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名单的意义是巨大的,仅在扫了一眼后,司马肜就做出了判断。
虽然其中有许多不熟悉的名字,但是同时他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孟观、士猗、许超、司马雅、路始、张衡、张林、闾和、殷浑……
在这白帛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按了一个鲜红的指印,象征着这些名字背后的决心,也代表着一阵腥风血雨。
梁王想极力保持镇静,可脸上的皱纹还是忍不住颤动,他太过于明白这份名单的含义了,以致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只能用咳嗽来进行遮盖。
他抬眼看了祖逖一眼,见他在献出这样一份名单后,依然目光炯炯,神色如常,不禁心想: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
司马肜将白帛重新叠好,对祖逖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祖逖道:“在下在救人。”
“真在救人?”司马肜冷笑着,缓缓走到一旁的胡床前坐定,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手中的白绢,说道:“你刚刚说的这些话,传到外面去,每一句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最后更是在教唆我和皇后捉对厮杀,这不是在杀人吗?”
“明公应该理解,救人就要死人,这也是难免的。何况我这也是在救明公。”
“好一个伶牙俐齿!”司马肜闭上眼睛,冥思了一会儿,继续问道,“这份名单真的有用?楚王有这些人,为何会落得那样一个惨败?”
“因为楚王殿下想着以势压人,竟动用了整个禁军,可实际上,里面鱼龙混杂,让皇后埋了许多暗子。结果毫无防备下,被皇后因势利导,营造出一个必败的假象,然后活活被算死了。”
“如果楚王殿下只动用自己亲自培养的这两百来名军官,以及其下辖的四千军士,皇后也只能无可奈何,任由楚王殿下施为了。”
“当然,这是我事后来说的,事前,谁也不知道,皇后能在禁军中插入这么多暗子。”
司马肜闻言,顿时对祖逖产生了更具体的认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不仅胆大包天,而且还颇有军事天分。竟然几句话内,就能分析出一场政变的得失。
不仅有胆,而且有识,还讲究义气,有人缘。司马肜想,这真是一个天生的英雄苗子,如果给他一个舞台,他恐怕能做出举世瞩目的事业。
如果父亲活在世上,一定会重用他,以为倚仗吧!司马肜仰望着秋天的柳枝,一时颇为感慨: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与这样的人为伍。
于是他说:“你不怕我把这份名单转交给皇后?这样,说不定她就会彻底信任我,楚王一党,连带你,就全完了。”
祖逖面色不变,诚恳道:“如果明公觉得皇后可信,就不会和我聊到现在了。”
“哈哈哈,你真是个聪明人……”司马肜笑了一会,可随即脸色一变,他把白卷递还给祖逖,说道:“但我确实用不上这份名单,还是浪费了你这份心意。”
“怎么会!”说到这个地步,祖逖基本已经驳斥了所有梁王拒绝的理由,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换做自己,必然会欣然应允。可没想到竟然司马肜还是选择了拒绝,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旁听了许久的脩华也急了,她上前哀求道:“八叔公……”
可话未出口,就被司马肜挥手打断了,他望着祖逖,悠悠说:“你大概很奇怪,如果是你,大概皇后都五马分尸了,我为什么还要拒绝?”
“其实答案很简单,人与人不可一概而论,你很有胆量,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有胆量的。”
“我已经六十了,这辈子都活得逍遥自在,虽然得罪过人,但也是量力而行,从来不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和皇后这样阴毒的人斗,劳心劳力,最后还不一定有好下场,何必呢?”
“我宁愿享几年清福,然后去死,也不愿和人这么勾心斗角。而你刚才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在把我往这个方向推,只会让我反感。”
“这……”祖逖一时瞠目结舌,他确实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别人而言,却是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去做的。
难道自己苦心谋划了这么久,最后就因为这样滑稽的理由而失败了吗?
正当他感到沮丧之际,司马肜却笑了,他叹道:“不过,我还是决定给你一次机会。”
“嗯?明公此言当真?”
司马肜点点头,又转首打量了一眼脩华后,叹道:“我是既惹不起贾后,也不想招惹你们这样有朝气的年轻人,当然,还有我的这几个侄孙侄孙女……”
“后生可畏啊!若是招了你们忌恨,我怕是也过不好剩下的日子了。”
“所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你们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能帮你们救出这个刘羡。”
“哦?”不料情形竟这样峰回路转,祖逖可谓是喜出望外,他问道:“不知道明公想提什么条件?”
梁王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很简单,你们给我筹一笔钱,我有了索贿的名义,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宫中要人。”
索贿?祖逖先是一愣,随后恍然。梁王以索贿的名义捞人,说白了,就是自污。他打算玷污自己的名望来显示追随贾后的诚意,就如同当年萧何面对刘邦一样。
毕竟任何一个想要摄权的人,表面上至少都要有一个光鲜的政治形象。而梁王借捞刘羡为名索贿,既可以救出刘羡,也可以表现出自己没有任何功利心,同时还能大赚一笔,可谓是一举三得。
而面对梁王如此姿态,贾后但凡是个还想长久执政的政治家,就不可能不答应。不然,宗室长者都做姿态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让步,那天下大大小小的宗王该如何想?说不得就把自己逼到绝境中,再掀起一次政变了。
这确实是一个颇为可行的方案,祖逖高兴问道:“不知道明公需要多少钱?”
梁王伸出两根手指,悠悠然道:“我是宣皇帝的儿子,平日里也以清廉闻名,这时候要自污,索贿自然要对得起宣皇帝的体面。”
“两万金,我的名声值得两万金。”
“我给你半个月筹款的时间,若半个月凑不齐,过期不候。”
“怎么样,你拿得出来吗?”
“这……”
面对司马肜的问话,祖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虽然在梁王开口前,他已经想到这会是一笔巨款,但还是没有想到,司马肜居然敢索贿到这个地步!
这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巨款。按照汉时规定,一金与万钱等同,二万金,说白了就是两亿钱。要知道,东汉羌乱时,段颎领五千骑兵、一万步兵,在凉州血战三年,耗费大概就是四十四亿钱。
即使随着汉末百年大乱,金钱尤其是五铢钱有所贬值,导致黄金的价值也有所降低。但不管怎么说,黄金就是黄金,中国并不是一个有很多黄金的产金国,这就注定了黄金的珍贵。
如果要确切地进行换算,当年司马师暗地里阴养死士三千,应该就花了差不多两万金吧。
但祖逖知道,话说到这个地步,要救出刘羡,恐怕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司马肜开出的这个条件,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但实际上已经是唯一的出路,不管怎么办,他都必须在这半个月内凑出两万金来。
出了梁王府后,脩华主动说:“我的嫁妆里有三千金,我去问问夫君,他应该会愿意挪用出来的。”
祖逖顿时替刘羡表示感谢,但他也知道,这距离两万金的目标还差得很远。他当即与脩华告辞,连忙赶往自己在西郊处的大院,去清点当年洗劫金谷园剩下的金银。
距离金谷园大劫案已经过去四年了,祖逖和刘羡当年得了三千金,这段时间零零散散的花销下来,花了差不多一千金左右,还剩下两千金。再低价把手中的现货清一清,大概也能再进个四百金。
可这和公主的钱合起来也就只有五千多金,还不到目标的一半。
那也只能去找当年的分赃团伙了,祖逖马不停蹄,当夜又去太学找刘聪,对他说起这件事道:“我要去救怀冲,你能不能借些钱?”
刘聪问:“你要借多少?”
“有多少我借多少。”
刘聪非常干脆,在他看来,祖逖和刘羡都是值得结交的豪杰,不是用金钱可以估量的。故而他计算了一下自己在洛阳中的存金,对祖逖承诺说,五天之内,他会调四千金过来,这已经是一笔巨款,更多的钱,他也拿不出来了。
到这里,已经有九千金,但祖逖知道,最容易筹到的钱已经筹到了,再往后,每凑一点都会显得万分艰难。
果然,后面祖逖拜访了楚王王府,楚王妃秦氏只拿出了五百金。这是因为司马玮生前广布恩泽,收揽人心,并没有给王府里留下多少钱财,这里面已经有不少是楚王妃的私房钱了。
而后祖逖又先后拜访了东宫僚属,还有一些刘羡的其他好友,诸如王敦、江统等人,王敦比较慷慨,身为驸马,他也借了一千金出来,但其余人就没有这么富有了,陆机、周顗、刘乔、鲁瑶等人凑钱,合起来,也就差不多一千金。
至此,在与梁王司马肜商谈过了七天后,祖逖凑到了一万两千金,即使是在洛阳,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可即使如此,还剩下八千金的缺口,这仍然是一笔巨款,对于眼下的祖逖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筹到的。该怎么办呢?
祖逖一度想,要不要去踩个点,挖几座坟看看吧。
可自从汉末董卓、曹操肆虐后,先人们为了解决军资问题,几乎将中原的坟墓掏空了。活下来的人也有鉴于这种骇人的氛围,也都纷纷选择了薄葬。他到哪里去寻找一座满是黄金的大墓呢?
或者再去打劫一趟金谷园?
可自从那次劫案后,石崇把金谷园大修了一遍,侍卫又加多了几乎一倍,已经不再像上次那样容易打劫了。而且就算打劫成功了,难道直接把劫来的黄金运到梁王府吗?那几乎所有人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这个时候,祖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摸到了能力的极限,即使他再胆大包天,有时候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该怎么办呢?祖逖不知道,可不管怎么办,他现在总该把现状告知给安乐公府,这些天他在洛阳各公府连轴转,把自己跑瘦了七八斤,却还没有在安乐公府落脚过。
这也难怪,毕竟刘羡的这些叔伯族人们,都还要指着刘羡来光大家族,如今刘羡入了狱,他们就又回到以前那样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了,祖逖也不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忙,所以哪怕是筹钱这样的大事,他也是自己一人包办。
而安乐公府的那些产业,祖逖也清算过,里面最值钱的大概就是阿符勒送给刘羡的那匹翻羽马,行情好的话,能卖个五百金左右,但其余的什么田产宅地,合起来也就一千金左右,却是不可能卖的,不然他们以后吃什么,又住哪儿呢?
一进入安乐公府,祖逖就感受到了府内各种各样期待的目光,这让他有些窘迫,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问道:“弟妹在哪里?”
尚柔此时正在后院祠堂中祈祷,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能做的,所以就只能祈祷,希望在天上的那些灵魂,能够保佑活着的人们,让活着的人满怀希望,走出苦难,走向幸福。
可她回头看到祖逖铁青的脸色时,心中便咯噔一声,产生了一些不妙的预感。但她是不会说什么“哎呀,你到底怎么了”之类的废话的。
尚柔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她脸上没有任何责怪的神色,而是说道:“祖大兄,你忙了这么久,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息会?”
祖逖看着尚柔,一时有些惭愧,不过他并不隐瞒,径直对尚柔道:“不了弟妹,我有个不好的消息,要直接告诉你。”
一阵秋风吹来,尚柔有些寒冷,但她仍然像丈夫一样,站直了迎接命运的审判。
他把现在的窘境一五一十地告诉尚柔说:“梁王答应了救怀冲,但提了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他要我们出两万金,可我尽了全力,到现在还差八千金。”
祖逖说完这句话,一时不敢看尚柔的眼睛,他不敢想象,一名妻子在一度拥有希望后,再失望,会感到多么痛苦和悲哀。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听到尚柔的饮泣声,庭中反而响起了一声轻笑。
祖逖抬起头,确实看见了尚柔的笑脸,她笑问:“还差八千金是吗?”
尚柔毫不犹豫地向院内奔去,她跑得是那样急切,就像是在梦里飞奔,如果不快点儿迈步,梦就会醒了似的。
她穿过祠堂,踏过走廊,看到侧院的桂花林后,她慢下脚步,平复着自己起伏的胸脯。然后平静又专注地伸出双臂,推开侧厢的房门。
蛛网和灰尘落下来,在一束又一束光影中上下起伏,也可以看见,里面摆满了诸如床榻、梯子等废弃的杂物。
尚柔迈过这些杂物,径直来到侧厢的角落,在这里,摆放着三座沉重的箱子,这是尚柔的嫁妆。自从成婚后,刘羡不愿意动用妻子的嫁妆,所以一直存放在此处。而按照成婚时的礼单,大家都以为,里面放着的是灯台、瓷枕之类的东西。
她打开木箱,扔开上面用来遮挡的布帛,金灿灿的光芒顿时照破尘埃,令人目眩失神。
这是金子的光芒,在三座箱子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流水一般的马蹄金。
四年前出嫁的时候,父亲鄄城公告诫尚柔,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候,不要轻易动用这些金子。刘羡平日也无意察看妻子的嫁妆,导致这些马蹄金一直藏在这个角落,在岁月中落满尘埃,并无他人知晓。
但现在,是这些马蹄金发挥用场的时候了。
这里有一千枚马蹄金,一枚马蹄金,刚好价值八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