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世上的大部分人来说,旁观是一种福分,旁观也是乐趣。
毕竟人一生中遭遇的许多苦闷,多半是由于自身能力的局限,继而发现做不到,求不得。杞人之所以忧天,无非也是发现了自己不能如盘古开天辟地一样的真相,继而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苦痛。但殊不知,自身的苦痛,如果换一个视角,从旁观者角度的来看,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因为人在旁观的时候,下意识地超脱了我的局限,暗合了道家逍遥物外的主旨,就能很轻易地发现,他人的愚昧是如此简单明了,人摆不脱自己的念头,就像游鱼离不开流水,鲜花离不开枝头,露水离不开清晨,彩霞离不开白云一般自然。然后人们就能够把他人的愚昧当做一种值得欣赏的趣事与景观,去观赏人的不自量力。同时也忘却了自己的不自量力,暂时得到了造物主一般的乐趣。
刘羡现在就得到了这种乐趣,他可以静心旁观京中事态的发展,不用有任何的负担,无所谓谁胜谁负。
当然,在刘羡看来,胜负的局势还是比较明显的,如果司马玮真的得到了贾后的支持,司马亮与卫瓘是不可能有还手之力的。
虽然卫瓘的设想很完美,他的所有施政也确在规则内,无可挑剔,如果在司马炎在世的时候,占据了公道,又收买了大部分人心的汝南王一党,必将在朝堂大获全胜。
可司马炎到底死了,眼下能够决定政权走向的不是公道人心,而是刀兵,再有道理的话语,在凌冽的刀锋前都脆薄如纸。
刘羡唯一疑虑的是,贾后在之后有什么布置,她理应不会这么顺利地把实权让给司马玮才是。但刘羡也想象不出来,在失去了司马亮的掣肘后,贾后有什么能够阻挡司马玮的人选。
除非她还有没亮出的底牌。
不过就算是这样,两者的斗争恐怕也是一个很长远的事情,和刘羡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着别让安乐公府受到波及就好了。
在见过司马越后,刘羡知道,洛阳再次动武就在这两天了,故而他赶紧张罗着,让阿春他们到西市买四十石粟米,还有些油盐茶草先备着,足够府内一月内的用度,同时又拖了三根一尺宽一丈长的黄梨木回来,打算如果出了什么兵乱,就用这些木头支住大门,免得有乱兵浑水摸鱼,这是刘羡在经历东宫之乱后最警惕的事情。
他本来还想顺路去陆府找陆机一趟,再探探贾后的底。但可惜的是,陆机不在家中。陆耽告诉刘羡,这几日陆机一直在宫中未归,也对兄弟们吩咐,让他们一直待在府内,不要外出。
一切已是迫在眉睫,刘羡甚至能在风中闻到肃杀的味道。
次日一早,刘羡是被一阵怪声所唤醒的,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做了噩梦,被自然惊醒的,但随着听觉的渐渐复苏,他清晰地感受到声音的响动,既如同洪荒远古而来,笼罩四野不散,又如同漠北高天而来,交杂有黄沙草屑,悠长又绵远。
一旁的阿萝也被惊醒了,她揉着眼睛问道:“辟疾,大清早的,是哪里来的声音?”
但刘羡没有立刻回答,他一直侧耳聆听,直到声音彻底消散后,他才徐徐说:“是邙山传来的声音。”
“邙山?”
“这是河桥大营的军号声,是邙山的外军动了!听声音的距离,楚王的前锋已经开进到北郊了。”
说罢,他火速起身穿衣,用左手费力地套着袖子,同时对妻子说:“阿萝,你先跟家里人说,今天开始,不要出门,先看看事态的发展。”
阿萝感到很奇怪,刘羡应该早就做好了准备才对,为什么今日神色会如此紧张呢?但她并不开口质疑,而是拿来腰带给刘羡系上,同时帮他穿上鞋袜,而后自己也匆匆打理衣裙。
刘羡则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主院的屋檐下,把楼梯架到屋顶,迅速往上爬。在屋顶上站稳后,他踩着瓦片,咯噔咯噔地走到屋脊的最高处,而后向北方眺望,眼前的景色令他震撼了。
此时的洛阳城,是世界最大的城市,可能没有之一。洛阳城墙本身就已经非常宏伟,但和城外密密麻麻的居民区,也相形见绌。儿时的刘羡站在屋顶上眺望时,无穷无尽的屋檐在绿林中上下起伏,就好似潮水回落后的沙滩,一望无际,直到远处依稀的邙山山脚。而到了用膳的时候,洛阳的炊烟升起,万千白烟直直飘上,仿佛柳絮倒飞。而在邙山上回望洛阳夜色,更是一番不可胜收的美景。
但在现在,刘羡在这片飞檐与绿叶编织的风光中,看到了不同的景色:
一面面高耸的旗帜自街巷间冒出,起初并不眨眼,就如同草丛中的丁香花般,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旗帜出现在刘羡眼帘中,好似一株株大树拔地而起,将瓦片与枝杈覆盖,然后就像水滴汇入溪流般,形成了一道长蛇般的队伍。
而这仅仅是第一条,随后就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一直到十二条旗帜长蛇蜿蜒靠近,将北郊与邙山联系在一起后,刘羡又听到了锣鼓声、脚步声。
这并非是寻常集市里喧闹又无常的声音,它们有组织,有秩序,沉默又富有力量,令那些手足无措的人们心生畏惧。当庞大的队伍在城外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片旗帜的海洋后,大地都随之颤抖,而原先洛阳街巷间往来活动的人们,此时则已经逃空了,天上地下,似乎只能看见在甲士们的甲胄上闪烁着的如海洋般的金辉。
而刘羡则目睹着朝阳下这壮观的一幕,心中不禁呻吟道:天啊!司马玮到底动用了多少人……
答案是可以得到的,因为不同的部曲旗帜也并不相同,刘羡眯着眼睛,从中辨别着旗帜,结果得到了一个骇人的答案:整个洛阳的三十六部禁军,甚至包括目前自己还未就职的太子五卫率,也已出现在了城外。
这些都只能说明一个事实:楚王司马玮作为北军中候,发布了禁军总动员令,调动了京师境内的十万大军!
难怪号声如此绵长厚重,刘羡事前完全没有想象过,司马玮会把事情做到如此地步。
刘羡长舒了一口气,已经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按原路从木梯上爬下,而郤安、张固此时都在木梯下等着,见他下来,立刻问道:“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
刘羡回答说:“楚王要剿灭太宰太保一党了。”
张固问:“胜算如何?”
刘羡道:“太保和太宰的亲随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还不到此前杨骏的一半,拿什么跟楚王斗?”
二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数量悬殊到了这个地步,几乎就是大象与蚂蚁对决,就是古往今来所有最杰出的名将,像韩信、项羽、白起、李牧他们死而复生,也绝没有获胜的可能。
郤安则问道:“奇怪啊,楚王的优势如此之大,就是调一万人来,也能解决掉太宰他们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呢?”
刘羡看了一眼天空,道:“很简单,因为楚王这次并不只是要对付汝南王,他这是顺带向朝廷和皇后示威,如果敢再利用他,这十万大军的兵锋,就不只是对着汝南王了。”
刘羡话没有说完,有些话他只在心中想:自己原本的猜测错了,原本以为,司马玮会在铲除司马亮后,和贾后缠斗许久,不料司马玮全然没有这个耐心,他这是想必全功于一役了,如果成了,就直接能掌控最高权力,如果失败……司马玮应该想不出怎样才会失败,所以他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行事……
事情也确实是这么顺利发展的。
在十万大军集结之后,三十六部禁军兵分四路,将洛阳城东南西北的所有城门都尽数控制,而后军士们在各城门张贴告示,并在街巷间高声通报。
这些通报的军士声称,楚王司马玮是收到了宫中密诏,声称太宰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图谋不轨,欲废立之事,故而楚王带兵前来救驾,并捉拿逆党。为表示此次带兵别无他意,楚王带兵却不戒严,洛阳百姓可自行出入,若有扰民者,可到城北楚王大营处检举,楚王必严惩之。
这个告示发出来后,那些原本躲在家中的市民们,顿时就起了精神,他们先是打开房门,在门前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打探街道上的情形。
等到发现真的无人戒严后,百姓们旁观看热闹的天性就又激发了。他们得知楚王此时已兵分两路,一路人马由长史公孙宏带领,去包围捉拿汝南王司马亮,一路人马由清河王司马遐带领,去捉拿太保卫瓘,百姓便不顾危险,纷纷跟在兵士后面奔走。毕竟不管怎么说,能亲眼看见国家的辅政大臣被抓,也是件百年难见的稀奇事了,简直可以与贾充当街砍杀高贵乡公类比。
刘羡约束着安乐公府的人,让他们不去凑这个热闹,但一边也关心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司马亮和卫瓘会怎么应对呢?
答案是没有应对。
不到半个时辰,汝南王司马亮就被公孙宏押进囚车带出宫城,司马亮在车里大声喊道:“冤啊!冤啊!”
“我的忠心日月可鉴,就算给全天下人看,也毫不羞耻!呀!你们这些无道之徒,竟然这样冤枉无辜之人!将来你们也不得好死!”
汝南王的腔调是悲愤的,但是他的模样却是可笑的,头发被打得披散开来,双手拷在囚车上,不得不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烈日之下,他汗出如雨,衣服都湿透了,脸色也变得通红,好像一只待宰的猪。
但百姓还是可怜汝南王,就随着一路走,一路拿扇子给他扇风。
而卫瓘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卫瓘是汝南王一党的谋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卫瓘也正如他此前对刘羡承诺的那样,绝不妥协。
故而在清河王司马遐带兵包围府邸后,他拒不认罪,竟然还想领亲随抵抗。司马遐当即派兵一千杀入卫瓘府内,将卫瓘一家老小九口人,连带着一百余名侍卫,卫府中的六十余名家仆侍女,尽数杀绝。
在得知卫瓘的死讯后,司马玮即令公孙宏,就地斩杀司马亮,将汝南王的尸首扔到北门城墙下,其世子司马矩也一同遇害。
这距离司马玮带兵包围洛阳,不过才过了半日而已。
得知司马亮和卫瓘遇害的消息后,刘羡一时叹息不已,他忍不住对郤安评价说:“这可以说是泰始(西晋立国年号)以来的最大冤案了,有伤天和啊!”
郤安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他问道:“如今楚王已经除掉汝南王和太保,为什么还不撤军?”
刘羡此前已分析够了,此时道:“他是想借助这十万兵威,让皇后把辅政的名号定下来呢!名号不定,他不会撤军的。”
“可皇后若是不愿妥协呢?”
“那大概他就会趁势清洗皇后党羽,逼得皇后妥协,皇后也没有别的办法……”
说到这里,刘羡却突兀停下来了,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似乎对于司马玮来说,这一切都太顺利了,根本不需要什么谋划,似乎他已是天命所归。
可刘羡太清楚楚王党羽的实力了,在他的幕僚群中,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不过就两百来人,可以当做嫡系的队伍不超过五千人,而且大部分有能力的人基本被调走了。而上次见司马玮,他身边现在能动用的,除了几位同辈宗王外,剩下的无非就是几个投机者罢了,这样粗浅的计划,怎么可能天命所归?
哪怕是司马懿高平陵政变,也要谋划数年,方能击败曹爽,贾后难道还不如曹爽吗?
想到这里,刘羡突然惊醒,他知道哪里不对了:以司马玮现在的势力,根本不可能全面掌控禁军,他名义上拥有兵权,可实际上,当年的杨骏不也是名义上拥有兵权吗?最后不还是被禁军政变诛灭三族。
司马玮此前整顿禁军,杀人立威,按理来说,正应该是军士们怨气较大的时刻,可现在,司马玮却能动员十万禁军,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现象,说不得,贾后在禁军内部埋了不少伏笔,随时可以反戈一击!
不,不是可能,是肯定就是真相!想到这,刘羡不禁悚然一惊。
他终于明白过来,陆机说的针对楚王的大网是什么意思了。
之前刘羡误以为是贾后和汝南王的联盟,现在看来,贾后利用汝南王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让司马玮麻痹大意,而反利用禁军埋下暗子,在司马玮自以为必胜的时刻突然发难,这才是真正的胜负手!
好高明的谋略,这是出自谁人的手笔?
但刘羡已经来不及去想这个了,他现在如置大雪之中,周身发冷:如果贾后今日就要肃清司马玮,自己真能置身事外吗?这恐怕也不可能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司马门外缓缓立起一杆三丈驺虞大幡,这只以止杀闻名的虎形瑞兽,张牙舞爪,面朝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