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邸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在后世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在楚王司马玮入宫面圣以后,由皇帝皇后发布诏书,宣布杨骏谋反,全城戒严,并授予楚王全权处理事宜,捉拿洛阳城中的太傅党羽。
楚王得诏以后,不动声色地进入司马门,只带了自己的三十名禁军旧部,突然发难,直接抓捕了尚在用晚膳的中护军张劭,以造反罪关押在云龙门处,而后按照事先约定的信号,于宫门处吹响号角。
角声一起,原本就等待在诸门处的宗王立刻发难,接管了宫中的全部宫门。而后楚王正式宣布诏令,一面抓捕宫中三省的杨骏党羽,一面派孟观与司马繇去讨伐太傅杨骏。
此时杨骏的大部分幕僚都在太傅府内,听到号角声,顿时知道宫中生变,但是该何去何从,却众说纷纭,难以达成一致。
太傅长史朱振主张立即率众直奔云龙门,接管回禁军,同时火烧云龙门,威吓楚王党羽。但杨骏悬而未决,不敢作为。其余幕僚见太傅没有主见,也知大势已去,借口外出打探形势,纷纷四散而走。结果大部分人刚出府门不久,就被戒严的禁军所捕获。
而于此同时,右军将军裴頠率部直奔武库所在,以诏令恐吓左军将军刘豫,将其诓出武库送入廷尉,并成功接管了左军禁卫与武库,将其尽数封存。两刻钟后,东安公司马繇也接管了洛阳城内的所有城门。
至此,杨骏彻底被困死在太傅府邸内。
而孟观按照事先计划,亲率四百名全副武装的殿中兵,到武库领了八百张弩机,十万枝箭矢,须臾间至太傅府前,用大火纵烧所有府门,令府内众人无路可走,随后将士们登上太傅府高墙,居高临下,与太傅府内的数百卫士进行对射,一时间火光冲天,箭如暴雨,喊杀声,哀嚎声,铁甲撞击的波浪声,冲破了洛阳城中原本的寂静。
孟观身先士卒,在墙头连射数箭,但有所射,必有所中。不过两三刻间,已有数人倒地,周围的太傅护卫渐渐胆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而孟观察觉到这个趋势后,继而自高墙上一跃而下,落到庭院中,在箭雨的掩护下,他如一只嗜血的虎狼,在羊群中来回撕咬,后继的甲士们更如铁流般涌上,胜利的天平正确凿无疑地向楚王一党偏移……吗?
按理来说,除去太傅府邸外,应该一切是平静的,戒严的军队已经把持了各道城门,并且事前有十七部禁卫,也就是五千人在城中巡逻,他们遍布在铜驼街、建春街、广莫街等各条街道上巡逻,以防止有乱党伺机逃走或生乱。
事实上也好像确实如此,当太傅府邸产生火光的时候,洛阳城的灯火大片大片的熄灭,市民们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知道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而越是这种时候,他们就下意识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乌云遮住月亮,整座洛阳城,除去正在火并的太傅府邸和街道上巡逻的禁军外,已经陷入到一片纯粹的黑暗。
而就在这黑暗中,却酝酿出新的变数来……
就在刘羡和江统正在高台上瞭望西边火光,猜测战况的时候,东宫外突兀地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守门的侍卫们颇为漫不经心,还以为是巡逻的禁军路过,他们下意识地放眼过去,要打招呼时,却奇怪地发现,那些脚步声并未伴随着火光。
“站住!是谁?”门卫喊道。
脚步声停住了,但黑魆魆的夜幕下,这些侍卫们什么都没有看见,有人大着胆子扔出手中的火把,试图去照亮什么。
火炬跌落在黄褐色的土地上,飞溅出点点星火,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光,黑光之上,是一片黑足组成的森林,而黑足之上,则是一片黑漆漆的甲胄。
骇人的沉默,面对着黑夜中黑压压的人群,门卫们大惊失色,但漫长的懈怠让他们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站在原地发呆。
可敌人是不会手软的。
一阵密集的箭雨自黑暗中不期而至,仿佛幽影中诞生出来的恶魔,暴雨般将他们的惨叫都钉在了喉咙里。
紧接着,这些人如黑流般鱼贯而入,他们穿过宫门,踏过回廊,恶狠狠地压过马厩,直奔向主殿而来。
一位宫女提着灯笼路过,看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灯笼也掉落在地上。
而黑流们看见她,很自然地从中分出一位甲士,如同拿捏鸡仔般捏住她的衣领,沉声问道:“太子殿下在哪里?”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正在主殿,招待公主殿下……”
这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令宫女浑身瑟瑟,几乎直欲倒下。
甲士得到答案后,也没有犹豫,轻而易举地抽刀,斩首,扔下无头的尸首,而后回到队伍之中,向太子太保杨济汇报道:“明公,太子殿下就在后殿。”
灯笼的火焰点燃了灯纸,继而形成了一簇小小的篝火,照亮了杨济惨白的脸色,这位太子太保哑着嗓子道:“速度要快,只要有太子在手里,我们就还有筹码!”
黑流继续快速向前。
他们踏过一处小巷,巷子里还摆放着太子宰杀剩下的牛羊肉,又穿过一座高台,高台下是太子亲自栽种的韭菜。而在高台之后,是一片湖水,湖水之后,正是东宫的主殿。
此时的东宫已经反应过来了,五百余名紧急招来的守卫,正在主殿的阶梯下列阵,在主殿的阶梯上,还有一面用作指挥的大鼓。
而东宫属官们则站在阶梯间,身穿刚换好的铠甲,高举着火把,似乎想看清黑夜中来敌的人数,但黑夜让他们失望了,他们只能看见模糊朦胧的黑雾,既看不见开头,也看不清结尾,当然更不知道来敌有多少人。
这样的情形让宫卫们有些害怕,但是在王敦的厉声呵斥下,他们还是稳定了下来,拿长戟对准来敌,渐渐遏制心中的不安。
而来犯的黑流们也停了下来,他们的人数并不比这些宫卫更多,想要正面突破进去,也需要变阵和准备。
于是两边都停了下来,在昏暗与漆黑中做着部属与调整。
在这个突然寂静的时刻,太子舍人江统跻身到宫卫们中间,高声喝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闯入东宫?难道不知道这是谋反吗!”
“趁现在还没有死多少人,快点停下来!我已经向太子请示,只要你们交出首恶,其余人一律不论!如果再执迷不悟,连累了家人父母,就休要怪刀剑无眼,律法无情了!”
然而漆黑中,敌人们却毫无退意,反倒是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嘲讽声。
而太子太保杨济则高声回复道:“什么谋反?我身为太子太保,有调动东宫卫率的权力,你们这些小人,居然敢阻拦我,不仅不让我面见太子,反而在这里聚众对抗,你们这才是真正的谋反!”
来的竟然是太子太保杨济?宫卫们一片哗然,引起一阵阵骚乱,但很快又被江统的声音镇压下去,他说:“肃静,你们莫非不知道吗?!太傅造反,已经被陛下派兵前去讨伐了,现在全城都在戒严,我们只要支撑片刻,杨济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宫卫们的骚动停息下来,他们知道,与朝廷力量相比,三杨的实力还是太弱小了,他们绝无成功的可能。
可杨济冷笑着,用一句话打破了他们的幻想,说道:“别做梦了!我既然能从城西赶到城东,你猜那些奸贼是什么下场?”
这话顿时又让宫卫们浮想联翩:对啊?全城不是在戒严吗?为什么杨济能够从城西直接杀到东宫中呢?莫非攻打太傅府的行动失败了?还是禁军中有人倒戈?这么想着,众人握着长戟的手不免颤抖起来。
江统又道:“我们东宫还有四千宫卫,片刻即可来援!”
杨济立刻回道:“我是太子太保,主管东宫人事,你猜,他们会听命于你一个黄口小儿,还是听命于我?”
话及于此,宫卫们鸦雀无声,沉默代表着对未来的恐惧,也代表着勇气的流逝。
然而这时,又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他在人群中放声大笑,似是在嘲弄敌人的愚昧,其中更蕴含着自信。
刘羡道:“杨公想用这种计策来蛊惑人心,动摇士气,未免太小看人了!”
“太傅若真的已掌控局面,那必然会亲自来见太子,最少也会让太保带一些信物,劝太子站在太傅一边,哪会搞得这么剑拔弩张?还让太保这么毫无节制地公然威逼?”
“杨公现在不过是带了府上的几百死士,不知怎么,可能是有人受了杨公的贿赂,也可能是顾此失彼,让杨公逃到这边来,做这最后生死一搏。”
“但说什么调用卫率,现在这个局面,卫率也不是蠢材,他们看不清形势,根本没胆子死斗,怎么会把宝压在您身上?最多是坐山观虎斗罢了。”
“我劝杨公不要做这种无用功了!您败局已定,如果杨公现在带人去冲建春门,或许还能逃出城外,到哪个地方苟延残喘一阵,可若是想利用太子殿下来扭转局面,不过是玉石俱焚罢了!何必连累这么多无辜之人呢?”
“况且,太子已经派太子洗马刘乔去求援兵了,要不了半个时辰,这里就会有数万大军,杨公能以一敌百吗?!”
刘羡的话语和腔调都带有一种魔力,使濒临崩溃的人心又渐渐稳定。宫卫们都醒悟过来,认识到杨济不过是一只步入绝境的病虎,他或许还有一些虎威,但绝不是以往能够比拟的了。
而随着泡沫被戳破,杨济也一时无言,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也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于是他要做最后一搏,不管是生是死,他都不想后悔。
故而他也不再对殿前的宫卫们喊话,而是转过身来,用眼神一一扫视自己面前的那些追随者们,徐徐道:
“诸位都是我的心腹,跟随我已经十多年了,应当都知道,杨某平日虽说不上德行无亏,但总也算得上勤政爱民。”
“哪知京城群小遍野,贪慕权位,构陷忠臣!我兄长年迈无子,如何会谋反!”
“可如今大祸临头,其中的是是非非,也无人在乎了……现在杨某已是山穷水尽,兄弟也生死未卜,人生之可悲,莫过于此。”
“但,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莫非因为山穷水尽就轻言放弃吗?当然不是!我在早年从军的时候,我的父祖就对我说,有些时候,人就是要面临一些必败的战事,但即使如此,也不能退缩!”
不知何时,杨济老迈的脸色涌起血色,衰老的语气里也充满激情,他开始放声高呼,恰如一道雷霆在乌云上盘旋,正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他道:“因为人之所以奋战,并不全然是为了胜利!英雄豪杰,自古都轻蔑生死!”
“我要奋战到底!用我这一身武人气概,来证我弘农杨氏清白!”
“诸君,可敢与杨某共赴黄泉?!”
说到这,他抽出配剑,高喝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秦中死士亦抽刀高呼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高喝声宛如炸雷霹雳,整座东宫皆可听闻,闻者无不变色。
刘羡站在人群之中,他亲眼目睹着杨济做着最后的动员,心中大受震撼。他此前在书中学习过很多战事,也听老师陈寿讲解过一些战事,但是还从来没有想到,真正的战场竟然会是这样!
昏黑的夜晚,毫无准备的将士,刘羡能看见身边宫卫手腕的颤抖,传导到了手中的火把上,继而导致众人的影子如魔龙般狂舞。
对面的敌人也是,他们虽然呼声震天,却是困兽之斗,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的理智,只有厮杀到底的死志。
小一千人对峙在东宫后殿之前,在历史的战役中根本不值一提,可自己亲眼所见时,却发现是如此的拥挤。
如此的草率,如此的混乱,如此的不堪,可又如此的……心潮澎湃!
这就是自己的初阵了吗?刘羡心中想着,右手下意识地去握腰间的配剑,可虚握了一个空后,他才恍然想起,自从和贾谧决裂后,他就把昭武剑封存了起来,此时的自己身上空空如也。
但很快,现实就教会了刘羡战场上的第一法则:在任何时刻,敌人都不会给你准备的时间,一旦与他们不期而遇,你只能立刻就做出反应。
在做完最后的动员后,杨济最后喝出一个“杀”字,死士们组成的黑流在夜幕下再次涌动。
他们高举着斫刀与长戟,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银晃晃的光幕,恰如一道虹光跨越过大地,向刘羡等人飞驰而来。
王敦不甘示弱,令卫士们擂响进军的大鼓,鼓声隆隆,好似在众人间降下一道道屏障。
美丽的死亡就是在这样的绝景下绽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