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楚王司马玮自杀、贾后和群臣们论功行赏的当夜,安乐公世子刘羡,随刘颂进了廷尉诏狱。
虽然司马玮自杀前声称,要把自己的头颅送给刘羡作功劳。但很显然,在场的甲士们又不瞎,他们也不会让这份功劳白白从自己身边溜走,所以刘羡的身份还是楚王党羽,政变嫌犯。
好在有刘颂在,刘羡的处境还不错。身为当年的始平王伴读,刘羡和始平王傅刘颂,也算有一些师生情谊。
即使楚王死后,刘颂在路上沉默不语,刘羡也不发一言。但一抵达诏狱,刘羡还是被安排了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送来的牢饭也是丰盛的:一盘鲤鱼鱼脍,三张胡饼,一碟酱菜。这大概都是刘颂的安排。
不过这抵挡不住廷尉诏狱内的悲戚气氛。
所谓廷尉,顾名思义,廷者,朝廷也,廷尉诏狱,自然就是关押朝廷中文武百官的特殊监狱。但这指的是关押犯人的特殊,对于住在里面的政治犯来说,环境倒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三面冷壁,一面牢门,然后等待着他人对自己做命运的判决。
这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刘羡刚刚进入牢房,就听到有一群人在各自的牢房里哭嚎,里面有老人的饮泣,有孩子的嚎啕,还有女人的叱骂,更少不了人在大声喊冤。
狱吏们对此是司空见惯了,除去个别闹事的会被他们抓住痛打一顿外,其余的人就任由他们发泄,仿佛这些囚犯是不值得理会的禽兽一般。不过这确实是有效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犯人,哭了半个多时辰,哭到嗓子哑了,没力气了,自然也就嚎不动了,牢房自然也就安静下来了。
但也不是真正的安静,回廊间仍然充斥着如鬼魂幽咽般的低声啜泣,绵绵不绝,让人心为之伤。
当夜,刘羡用完膳,收拾收拾牢中的稻草,准备倒头入睡的时候,和他一起被关押进狱内的小车夫陈余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压抑不住心中的畏惧,就问刘羡说:“世子,你说,我们会死吗?”
刘羡看着他那张满是慌张的脸,笑了笑,安慰他说:“你又没犯什么罪,怎么会死?”
可陈余一句话就打破了这种劝慰,他固执又惶恐地说道:“可殿下都是枉死的……”
言下之意,连司马玮都不能保证自己周全,何况他们这两个进入了监狱的人呢?
“殿下是殿下,你是你,不能一概而论。”
“可我方才听声音,好像岐君和公孙君都在这里,还有他们的家小,不会是要夷三族吧?”
“我听说他们抄了汝南王的家,大概是要夷的。”
“那,那……世子不怕吗?”
刘羡依然是面不改色,他躺在草堆上,轻笑道:“怕有什么用?小兄弟,我跟你说,世上的很多事情,怕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但怕会让人犯错,然后越做越错。”
“可有时候,不管人怎么做,就像螳臂挡车一样,结果都是失败呢?”
“哈,既然结果一样,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心点?”刘羡翻了个身,揉了揉自己的右臂,对着墙壁道,“坐牢吓死的人可不比砍头的少,你不妨先睡一觉,是生是死,自有分晓。”
说罢,刘羡用手臂遮住了眼睛,倒头就睡。不多时,陈余就听到了他轻微的鼾声。安乐公世子坦然的鼾声令陈余有些安慰,他想,自己和安乐公世子确实没犯什么事,安乐公世子又有太子的关系,只要托人说清楚,应该能够出去吧……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总而言之,除了睡觉,确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于是也躺在草堆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当然,陈余想不到的是,刘羡之所以这么坦然,倒不是他笃定自己在诏狱中无事发生,恰恰相反,刘羡笃定了,第二日,贾谧一定会来找自己。
果然,等刘羡一醒,正通过冷壁上的窗洞看白云的时候,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几个月前力挽狂澜,救下太子的大功臣,刘羡刘怀冲嘛!怎么今日在诏狱里?”
刘羡回头看去,就看见贾谧站在牢门前,他身穿黑底鸟纹长衫,手持一把折扇,虚掩着面孔,显然是不喜欢牢房的潮湿气味,但光听他的腔调,刘羡就知道扇下的笑容是多么放肆。
虽说知道自己得罪贾谧狠了,但刘羡其实也说不清楚,在贾谧讨厌的人里,自己大概排第几。
而今贾谧明明对牢房的糟糕条件感到不适,却还要跑到自己面前来耀武扬威,还来得这么快。刘羡大概明白过来了,自己就算排不上第一,保底也是个前三。
他暗自感到好笑,以致于对司马玮之死的哀伤都有些冲淡了,故而对贾谧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不都是您的功劳吗?”
贾谧却听不出其中讽刺,他得意地打量着刘羡,一双眼神泛着喜悦的光芒,似乎要把刘羡灰头土脸,满身草屑的狼狈模样牢牢刻在眸子里,悠悠然道:“对啊,刘怀冲,你现在该知道,跟我作对,是什么下场吧?”
他也不等刘羡回答,像一个射策得到上第的学子般自己炫耀道:“杨骏、司马亮这样的废物自不必说,司马玮号称贤王,也不过被我耍的团团转,卫瓘、文鸯这样的名将,遇到我们平阳贾氏,也要束手就擒。”
“嘻嘻,现在朝堂之上,满朝文武,都是我们贾家的人,四海之内,率土之滨,已然姓贾了!”
刘羡笑道:“那真是可喜可贺了。”
这时候,贾谧才察觉出一点不对来,他大清早地过来,当然不是来接受刘羡的贺喜的。他现在最想看的,就是刘羡发现自身置于自己掌握下的那种绝望感。
自从被刘羡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看过后,贾谧一直想知道,害怕的刘羡是什么模样,会痛哭流涕吗?跪地求饶吗?一想到那种场景,贾谧就兴奋得浑身发抖。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即使在这种危险的时刻,刘羡还是一如既往,居然还能笑。
贾谧忍不住继续嘲笑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当年对你承诺过,有朝一日,我要戳瞎你的眼睛,撕烂你的嘴,打断你的四肢,要你像一条狗一样在我面前低吠!”
“喔!”刘羡恍然大悟,拍膝道:“我记得,鲁公您是说过这么回事!”
“还在我面前逞强,你不害怕?”
刘羡淡淡道:“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在下最近残废了,膝盖和腰都弯不下来,没办法向鲁公求饶,还请见谅。”
说完这句话,贾谧的脸色就像海棠般一瞬间熟透了。他发现了,刘羡虽然一直在顺着贾谧说话,但语气却根本不像在和一个胜利者说话,而好像是在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大人只能无奈地连声说是。
眼下明明是自己获得了绝对的主动权,而刘羡坐在牢房里,断了一只手,身子贴靠在墙壁上,用稍稍上扬的角度仰视着贾谧。可他不仅笑得出来,而且听他的语调,刘羡似乎还挺满意,似乎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的人格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和贾谧说话就是一种施舍。
当贾谧意识到这点后,再看见刘羡的笑容,怒火瞬间就像在枯原上飞驰而过,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刘羡看来,贾谧的笑容是傲慢和讽刺的,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贾谧的眼中,自己的笑容要更加傲慢和讽刺一万倍。
贾谧强迫自己保持着和刘羡一样的从容,但眼睛已经忍不住眯起来,像两条扭曲的毒蛇,他冷笑道:“刘怀冲,你怕是没搞清楚你的处境吧!”
“处境?”
“我知道,你现在还心怀侥幸,以为你没参与政变,就可以和司马玮的事情撇干净,朝廷对你,不能无罪而诛。”
刘羡饶有兴致地看着贾谧,又听他道:“你想得不错,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很多事,根本就无所谓有没有理由,而是纯粹权力的比拼。”
“现在我姨母是摄政,当今大晋的真皇帝,我想让你活就能活,我想让你死就能死。”
刘羡赞叹道:“喔!鲁公真是了不起!”
“这不禁让我想起,世上有一种了不起的蜗牛。
“据说它幼年时能在汪洋大海中徜徉,四海虽大,却没有波浪能拦住它,等到它成年以后,它就会腾风而起,扶摇而上九万里,往上看几乎可与太阳比肩,往下看则九州山岳尽在脚下。”
“鲁公可知,这只蜗牛是怎么做到的?”
贾谧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这不是《庄子》里的鲲鹏吗?和蜗牛有什么关系?蜗牛又怎么可能了不起?”
刘羡笑道:“如果它是生在鲲鹏背上的蜗牛呢?和别的蜗牛比起来,它确实很了不起啊!”
贾谧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刘羡这个比喻简直是在戳贾谧的脊梁骨。他把贾氏比作寄生的蜗牛,晋室比作鲲鹏,这毫无疑问是在攻击贾谧除了投胎投得好外,根本一无是处。
贾谧何时受过这种嘲讽?之前刘羡亲手卸了他的胳膊,其疼痛也不过如此。因为刘羡这个比喻过于完美,贾谧自己都无法反驳。
一时间怒气翻滚,贾谧恨不得得直接抽刀冲进去,直接把刘羡剁了。但想起刘羡此前的赫赫武名,他又生出几分犹豫,这一进一退,贾谧的面容扭曲,以往的妩媚全不见了,只剩下纯粹的恶毒与狰狞。
贾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所以说,你是要自寻死路?”
刘羡耸耸肩,说:“没有人不想活,如果可以的话,那劳烦鲁公让我一条生路。”
“哈!你也会求饶?”贾谧得了这一句不痛不痒的回话,顿时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而后嘎然而止,怒喝道:“可惜,太晚了!”
“原本我来时打算,要做一个宽容的人,只要你对我说几句好话,诚心诚意地磕几个头,我便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重新做回我的走狗。”
刘羡挑了挑眉毛,问道:“机会?”
“对,机会!”贾谧负手而立,看向刘羡那只受伤的右臂,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那夜东宫的事,就是我姨母默许的。”
刘羡了然,他当时就猜到,杨济能够顺利袭击东宫,恐怕幕后有皇后的身影,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毕竟对于当今的朝廷来说,天子既然无力处理政务,那么按照宗法,有摄政权力的,要么是皇后,要么就是太子。贾后既然如此嗜权如命,那么太子也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贾谧继续道:“你还真是有一手,杨济养了这么久的精锐死士,还有从河东薛氏里求来的大力士,竟然就废了你一条胳膊。”
“如今你得了太子的信任,我原本的打算是,只要你愿意投靠我,作太子谋反的伪证,我未尝不可以冰释前嫌,放你一马。但现在看来,你是一条死路走到底了。”
说到这,贾谧恍然击掌道:“我明白了,刘怀冲,你不会在做梦,让太子在这个时候拉你一把吧?”
他忍不住再次冷笑起来:“太子是个冷血的人,从小到大,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密不透风,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得罪我姨母?”
“你就乖乖在牢底坐穿,我倒要看看,我下了死命令后,有谁敢得罪我,把你从这里捞出去?”
贾谧对自己的话语非常满意,如此有压迫力的言语,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抢回了主动权,让刘羡陷入恐慌中了。
可他一注视刘羡的眼睛,随即又陷入了挫败。他从中只读到了冷嘲,就像这牢房的气味一样让他恶心。
贾谧有些待不下去了,他侧过身准备离开,可走了两步后又停下来,回过头说:“我会给你些乐子,等过一个月,我会再来看看你,看你这个硬骨头,会不会露出丑陋的颜色。”
然后他快步离去。
刘羡看贾谧的背影消失后,起身拍了拍一旁的陈余。这个少年目睹了方才的全部过程,此时已经吓得脸色刷白,浑身发抖。刘羡刚一碰他,他便一惊,继而眼泪簌簌而下,哭着问道:“世子,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按理来说,应该是死定了。
刘羡在心中苦笑,自己本来想置身事外,但在发现贾后大获全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大概是自己人生至此遭遇最大的一次挑战。但他没有躲避的选择,也不能全靠自己。
或许这一次,他真的要相信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