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入狱的这一段时光,这可以说是曹尚柔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说实话,早在刘羡得罪贾谧之后,她就预想过会有这一天。毕竟鲁公为人之蛮横,可以说是举世皆知的。
尚柔儿时就听父亲谈论过,说贾谧有仆人弄丢了他一颗棋子,他就让仆人吃了一盒棋子进去,竟活活让人痛死了。她原本都将这件事情遗忘了,可当刘羡说他得罪了贾谧时,她立刻就记起了这件事,然后心底发寒。
但她从来不表现这种担忧,反而是将其深深地隐藏。因为尚柔知道,担忧本质是一种看轻,而对于刘羡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青年来说,看轻毫无疑问是最不能接受,也最容易打消锐气的。当年鄄城公之所以看重刘羡,无非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股等闲一切艰难的锐气。
所以尚柔平时提供给刘羡的,是理解和依赖,用自己的爱让刘羡的锋芒更凝练,出剑更慎重。
这段岁月,随着时间流逝,尚柔几乎已经淡忘了丈夫与贾谧的恩怨。她也非常欣喜地发现,丈夫身上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包容,更能忍耐,却又不失真心,渐渐显示出一种全新的魅力。让人乐于靠近,欲罢不能。
如果继续走下去,想必刘羡一定能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吧!
尚柔在深夜里瞧瞧看丈夫的睡颜,心里就会突然这么幻想:他以后会做出哪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呢?他以后又会被世人如何评价呢?作为他妻子的自己,又能够怎样去帮助他呢?
刘羡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身旁的妻子脑海里竟然在想着这些东西。
尚柔对于现状也不甘心,她其实也想抛头露面,做得更多,但在这年月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女子不可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而听着曹操、曹叡事迹长大的曹尚柔,只能把自己对英雄的这种向往,寄托在自己丈夫身上。
可在刘羡入狱后,尚柔不由恐慌地发现,这种她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生活,竟然会如此脆弱。
仅仅是一个夜晚过后,自己就可能永远失去丈夫。一想到这里,即使尚柔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终于还是失败了,在前往东宫的路上,寂寞和孤独包裹了她,然后她哭了。
这是非常不体面的事情,不止刘羡从不让人看见他的眼泪,尚柔也是如此。只不过她更吃亏些,毕竟眼泪是女人不可缺少的武器。可正因为如此,她不想让别人看见,想证明自己与其他女人与众不同。只有在这个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她才会这样放纵自己。
可哭着哭着,乘坐的牛车渐渐停了,然后尚柔听见车外的朱浮说:“少夫人,少夫人……有人找你……”
尚柔赶紧擦拭眼泪,打理仪容,而后用微微沙哑的嗓音问道:“是谁?”
“是我。”
一个青年人掀开了车厢,露出一张熟悉又冷峻的面孔,尚柔看见后,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来,心中的担忧也去除了三分,她低呼道:“二兄!”
原来来的正是曹广,在两年前,曹志病死,他继承了鄄城公爵位,如今身任给事中黄门侍郎,虽不复其父当年在洛阳的人脉,但也说得上是一号人物。
尚柔见兄长来看自己,一时间极为欣喜,毕竟在她还未嫁人之前,能够依赖的,无非就是父亲和兄长。
她连忙站起来,想要下车迎接,可曹广已经站了进来,她只好又跟着坐下,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二兄,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你丈夫的事情,所以想来看你,没想到在半路撞上了。”
听到兄长的话,尚柔心中立马涌起一股暖流,看来兄妹之间的亲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割舍的。
她又听曹广问:“你这是准备去哪?”
尚柔对兄长没什么可隐瞒的,老实回答说:“去东宫。”
“去向太子求情?”
“嗯。”尚柔点点头,她抬起头,用满是希冀的眼神看向兄长,希望他能像自己的童年一样,无条件地支持自己,关爱自己。
不料曹广的下一句话迎面给她泼了一盆冷水,道:“你不要这种无用功。我这次来,是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尚柔不可思议地看着兄长。
曹广则不管胞妹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大人糊涂,居然给你挑了这么一桩亲事。刘怀冲这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出身安乐公府,却天天趾高气昂,强求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这是会给你带来大祸的……”
“二兄怎么能这么说?!”
“我必须这么说!鲁公刚刚给我传了口信,说接下来,他就要去整安乐公府,我现在不把你带回去,你就会跟着受牵连!”
“二兄的意思是,让我和怀冲离婚?”
“是!你马上跟我走,等刘羡一死,我就给你再找一个好人家。”
尚柔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并没有没有考虑过娘家的处境,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说一句主动向兄长求助的话。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兄长竟是这样的绝情,仅仅因为贾谧传来的一句话,就迫不及待地要自己离开丈夫。
这不禁叫她又难过起来,哑着嗓子问道:“在兄长心中,莫非我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动的人偶吗?”
曹广如何不明白她的想法,继续安慰说:“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我也不想干涉你的生活,可这事关你的性命,我作为兄长,哪怕被你埋怨,也要替你做主……”
说话间,车厢中已经陷入了沉默,曹广看着尚柔,尚柔则低着头,望着脚下的车木。
良久后,尚柔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下去。”
“什么?”
“二兄你下去!”
“阿萝……”
“没什么好说的。”尚柔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道,“一块已经被削做车辕的木头,如果再种回花田里,难道还能再开出花吗?”
“……”
“你不帮我,我不怪你,可我不再是你眼中那个还没长大的阿萝了。我现在是安乐公世子的妻子,我要去求见太子,求他救我的丈夫,请鄄城公顾念礼节,下车,好吗?”
曹广第一次看见妹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他本来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妹妹,可现在,他却被一种坚定的意志震慑住了,他从没有想过,过去在自己眼中乖巧可爱的阿萝会说出这种话,以致于他完全想不到该和胞妹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下车。
曹尚柔也不做任何挽留,拉上车帘后,就令朱浮继续往东宫驾车。
这个时候,再听着车轮辚辚的声音,尚柔不禁感到很悲哀。她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时间就像车轮一样,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让自己和家人都远离了。
但她却不感到后悔,她原本的惶恐都因兄长的劝诫而散去了,反而变得更加冷静和智慧。她知道,这是贾谧对丈夫的心理战,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迫害刘羡的自尊,越是如此,自己就越要坚强。
想到这里,尚柔心中又生出了一种满足,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只能以丈夫为支柱,但没想到,在现在,自己反而能够成为丈夫的支柱,这种责任让她的爱转动起来,就像座下的车轮一样不知疲倦,就像大地上的生物一样不停地发芽、开花、结果。
她终于明白,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爱和冷静的牵挂,才是一个妻子真正的喜悦。
原本她对面对太子还有一丝忐忑,但现在,她已经义无反顾了。
尚柔抵达东宫后,拿着刘羡太子左卫率的印绶,想要直接求见太子,东宫的侍卫都颇为吃惊。毕竟现在很少有女人求见太子,但听说事关刘羡,他们都不敢怠慢,毕竟在杨济之乱后,刘羡在东宫的名望还是很高的。
没多久,就有宫女出来为尚柔引路,一路上畅行无碍,直抵东宫主殿。
尚柔在路上的时候,就听到殿内有歌乐声,随着进入殿门后,先映入眼帘的是十几名打扮火辣的胡姬,她们在殿中蹁跹起舞,如同一只只斑斓的蝴蝶。这不禁让她羞红了脸,这时才想起来,刘羡曾经和她说过,太子司马遹是一个看上去非常荒唐的人,但尚柔却也没想到,他会在白日里就如此声色犬马。
太子司马遹此时袒胸露乳地坐在主席上,满脸涨得通红,看上去刚刚喝了不少酒,他的眼神随着胡姬的舞姿倏忽移动,怡然自乐,直到尚柔在殿内站定后,旁边的江统提醒他说:“殿下,刘羡妻曹氏到了。”
“曹氏?”司马遹把目光投向尚柔,审视了片刻,而后放下手中酒盏,对殿中的胡姬们说:“你们先退下。”
而后他微微整顿衣衫,很没有品位地对尚柔调笑道:“我听刘怀冲说过,他的妻子是一个长着鹅蛋脸的美女,可没听说过她还有桃花眼啊?”
这是一句玩笑话,曹尚柔当然没有一双桃花眼,她只是刚刚在来的路上流过泪,眼睛因此红肿了。
尚柔不在乎司马遹的取笑,她只是跪坐在殿前,将这双哭得红肿的眸子对向太子,继而将自己的忧愁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殿下见谅,妾身事出紧急,实在顾不上自己的仪容。”
“仪容……”司马遹意味深长地微笑了,神态根本不像只有十四岁的少年,“虚假的仪容本来就无足轻重,像夫人这样能够用仪容体现内心的,才是让人感动的仪容。”
“那么,夫人来到这里,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呢?”
“求殿下救命!”
说到这,尚柔跪坐在大殿中央,向司马遹深行大礼,而后将刘羡的遭遇复述出来,又哀求道:“夫君他平时光明磊落,仅因为不愿意屈节于人,又要尽臣子的忠荩,结果就被强押入狱,竟连探监都不许!”
“妾身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来东宫恳求殿下,望殿下施以援手……”
说到这,她的双眸再次有泪光闪烁。
司马遹听尚柔说罢,沉默良久没有言语,就像是过了一个春秋后,他才说道:“夫人是重情的人,我本来想和夫人说两句玩笑话,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现在看来,有些不尊重。”
“可让我对夫人实话实说,我又说不出来。”
这句话暗含着拒绝的意思,让尚柔听着有些绝望,她低声问道:“殿下也保不了怀冲吗?”
司马遹苦笑道:“当然不是,我若是出面,是能保怀冲的。”
“但若是保下了怀冲,到时候,恐怕我就保不住我了。”
这句话很难理解,尚柔有些茫然地望着司马遹。
“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声吧?”
“……”
“不用顾忌,这个应该是众所周知的荒唐,世人恐怕都笑话我在浪费光阴,有负教导。”
“但这并非是我喜欢这么做,而是我没有别的选择,知道吗?”
“怀冲在忌惮贾谧,我何尝不忌惮贾谧背后的那个女人呢?”
曹尚柔她迟疑道:“您是指……皇后吗?”
“哈哈,我可没提!”司马遹仰头笑了起来,神态表明着确实如此,他说,“总之,有这样一个女人,她嫉恨一切能威胁到她权力的人,尤其嫉恨那些一板一眼,有好名声,能够收揽人心的人。对于一般的那些人,她只是会打压,不让其升官,但对于像我这样未来要继承皇位的太子,只要我稍稍表露出那种倾向,杀人的刀就在路上了。”
“所以我没得选,我必须要学会荒唐,学会违背正道,学会白日宣淫,学会忘恩负义。只要我还想活下去,活到继承皇位。”
“……”
尚柔听明白了,原来太子这些年来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其实是在韬光养晦。他是在学习楚庄王掌权前的举动,假借荒唐行事,实则关注朝堂上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是贤臣,哪些人是乱臣贼子,到了继位之后,再一鸣惊人。
这事关到太子乃至整个东宫的前途,如果此时让太子出面担保刘羡,大概就会前功尽弃。
明白其中的缘由后,尚柔如坠冰窖,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太子,只是奢望道:“我不敢让殿下保人,只求能对廷尉说一声,让我每天两次探监,这也不行吗?”
这个抉择会影响到属下对自己的观感,司马遹其实也非常纠结,他闭上眼睛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说:“恐怕不行,这不足以打动我……”
“可,可我除了一颗爱人的心……已经一无所有了……”
说到这,尚柔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地哽咽起来。肩膀颤抖,声音也乱了,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求求您收下,爱人的心……爱人的心……”
她的哭声是如此凄凉,回荡在空洞的大殿上,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安坐。
虽然她并不想流泪,可女人的本能到底让她使用了这件最后的武器。
司马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然后在席位上来回徘徊。面对这样纯粹的哭声,他感到非常的羡慕。因为自从司马炎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为他而哭了。
一旁的江统低声劝谏道:“殿下,您马上就要成婚了,就帮一帮怀冲。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说不得您和太子妃的感情,也有其中的缘分呢!”
此前司马遹刚刚收到了王衍悔婚的消息,说是要把原定的太子妃王景风嫁给贾谧,改把王景风的妹妹王惠风嫁给司马遹。司马遹对此极为气愤,可又无可奈何,所以才在大白天里就请了一堆胡姬来东宫跳舞,以此来消除自己对王衍凉薄的愤懑。
可看到眼前有如此纯粹的感情后,司马遹又难免动容。
再怎么行事乖张,荒诞不经,他毕竟才十四岁,仍然向往爱情和婚姻。若亲手毁掉这样一桩婚事,司马遹感觉自己是要愧疚终生的。
“刘怀冲啊刘怀冲,你真是有福气!”
司马遹长叹一声,对江统吩咐道:“你派几个人,去把殿前的栏杆推倒。”
“啊?”这个要求让江统等人摸不着头脑。
“听不懂人话?”司马遹跺脚道,“你们把栏杆推了,然后在下面洒一滩鸡血,再到外面去说,刘羡的妻子曹氏,把东宫的栏杆活生生哭倒了!石阶随之流血!”
“我见之颇为骇然,想到了申包胥哭秦庭,孟姜女哭长城,以为其中定有大冤屈,所以对曹氏的要求无所不允!然后,你们就去廷尉诏狱见刘羡,一日两餐都备好!明白吗?!”
等江统他们急匆匆走出去,司马遹又对曹尚柔道:“这件事,我派人去照顾,保证刘怀冲没事。接下来,你不要掺和太深,贾谧这个人不择手段,恐怕会对你图谋不轨。”
“至于你那颗爱人的心,我收下了,也希望你永远不要丢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