑吹笛,本该悠然自得的时候,只要刘羡想起贾谧那张精致妩媚的脸,心中便顿生厌烦焦躁之情,活像咽下了一只老鼠,紧接着便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毕竟素来只有千里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虽然贾谧短时间内并没有什么动作,但他肯定仍然筹划着报复,而刘羡明知道有这回事,却不能一了百了,想来真是比赶苍蝇还要恶心。
这种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夜里,刘羡在将要入睡的时候,脑中突然又响起贾谧的声音,令他一个激灵,直接从床头坐了起来。
阿萝也跟着吓了一跳,她揉着迷蒙的眼睛,问刘羡道:“辟疾,怎么了?”
刘羡看见妻子可爱的睡颜,心中顿时舒缓了不少,他道:“我还在想贾谧的事。”
“这有什么好想的,夫君不是和始平王说好了,没什么后顾之忧吗?”
刘羡又躺了下来:“我总觉得不够,还在想,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那我可不知道。”阿萝蒙着脸,嘟囔道,“你明日去问老师吧,或许他知道呢?”
对啊!或许可以问问老师陈寿,他见多识广,又在宦海沉浮多年,说不定能够给自己出一些主意呢?
说干就干,第二日一下朝,刘羡就快马奔向南郊的陈寿府中。
陈寿府还是以前的样子,破旧的院墙爬满藤蔓,不大的院子里洒满阳光,人更加稀少,除去陈寿之外,只有寥寥两三名侍女,使得院落空荡荡的,只有几丛翠竹,几株梨树,还有一只黄犬趴在地上,看见刘羡哈哈吐气。
刘羡拍了拍黄犬的脑袋,扫视一圈院子后,突然有些伤感,陈寿如今没有官职,又没有妻子儿女,书也修成了,眼下还在京城苦熬,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老师没能走通仕途,自己却来找他问路,岂不是一种讽刺吗?
如今自己该做的,应该是把老师接回府中,像儿女一样侍奉他才对。
这么想着,刘羡快步走到书房,果然看见老师陈寿坐在桌案前,眯着眼睛,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在桌案上写字。
“老师,刘羡来看望您了。”刘羡敲敲门。
“啊?是怀冲啊!”陈寿吃了一惊,他连忙放下笔,把桌案上的书卷收起来,然后招手让刘羡进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看望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已经日薄西山,重病缠身了。”
陈寿如今确实还算健康,他五十六岁了,说起来比当今天子司马炎还年长三岁,脸上虽说有了不少皱纹和斑点,但气色还很好,这大概是跟他早年随姜维南征北战的缘故吧,即使数十年疏于战场,但过去还是给他留下了些许看不见的财富。
“岂敢岂敢。”见陈寿一切都好,刘羡的精神也就放松下来,很自然地拿起塵尾,在书架间扫落些灰尘下来,“老师最近在写些什么?有什么我能拜读的吗?”
“没写什么。”陈寿这话显然言不由衷,也不想和刘羡讨论这个话题,他端正身子,笑着问道:“说说吧,是不是仕途上遇到什么难题了?”
“啊?老师怎么看出来的?”刘羡颇为吃惊。
“你是我弟子,我怎么看不出来?”陈寿笑骂道,“别扫了,装模作样的。”
“以往你看望我,手里总拿着礼品。今天是空着手来的,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还能是什么呢?”
刘羡有些不好意思,但考虑到自己本来也是求问的,还是老实坐到陈寿面前,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和贾谧的龃龉讲给老师听。陈寿平日深居简出,不听刘羡提起,还真不知道有这件事,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可听到后面,不觉间已经正襟危坐,面色严肃。
等刘羡说完后,陈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瞑目捻须,沉思良久,而后感叹道:“平阳贾氏竟然出了这种人,造孽啊……”
他随即收敛神情,对刘羡肃然道:“怀冲,你对平阳贾氏还是轻视了。”
“轻视?”刘羡目光闪烁,捏紧拳头。
陈寿徐徐道:“没错,贾充在朝野中几十年经营,就连天子都要看他的脸色,他留下的权势,早就超乎你的想象了。”
“大到什么程度?”
“与天子相当!像石崇所在的石氏,和贾氏比起来,不过是一条长得肥壮的狗罢了!”
“竟如此?!”
见刘羡面露惊愕,陈寿顿了顿,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当太子中庶子吗?”
“不是因为没有实权吗?”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陈寿露出纠结的神情,又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太子府,早就被太子妃贾南风把持了,她虽外貌丑陋,但却长袖善舞,暗地里拉拢了不少文人名士,一直为太子保住位置而出谋划策,等到现在,太子的地位稳如泰山,太子妃她居功至伟,你明白吗?”
刘羡虽然没见到太子司马衷,但确实也一直奇怪,为什么太子明明不能知政,其余几个皇子也有才能,天子却不易储君呢?原来这里面竟有平阳贾氏的功劳。他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同时也感到奇怪:
“那太子中庶子不是全然没有实权,老师为什么不去就职呢?”
“太子妃太过阴毒了!”陈寿拍着桌案,无奈道,“你知道为什么太子至今只有一位儿子吗?”
刘羡确实没怎么关注过太子家事:“还请老师赐教。”
“这也是我当治书御史时听说的秘闻了!你不要在外面传。据说太子的其余妃子只要有孕,就立刻会被太子妃用戟击腹,打至流产为止!妃子中被殴打至死的更不在少数!”
“啊?!皇帝不管管吗?!”刘羡大感震惊,自从母亲张希妙因流产而死后,他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流产,不料宫中竟然发生了同样的惨事,而且还不止一起!
“怎么管?莫忘了,贾充的另一个女儿可是齐王妃!皇帝敢把贾充赶到齐王那边吗?”
刘羡原以为贾充是脚踏两只船,谁得势他支持谁,不料此时听陈寿讲起来,竟变成了他支持谁谁得势,这完全超乎了刘羡的想象。
陈寿又说:“我听司马彪说,现在太子的唯一一个儿子,是皇帝亲自关注,一怀孕就被保护起来,出生后亲自调教,直到三岁才跟太子相认。”
“太子妃残忍到这个地步,我又怎敢到太子府中做事呢?”说到这,陈寿一阵长吁短叹,“没想到啊,我以为太子妃已经残忍到极致了,现在竟然又出了个贾谧,还盯上了你!”
刘羡没有吭声,听陈寿说到现在,他反而有些镇静了,如今不可能再为自己过去的行为而后悔,而应该向前看,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贾谧笑容背后的底气,但即使如此,他反而更加渴望胜利。
思虑片刻后,刘羡道:“老师,我有一个疑问。”
“贾氏既然显赫至此,为什么在现在的政坛上,却没有多少他们的身影?”
陈寿道:“当然是因为天子的打压,贾充已死,太子妃又如此阴毒,天子自然不会让这颗老树继续生根发芽。现在天子重用汝南王和三杨,就是不希望太子妃真正掌握大权。”
“但还是那句老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妃眼下不过是在蛰伏,而皇帝是真的快病死了。贾谧眼下确实顾不上你,唉,但等到太子登基以后,就不好说了!”
刘羡听到这,已经有些明白陈寿的意思了。
他微微闭目,衡量此时的政治局势:原来在三杨、司马亮之外,还有一个贾氏。自己若想在这种局面下与贾氏抗衡,坐等实在是不智之举,只靠自己也没有胜算,唯一可行的路子,其实只有一条:“老师是说,让我主动参与党争吗?”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陈寿也有些无奈,“你现在是始平王府出身,如果帮助五皇子在之后的政局里占得一席之地,又成为他的谋主,自然就能够无惧贾氏。”
在诸皇子中,司马玮目前的地位确实奇高,他不仅在禁军中广罗人脉,而且也得到了司马允、司马遐、司马乂等皇子的拥护。只是地位高的同时,也说明很难成为司马玮党派中的核心,自己虽然和司马玮关系不错,还得到了他庇护的允诺,但刘羡知道,自己距离这个位置还有些遥远……
不过至少也算是条路,只要是条能走出困境的路,哪怕是天路他也敢攀登。刘羡此刻的大脑已经运转起来,思考如果参与到党争中,自己有哪些优势。
不过这个思考很快便被老师打断了。陈寿说:“党争这种事情,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楚的,所以怀冲,你需要自己去想,而我现在要给你一些别的建议。”
“别的建议?”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在平阳贾氏到底有多少能量,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说不定最后只是虚惊一场,也说不定比我说得还要夸张,你既然和贾氏交恶,就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些。”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私下里结交一些朋友,更准确地说,是贾谧身边的朋友。”
“这……是不是有些鲁莽?”
“没什么鲁莽的,贾谧是人,他如此做派,身边的人莫非就受得了?那些吹捧的士子也是人,也有尊严,也知道羞耻。只要你能够联络一些人,摸清楚贾谧的底细,将来无论出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准备。”
陈寿的话语非常有说服力,刘羡表示心悦诚服,他确实还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但是说结交,人选的选择又让刘羡非常头疼,结交是双向的,若是所托非人,就不是摸清贾谧的底,而是自己主动向贾谧透底了。而在刘羡眼中,目前和贾谧混在一起的,就没有一个品德能让他瞧得上的。
对此,陈寿给了刘羡一个人选,他说道:“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文采越高的人往往越自负,越不能忍受低就。而有这么一个人,他入洛不久,满怀壮志,名满京华。”
刘羡反应过来,陈寿说的是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