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书省的官员,刘羡确切得知朝廷准备大分封时,已经是七月中旬了。
经过时长三个月的运作后,杨骏打通了所有关节,上到天子、太子,下到三省决策的所有高官,都已经同意了皇子再分封一事。等到了中书省草拟诏书的时候,可谓是顺利非常,也不用经过什么驳回商榷,内容就已经确定了,只需要润色就好,
这就是这个环境,刘羡有幸看到了这篇诏书,并讶异于其中的大手笔。
这篇诏书中的人事变动几乎涉及到整个皇室,并且肉眼可见,也将改变整个国家的政局,其内容是:
以汝南王司马亮为大司马、大都督、假黄钺,镇许昌,都督豫州诸军事;
改封南阳王司马柬为秦王,假节,镇长安,都督关陇诸军事;
改封始平王司马玮为楚王,假节,镇襄阳,都督荆湘诸军事;
改封濮阳王司马允为淮南王,假节,镇寿春,都督江扬诸军事;
立十皇子司马演为代王,十五皇子司马乂为长沙王,十六皇子司马颖为成都王,二十三皇子司马晏为吴王,二十五皇子司马炽为豫章王;
又立太子司马衷子司马遹为广陵王,楚王司马玮子司马仪为毗陵王,淮南王司马允子司马迪为汉王,汝南王司马亮次子司马羕为西阳公;
徙扶风王司马畅为顺阳王,封司马畅弟司马歆为新野公,琅邪王司马觐弟司马澹为东武公,司马繇为东安公,司马漼为广陵公,司马卷为东莞公;
改诸王国相为诸王内史。
以上便是诏书的全部内容,涉及到国家的十九位宗室王公,一口气建立了十余个王公国家,波及到国家的十四州,数十郡国,上百万户百姓,上千名官员。可谓是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手笔。
而刘羡之所以感到讶异,却不在于诏书中的具体内容中,而是在心中感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吗?司马炎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吗?
这篇诏书安排的,毫无疑问是司马炎的身后事。当今天子已不再考虑如何保持自己手中的权力,而是放下执着,从自己死后,子孙后代如何延续的角度下放权力。
显然,他选择相信了分封论,相信有宗室皇族屏藩朝廷,司马氏的国祚能得到长久延续。
刘羡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哪怕在他自己的看法中,想要长期且良好的运转郡县制度,皇帝可以是一个昏君,却不可是一个无智之君,司马炎立了司马衷这么一个太子,做这样的选择也是迫不得已的。
而从另一方面来讲,刘羡的想法也没有变,今时不同往日,想要在如今靠分封来平稳局面,实在是刻舟求剑,这是自取灭亡的祸乱之举。
他不由得想起了和老师李密的约定,说等到天下大乱,他就要设法回蜀复国,这个时间快要到来了吗?
不过对于现在的刘羡来说,他还没有必要思考这个,眼下真正需要他考虑的,还是怎么敲定他下一份的工作。
按照以往的惯例,入仕后的第一份官职,其实只是用来熟悉官场和活络人脉的,根据阅读档案和官场上的长辈提携,用一段时间来锻炼政务处理能力。而后朝廷再授予的第二份官职,才是仕途新手们大展拳脚的时候。
以往的时间里,后进官员们熟悉个一年时间的政务,也就该迁任了。不过在如今天子病重的情形下,朝中的许多人事调动也都陷入了停滞,直到这封大分封的诏书下达后,三省才开始重新考虑京中各级人员的升迁问题。
作为同曹的同事,也就是在看到诏书的这一天,周顗告知刘羡道:“怀冲,我听华公说,你的考绩已经交上去了。”
刘羡“喔”了一声,对周顗笑道:“看来要和伯仁说再会了。”
对于刘羡和贾谧的矛盾,周顗是心知肚明的,这一年来的相处,他还是很欣赏刘羡的才华,故而也颇担忧刘羡的前程,就问道:“未来打算干什么,怀冲有什么想法吗?”
刘羡看了眼周顗,心想自己在官场上混迹了一年多,伯仁确实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厚道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原本是想,外放做个郡守国相之类的,为百姓做点实事,现在看来,是做不成了。”
周顗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去地方上,如果被贾谧穿小鞋,那可能一连几年都没得升迁了,他问道:“那现在呢?”
刘羡收拾起桌案上的书卷,自嘲笑道:“现在,伯仁不是猜出来了吗?既然被毒蛇盯上,那就不能轻举妄动,应该一边与它对峙,一边寻找自保的武器。”
“简单来说,现在就是依靠五殿下,多为他做些事情吧!”
听了这些话,周顗不免丧气,他对朝中这些党争之举分外不齿,可也无法指责刘羡,就劝谏他道:“怀冲,如今这个世道,党争或许无法避免,但为人处世,还是要坚持原则,不要越限。不然稍有不慎,闹得京畿大乱,黎民涂炭,你我都将是天下的罪人。”
伯仁也有天下大乱的预感吗?刘羡有些讶异,如果人人都有伯仁这种觉悟的话,恐怕晋室的国祚还有很长。但一想到贾谧、歧盛等人,他又难免感到遗憾:
对于周顗来说,恐怕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明明知道灾难即将到来,却无力改变吧。
刘羡此时也顾不上别人了,既然已经到迁任的关键时刻,他要尽快安排好退路。
到了申时,刘羡提前离开中书省,跟中书令何劭告罪一声后,连忙就往司马门外的始平王府赶。
也是在看到诏书的今天,司马玮向党羽传递了消息,要在府内临时进行议事。
刘羡抵达时,始平王府还是一如既往地极为平静,除了些门口持戟侍立的护卫外,并无他人往来。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刘羡进门,跟着护卫们入了大堂,就看见始平王府的幕僚们都已齐聚此处。
除去已经被调任到淮南担任国相的王傅刘颂外,长史公孙宏,舍人歧盛,文学李重,伴读王粹,还有殿中中郎孟观、李肇等禁军军官,坐了大约有四五十人。而始平王……不对,现在应该叫楚王的司马玮,如今落座在主席上,不声不响地扫视着人群。
堂内的气氛肃穆压抑,众人的脸色也都阴沉如水。
显然,对于依附司马玮权势的众人来说,始平王被调离京畿,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杨骏的手段虽然高明,但那是用来堵天下悠悠之口的,对于当事人来说,他心中的图谋,却是完全遮掩不住的。
果然,等府中众人都到齐了,司马玮宣布会议开始后,歧盛立马向司马玮进言道:“殿下,杨骏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别看他口中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是为百年社稷考虑,才出此建议,让诸位殿下就藩,但这不过是谎言!等殿下一离开京畿,陛下驾崩,真正从中得利,独断朝纲,莫非不是他吗?”
“敢出如此奸计,分隔陛下与殿下,说明杨骏已经没有人臣之心了!”
歧盛这一说,其余诸人也是群情愤慨,跟着犬吠似地叫嚷道:“奸臣当道!祸及根本!当杀!当杀!”
堂中一时极为热闹,但楚王司马玮并不耐烦,作为一名即将年满二十岁的青年,他还是不习惯这种表态大于说事的氛围,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等到堂内的环境彻底平静后,才徐徐说道:“诸位说的,我心知肚明,但今日招大家来,不是来听这些的。诸位说杨骏当杀,莫非现在就能去杀吗?”
众人尽皆哑然,大家再怎么腹诽杨骏,可说到底,这是天子司马炎的旨意。现在天子还没有驾崩,就是杨骏最大的靠山,谁敢去触他的霉头?无非是向新晋楚王表表忠心罢了。
司马玮对此也心知肚明,他现在想的只有以后的事情,并不想听这些废话:“诏书虽然才刚到中书,但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尚书省和门下省都不会阻拦,木已成舟,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今日召你们来此,是为了商议以后的事情。”
说到这,司马玮郑重道:“陛下的病情,怕就在这几个月了,不然绝不会做这样的决定!你们说,我是走是留!”
李肇立身道:“当然是留!现在诏书还没出中书省,走程序过尚书省、门下省,再到实际建国就藩,怎么都要三四个月!陛下的病能拖多久?殿下一片孝心,说要侍奉君父,再在京中拖三四个月,怎么也要见到陛下最后一面!”
“陛下百年之后,若杨骏真没有异动,我们再就藩也不迟。”
“若他真敢有异动,殿下身为宗室之长,受陛下重托,奋发挥臂,登高一呼,天下谁不响应?”
“到那时,殿下携除奸之威,怀救世之功,临朝辅政,又有谁能质疑呢?!”
李肇这一席话,说得在场众人热血沸腾,齐声叫好,恨不得直接穿越到天子驾崩之后,跟着司马玮杀尽奸臣。
当然,也不是只有一个声音,也有人主张走,王粹如今已与颍川公主定亲,气质已变得更加稳重,他质疑道:“李君说得轻巧,但做起来何其难办?”
“陛下又不是只封了殿下一个藩王,还接连封了三殿下与九殿下,如果三殿下与九殿下就藩,殿下凭什么不去就藩?”
“若是殿下不就藩,令三殿下与九殿下也不就藩,还有汝南王,一干宗室尽数抗旨不尊,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杨骏虽然软弱,但也非痴愚,如此必然会引起他的警惕,也会引起百官对殿下的敌视。诸位不能只考虑有利的一面,而忘却困难的一面,这是生死攸关的大计,走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啊!”
故而王粹对司马玮总结说:“殿下,我以为殿下应早做就藩准备,荆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三国互相攻伐数十年,无非围绕此州而已,如今荆州繁华虽不比往昔,但亦可招十万将士,只要殿下勤修文武,等待时机,未尝不可以成王霸之基。”
王粹说的也有道理,原本一些支持司马玮留京的人,一时也动摇了,府中人数迅速分成两派,一时间难以达成统一意见。
司马玮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先问歧盛与公孙宏的意见。
歧盛说:“国家兴亡,就在此一举,殿下要做的是匡扶社稷的大事,何必在意他人看法?属下的意思是留京!”
公孙宏也说:“殿下不想见陛下最后一面吗?留京最好!”
但司马玮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他低头沉吟,一手轻抚腰间的剑柄,胸中万千纠结,他的眼光扫过人群,终于投向刘羡,问道:“怀冲,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刘羡心想:时机来了!他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让自己挤进司马玮党羽的核心!
但他深知越是重要的问题,越要举重若轻的道理,故而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众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时,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殿下,走有走的道理,留有留的道理,我在想,能不能两全其美。”
“喔?”这个角度倒是司马玮没想到过的,他原地踱了两步,笑道:“别卖关子,怀冲,有什么话就直说!”
刘羡笑了笑,依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问道:“殿下之所以要留在京畿,其实是不愿失去了与朝廷的联系,更不愿失去了勤王的大义,等将来杨骏大权独揽,就再没有进京辅政的理由,是也不是?”
司马玮心里可以这么想,但口中却不能这么认,他说道:“我只是想对陛下尽尽孝道,其余都在其次。”
“那听从陛下的安排,更是尽孝道!”刘羡道,“俗话说,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殿下到了荆州,没有人掣肘,扩军练武,可尽遂殿下心意!宫中的权势虽大,但牵扯太多,殿下不如先就藩养望,遥控朝廷!”
“遥控?什么是遥控?”
“杨骏以为,只要把诸位殿下赶离京师,就可以掌控禁军,卧榻安睡,但他不懂得人心,真正的大义,不是简单的利诱就能瓦解的,殿下虽然离开了京师,但只要能把握大义,就能保证禁军不离心离德,即使远在千里,也能一呼百应!”
“你是说……”
“只要殿下离京前,留下几个信得过的人,与皇孙,也就是广陵王相联络,有他支持,何愁没有大义!”
广陵王司马遹,是当今太子的唯一嫡子,天子的唯一嫡孙,必然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刘羡的意思,就是让司马玮离京前,先获得司马遹的支持,杨骏根本不可能越过司马遹拉拢禁军,那司马玮即使远在襄阳,也攻守自若。
“大义?好一个大义!”司马玮先是一愣,想通其中关节后,随后击掌大笑道:“怀冲说得不错,只要有沙门(司马遹小字)支持,杨骏何足道哉?”
但他随即又苦恼起来:“只是与沙门联络,是一个重任……”
刘羡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机会,岂会拱手让给他人?当即拱手道:“若殿下信得过,我愿担此重任!”
就这样,刘羡的第二份官职,迁为了广陵王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