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七章 司马炎之死(4k)(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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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天子的病重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青年时的司马炎,曾经是个丰神玉朗,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静如玉树,动若潺水。无论是谁,在与这位天子相交的时候,都会由衷地感到如沐春风的惬意,也能体会到这位青年人心中堪称无穷无尽的雄心壮志。

但在现在,他只是一个形销骨立,面容枯槁的老人。

天黑了,杨骏进入含章殿,殿内空荡荡的,除去他外,仅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杨骏点燃一盏油灯来照明,灯光黯然,微弱的火头随着暗风起伏,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惨淡的灯光下,照应出昏睡中司马炎骨瘦如柴的身形。

即使是已经服侍了司马炎大半年,但杨骏每次看到天子的状态,还是难免胆战心惊。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岁月的伟力,无论握有什么样的权力,坐拥什么样的财富,建立过什么样的功业,人总是会成长,衰老,死亡。

杨骏是亲眼看着司马炎一点点消瘦的,天子的皮肤上渐渐遍布斑点,还未花白的头发尽失光泽,躺久了后,身上还长出一些褥疮。最可怕的还是对神智的侵害,这位曾经气吞山河,一统三国的皇帝,如今多半是昏沉的,睁眼看人时,往往要茫然好久,说出来的话,有时幼稚得令人发笑。死亡的气息正在将这位一统天子逐步侵蚀,甚至连活着的欲念都啃食殆尽了。

皇帝也是凡人,皇帝也是会死的。

在这种时候,杨骏就会感到格外的恐惧,他在想,自己比皇帝还大上几岁,他又还能活多久呢?都说舍生取义不如苟延残喘,可这种苟延残喘,实在是一种酷刑。

他因此愈发珍惜自己的健康,也更加重视自己残存的岁月。

但产生这种重视的同时,杨骏也萌发了对皇帝的轻视。

在这段日子里,杨骏发现,皇帝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早衰的老人。

在下达了分封的命令后,司马炎已经渐渐不能意识到自己命令的意义,因此逐渐成为了一个可以任由杨骏摆弄的木偶。杨骏安排他的饮食,他就只能吃些清淡的粥水,杨骏安排他子时翻身,他在其余时间就只能活动手指,哪怕杨骏拿出怎样荒诞不经的诏令,皇帝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点着头。

太脆弱了,司马炎明明还没有六十,怎么把自己的身体熬到了这幅田地。

杨骏很轻易地就得出了答案:这个人愚蠢到不知道节制自己的欲望,在本该强身健体的时间里纵情声色,结果损伤了根本元气。

这个人真的是宣皇帝司马懿的孙子吗?杨骏还记得司马懿暮年时的威名,哪怕他再腐朽,再枯槁,他的躯体里依然蕴藏着无比强硬的意志,战胜一切的智慧,为此他可以在七十高龄发动政变,进行血腥的屠杀,也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月内就平定了王凌的叛乱。

以前他一直以为,只有这样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的人,才有资格把持神器。

但现在目睹司马炎的虚弱之后,他发觉其实没有这么困难。再回想司马炎执政以来的所谓功业,感觉也平平无奇,国力相差到这个地步,灭吴一事,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吹嘘的,自己不也操持国家近七年,一切都平平安安吗?

故而在这种心态下,他开始利用天子的昏迷,将殿中的所有人都换上了自己的亲信,也开始在禁军中明目张胆地安插人手:以心腹王佑为侍中,胞弟杨济为卫将军,外甥段广为散骑常侍,外甥张劭为中护军,党羽刘豫为左军将军……到现在,杨骏几乎已经彻底把持了宫廷内外。

但在这种情况下,前些日子还是出了一件打破他计划的事情,那就是天子司马炎突然有好转的迹象。

司马炎那天醒来,看见身边没有一个熟人,一时愤怒不已,竟然有精力对着服侍的侍女破口大骂,同时传令说,要同时召见车骑将军杨骏与中书监华廙。

等两人抵达含章殿后,一向宽宏仁慈的他,在猜到了杨骏的安排后,对着杨骏厉声斥责,说道:“杨骏!你怎么能这般做呢?!天下多少人盯着你,你这是自寻死路啊!”

而后他又转首对华廙说:“替我拟一道旨意,召汝南王司马亮回京,我死以后,让汝南王与车骑将军共同辅政!”

但皇帝的精神也就只能维持这一阵,说罢,司马炎又觉得疲惫,随即倒下昏沉睡去了。

这段插曲给杨骏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因为司马炎根本不知道,司马亮根本没有离京,如果诏书传出去,司马亮趁机进宫带兵,自己精心谋划了几个月的大好局面,就将因此作废了!

不过对于现在的杨骏来说,他已经不觉得欺君是一件多么为难的事情了。

在华廙把诏书写好的当日,按照程序,他要先送交尚书省,经门下省同意后,就可以正式办法,结果却被杨骏拦了下来,说道:“华公,不要急着传诏,陛下要先看看诏书,没问题后,再到尚书省中议论。”

虽然已经掌控了三省,杨骏可以封驳回这封诏书,但为了让自己辅政的名义更加名正言顺,杨骏甚至不想让这封诏书的存在为人所知,所以他打算直接抢走这封诏书。

华廙已年过七十了,哪里敢和杨骏相争,唯唯诺诺了几句后,诏书就这么到了杨骏手里,然后再无消息。

而到今天,杨骏给天子停了几天的药后,等到他神智不清,再次来殿中看望天子,就是要更改这份诏书。

杨骏只不过今日第一个抵达含章殿的,后面还有人。

接下来,镇北将军杨济,尚书令杨珧,中书令何劭,中书监华廙都陆续抵达了,但大家都没有轻举妄动,低着头,等待着最重要的一个人赶来。

最后到的是皇后杨芷。

身为当朝皇后,杨骏的女儿,杨芷如今年方三十三,正处于妩媚动人的年纪。她身着一袭华丽的青罗紫纱流仙裙,发结飞云髻,缀满金钗玉簪,衬得原本就美丽的容颜贵气逼人。而丰润的双颊下,皇后还有一双朦朦胧胧,没有主见的眼眸,这让她好似一朵出水芙蓉,虽艳丽却不染风尘。

司马炎就是喜欢这点,才立杨芷为皇后的。

而在现在,杨骏很简单地对女儿道:“你好好劝劝陛下,帮他交代遗诏,阿父一定会尽心扶持晋室江山的。”

他说得非常平常,就好像踢飞路边的一颗石子。

皇后点点头,随即去看望皇帝,才靠近几步,她脸上就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因为如今的皇帝喝久了药汁,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苦味,这不禁让她皱眉。

作为司马炎的第二任皇后,杨芷与皇帝间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当然,过错也不在她身上,皇帝这些年流连宫女之中,往往一年和皇后同寝的日子不超过二十日,这导致夫妻间根本没有培养起深厚的感情。

更何况,两人原本就相差了二十岁,皇后也很难对皇帝产生倾慕感。所以即使成婚已经超过十六年,皇后心中的倚仗还是自己的父亲,而非是自己的丈夫。

现在,让她去帮助父亲,谋求丈夫的权力,杨芷心中也没有多大的波澜。

她好容易克服了这股药汁味,轻轻摇动着司马炎虚弱的身体,口中呼唤着陛下,再三反复,终于使得皇帝悠悠醒转,再次睁开那双茫然的眼睛。

“陛下,您还好吗?”

“……”

司马炎已经分辨不出声音的主人,他吃力地凝聚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人影。

而皇后杨芷继续说着:“陛下,殿中的几位医疗和臣妾说,您的病,恐怕就在这一两天……”

“……”

司马炎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这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而皇后则以手掩面,嘤嘤哭泣,直到尚书令杨珧连声说“皇后节哀”后,她才停下来,擦拭了半天眼泪后,道:

“陛下,您若是驾崩了,太子又无法亲政,这大晋的江山社稷,将托付给谁呢?”

“嗬……”

到这里,病重天子终于有了些反应,他试图张开口,从肺腑里挤出些什么,但这变成了一种徒劳的挣扎,最后还是一字不出。

杨芷又道:“之前陛下说过,等陛下百年之后,就让我家大人辅政。是也不是?”

杨济跟着说:“这本是朝野众所周知的事情,皇后何必此时提及呢?”

“……”

司马炎瞪大了凸出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皇后,活像一个死灵,吓了杨芷一跳。

杨芷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稍稍安神,再看病重的天子,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就继续道:

“大人他诚惶诚恐,可仔细想来,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可这种事情,口说无凭,还需要具体的诏书。”

“臣妾有个不情之请,就是请陛下当着华公和何公两位的面,重申此事。”

“……”

现场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里,现在的皇帝什么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都很艰难,他该怎么重申这件事呢?

这时候,皇后忽然说:“陛下,您方才点头了,是同意立遗诏了么?”

皇帝点头了?华廙和何劭一阵诧异,他们离得不算远,却根本没有看到皇帝有任何动作,莫非自己眼神不好,看漏了?

还没等他们细想,车骑将军杨骏已经跪下来,流着泪说:“陛下隆恩,臣万死难忘!必诚心竭力,辅佐太子!全社稷大业,扬陛下盛德!”

杨珧和杨济也紧跟着哭嚎道:“陛下!陛下!”他们好像已经看到司马炎死去了一样,一时涕泪交加,难以抑制。

然后杨骏强忍住泪水,浑身颤抖着,转首对华廙和何劭道:“陛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既然已经点了头,劳烦两位就在这,赶紧把遗诏赶出来,让陛下过目吧!”

说罢,当即派人领他们到侧厢去,笔墨纸砚可谓是一应俱全,就连盖章的印泥也准备好了。

华廙和何劭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便苦笑着准备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两位中书省的高官来说,皇帝点没点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想要从这里活着走出去,皇帝必然也只能点头。

两人写得很快,毕竟在此前,他们就已经写过一篇让司马亮和杨骏一起辅政的遗诏,有过经验。眼下无非是把司马亮去除了,再重新誊写一遍。

不过两刻钟,一篇盖有中书监中书令印章的新遗诏就交到了杨骏手里。

见诏书中封自己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杨骏颇为满意,他收敛起哀容,向二人笑了笑,转而交给了皇后,让皇后一字一句地念给天子听。

诏书不长,皇后哪怕语速极慢,也很快就念完了。

“陛下还有什么要更改的吗?”

“……”

司马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他双眼中的情绪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最终浓缩为不尽的哀伤,令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皇后看到这幅景象,一时有些惭愧不安,她回头看父亲,杨骏便道:

“看来陛下没有意见,赶紧把诏书交到尚书省和门下省,让他们早做准备。”

说罢,他挥一挥手,殿中众人顿如潮水般散去了,不过片刻,偌大的含章殿,除了几名宫女外,又只剩下司马炎孤零零一人,躺在寒冷的病榻上。

在这样静悄悄的时候,他终于咳嗽出来,给自己的语言打通了短暂的通道,问道:“汝南王在哪?”

语音回荡在风中,可没有人能回答他。

司马炎心里已有了答案,他也不再说话,不再理睬这个殿中是否还有其他人。他抬头看着屋顶,等待最后的时刻。昏暗的烛火摇曳,照着他皮包骨头的身形和干枯蜡黄的脸。

一代开国皇帝,躺在黑暗中,比一般等死的老人还要更加寂寥。也没有人知道,他在临死前的最后时刻里,脑中闪过的是什么样的光景。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夏四月己酉,司马炎驾崩于含章殿,时年五十五,葬峻阳陵,庙号世祖,谥号武帝。

杨骏在第一时间发丧,昭告天下。

太子司马衷继位皇帝,按照司马炎遗嘱,进杨骏为太傅,总领内外诸事。

这一年,刘羡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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