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谈话真可谓是峰回路转,刘羡突兀地拜访龙门贼,本身就足够匪夷所思,可这次谈话的一波三折,也让在场的所有人全无预料。
先是拜访,后是问政,然后又改为诏安,最后变为县长与马贼首领间的比斗。这每一样说出来,几乎都不可思议,但却就这么切实发生了。
刘羡本人身高八尺有余,在这个年代,足以称得上是身材魁梧。但因为饱读诗书的缘故,刘羡身上有一股恬静淡泊的气质,常会让人误以为他是隐士,从而忽略了他也是一个久习战技的武人。
故而当刘羡提出,要和孙熹正面比斗一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诧莫名。马贼们自不必说,他们自恃武力,瞧不起县府里的官兵,自然也认为县长是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而随行的吕渠阳、薛兴等人,对刘羡也不了解。在平常的接触中,刘羡从未展现过自己的剑术,大家只知道他平日会抽出一个时辰,自己强身健体,但也不会猜想,他是一个会比斗拼命的人。
但刘羡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如今他的右手只是初愈,远远未恢复到骨折前的正常水准,他仍然渴望与人搏斗。
回想到半年前那次与巨人的生死交锋,数次险死还生的惊险过程,刘羡的心中其实已经不剩下多少后怕,留下更多的反而是遗憾。那场生死斗,输的是自己,虽然侥幸没死,但输了就是输了。
对于刘羡而言,他一向认为,从哪里失败,就要从哪里站起来。可巨人一死,自己反而没有了挑战的对象,这让他颇有些遗憾。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来到夏阳,其实也并不想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说降。
但他又深刻地明白,不同的群体,可以接受的话语是不同的。面对马贼这个群体,只凭借着官威和真诚,恐怕还不足以赢得他们的信服,武力上的强势,才是他们可以接受的结果。就像当年诸葛亮降服孟获一样。
只不过诸葛亮降服孟获是通过大军和会战,而刘羡现在却一无所有,他只能用自己的剑术,来进行说服,哪怕自己用的是左手剑。
而对于孙熹而言,这次比斗也是未曾预料的。他回想这一夜的会面,自己被刘羡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在见面就拒绝县长,导致自己处处都陷入被动,以致于刘羡眼下提出比斗的请求后,他根本不可能拒绝。
若是拒绝,很容易被手下看成是畏惧与示弱,这是马贼们万万不能接受的。即使表面上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只要刘羡在暗地里进行招揽,恐怕要不了多久,龙门贼就会分崩离析。
所以孙熹只能接受。
马贼的比斗,不用太挑地方,就在这龙门山营的大堂里,也不会太讲究什么安全,两人都不披甲,各自手持自己的兵器,也没有约定什么输赢的具体条件,都是双方自己看着来。
孙熹用的是一把他惯用的环首刀,原本是一名董氏子弟的佩刀,被他抢来用的,这把刀质地坚硬,刀锋锋利,是由百年前,夏阳还设有铁官时打造的。
环首刀的样式与后世熟知的宽刃大刀不同,它刀身纤细修长,直身,长刃,多达三尺以上,与汉剑的外表差异,多在有无刀背刀茎,是否有环首而已。实际上用法与汉剑并无多大差别,仍然可以刺击。所以在此时,世人还习惯将刀剑并称。
刘羡用的昭武剑则是典型的四面汉剑,剑长四尺三寸(1.1m),宽不到两寸,且装饰精美,刻有文字,按照习俗来说,这样名贵的剑一般是用作礼器,毕竟损坏了很难修复。但这把剑作为名将段颎的配剑,是用当时最好的百炼精铁制成的,使得这柄剑坚硬又不失柔韧,一直是刘羡无可替代的第一利器。
随着众人四散,将堂中的桌案都移开,场地顿时显得开阔和平静。而周围的人们也紧张地注视着,看两人分别持兵器在场中立定,相互对视。
刘羡左手持剑,在离孙熹十步的距离停下,而后向孙熹点头说:“孙首领,请多指教。”
而孙熹打量刘羡持剑的姿势,也面色严肃,他原本对刘羡带有一定的轻视,但此刻看刘羡的姿势,就明白他是一个久习剑术的练家子,此时也不敢再有轻视,于是缓缓持刀而立,郑重躬身说:“刀剑无眼,还请县君小心。”
这句话说完,便是比斗正式开始了。
因为比斗并不正式,所以没有人发令,两边各自摆了个剑势之后,就冷眼去打量对方。
孙熹摆了个非常常见的中段持刀式,并不打算先进攻,纵然此时他自认为已足够重视刘羡,但他还是下意识的认为,自己会比对方更强。所以他静静地注视刘羡,打算让刘羡先动,然后后发制人。
然而令他没料到的是,刘羡竟然用的是左手倚剑式,这种持剑,左手臂内旋,手心向后握住剑柄,掌心贴剑格持握,使剑身平面贴靠小臂,垂立于左臂后。
这种持剑法,也是后发制人的手段,因为可以隐藏自身的剑路,但同时也会让中门大开,只有通过脚步来躲避对方的进攻。一般来说,也是只有认为对方的实力弱于自己,才会如此持剑。
这不禁令孙熹有些啼笑皆非,心想:这个年轻人真是好大的傲气!
既然他不愿意出手,那我就让他涨涨教训。
孙熹手持环首刀缓步逼近,而刘羡则依旧背剑而行,与他缓缓绕圈,眼神风轻云淡,似乎全然没把孙熹放在眼里。
孙熹稍稍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自恃武力,不相信会输给一个年轻人,当即一个滑步前冲就扑了上去。挺刀直砍刘羡的脸面,速度快如闪电,声势猛若凶虎。而到了刘羡面前时,他却毫无征兆的一顿。
他自信这一击刘羡是接不下的,同时又不太想对刘羡下死手,所以还是想着手下留情,打一些虚招摸摸刘羡的底,而后混一混了事。
但出乎他意料,他以为这势在必得的一招,在刘羡的眼中看来,却分外缓慢,他依然不出剑,仅仅是脚步向侧面走了一个三角步,就极为自然地越过了孙熹的视野,手中的剑势根本不变,孙熹的打算就扑了个空。
战术计划的遇挫,让孙熹稍感挫折,但他也是久经比斗之人,既然骗不出刘羡的剑势,他也没有借势硬冲,而是跟着一个三角步,试图用更快的速度拐到刘羡的身后,用环首刀从斜侧面去削刘羡握剑的左手。
这还是留情的做法,若是真下死手,应该去攻击人没有防备的一面才是。刘羡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心想:若不露两手,可能还是会被对方轻视,既然如此,还是实打实地碰上两招吧。
于是他这次也不再闪避,而是实打实地反手去迎击。孙熹见状一喜,立刻加重了手腕的力度,试图在这一击之下,就将刘羡手中的昭武剑给震飞。
然而出乎他意料,刘羡的剑似乎是有灵性一般,仅仅是一个抖手,倒握着的昭武剑在手心划过一道弧线,刘羡瞬间就改成了螺手持剑式。
刘羡并不是要与孙熹对砍,他下定决心,要一击就震撼孙熹,因此剑锋如同一只银燕般飞入刀光中,却并未发出碰撞声,而是好似没有自己的力量般,随着刀身在空中旋转。
孙熹见状大惊,这是剑术中极难使出又极为著名的绞剑。用剑者需要完全识破对敌者的剑路,然后用剑身插入到敌方的剑路中,以刀剑相交处为较力点,直接通过腕力来改变对方砍杀的方向,然后将化劈砍为单纯的对绞。
对绞看起来非常简单,不过是两个人相互翻腕,让刀剑一起对绞转圈罢了。但是实际上,这非常难控制。因为无论是环首刀还是汉剑,剑身都过于修长,这种形制导致剑身的重心极其难以把握,入门非常难,一剑下去,很难将气力合适地挥出。所以后世才逐渐淘汰了这种刀剑,改用宽刃曲身的大刀。
但相应的,如果真的练到了人剑合一、如指臂使的水平,这种刀剑的上限又非常之高,刘羡使用绞剑,就是想单纯利用自己对剑术的熟练,打乱孙熹对刀身的掌控,最后抢得进攻的先机。
孙熹虽然和相当多的人比试,但这样的剑法,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第一反应是想抽刀回去,但是他退一步,刘羡就进一步,他进一步,刘羡又退一步,根本无法分开。
而他也知道,刀剑纠缠的如此之紧,一旦贸然抽刀,很可能会露出极大的空档,为刘羡一剑刺败。所以在此情形下,无论他愿与不愿,也只能跟着刘羡来回绞剑。
这一下可谓是完全落入了刘羡的节奏。他左手翻腕越来越快,通过剑身,他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力道已经开始散乱,快跟不上自己的节奏了,只要再加快半分,就有可能绞飞对方的环首刀。
可刘羡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放慢速度,将绞剑的速度降了下来。孙熹顿时大松了一口气,等手中的刀柄逐渐抓稳后,他终于将环首刀抽身出来,连着向后退出数步后,这才算立定身子,重整旗鼓。
而刘羡也没有追击,他将手中的昭武剑再次划过一个弧线,又回到之前贴身倒握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孙熹。
这时候,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刚才两人的这一通比试,孙熹是先发,刘羡是后动,可偏偏是刘羡掌握了全部的节奏,这说明新县长的剑术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准,孙熹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薛兴出身河东薛氏,自然也有武术修养,他看见刘羡的剑术,当然是明白其中的奥妙,就这一手绞剑,如果不是剑术高过对方三个档次,是绝对使不出来的。
这让他如饮佳酿,忍不住对同伴们感叹道:“县君的剑术,几乎可以说是通神了,就算放眼天下,能胜过他的,也不超过十个人。”
一旁的马贼们听到这句话,也一阵议论纷纷,但却无人反驳,显然,他们也都没见过这种水准的剑术,也只能认可这个结论。
场中的孙熹虽然不知道场外在说些什么,但猜也猜得到个七七八八,他喘了口气后,对刘羡感叹道:“若论武艺,我恐怕已经输给县君了。”
刘羡问道:“哦,莫非孙首领打算认输了吗?”
“当然不是!”孙熹笑道:“我此前不是说了,我们当马贼,血性才是第一位的,所以我还要斗!”
说罢,他长呼一口气,将环首刀双手持握,刀尖高举过头顶,做出一个标准的劈砍起手式。
刘羡也不敢怠慢,他知道,孙熹之前是有所留手的,而眼下,对方是打算搏命了。
随着一声爆喝响起,孙熹再次飞扑而来,这次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就如同雷霆一般地向刘羡挥砍而来。
刘羡的剑术虽然高超,但右手此时使不上力,只能靠左手剑去硬接孙熹的劈砍,这毫无疑问是极为吃力的。于是他一边后退,一面用昭武剑不断地去架住对面的攻势。
而孙熹此时也真是激起了胸中的血性,不管刘羡怎么用剑术应对,他都不管不顾。一旦刀锋被对方架住卸力,他就立马抽回环首刀,然后毫不停歇地发起第二次劈砍,就好比是一道道浪潮狂涌而来,即使撞上了堤坝,也会有后继者继续摧打,将堤坝拍打得摇摇欲坠。
这是他在生死决斗时发狂才有的状态,不管比斗的对方是谁,也不管自己是否会受伤,只想着用这每一刀砍碎眼前的阻碍。在此前数次马贼间的火并中,他就是凭借着这种不顾生死的斗法,博得了一个残忍的名声。
在刘羡看来,这刀法确实要命。不断从高处下劈,虽然没太多变化,要么是直接斜斩脖颈,要么是直劈天灵盖,但意志的坚定使得对方握刀极稳,速度又极快,导致自己也没有什么变化的空间,只能相应地一剑又一剑去对撞,然后利用脚步卸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硬这么打,自己根本收不了手。要是不小心伤了对方,甚至杀了对方,就算赢了,得到了马贼的归降,恐怕马贼们也会心有芥蒂,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
要完全收服龙门马贼,这是刘羡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即使此时生死间搏斗,他也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只能冒险了,刘羡没有别的选择,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故意放慢了脚步,把自己架住的这一刀,微微收力,卖给了孙熹一个中门的破绽。
此时的孙熹已经进入了全神贯注的状态,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良机。几乎是本能驱使他,令他用一剑横斩将刘羡逼退,而后改换剑势,由劈改刺,又发出了一声震撼的咆哮:
“啊——!”
孙熹像只猛虎般朝刘羡咆哮起来,沉淀已久的气势如同火山喷发,身躯在向后微微一缩后,顿时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向刘羡的咽喉处突刺而去!
这一刺恰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雪亮的刀锋顿时在刘羡眼前急速放大!
这是对方将全部精神灌注后,所使出的最强一刀,也是孙熹这数年来生死搏杀的所有觉悟,竟有一种直指人心的震撼感,让刘羡有一种避无可避的错觉。
但真正的勇敢,并非是舍生忘死,而是即使真正了解死亡的恐惧后,也愿意与死亡搏斗的觉悟!
刘羡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手段,他此时不再是一味避让,而是选择了不退不毙,以攻对攻。
这一招却是险中又险,他竟然选择的是向前滑步的同时,猛然侧身,几乎将手中的昭武剑完全隐藏了起来,接着在空中完成了一个半空翻,用这种猛然变向的方式,让对方短暂的愣神,随后失去了攻击方向。
就是这短短的一愣神,孙熹已经来不及收刀变向了,而刘羡则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羡借着转身的时机,出其不意地以左手肘为武器,朝着孙熹的胸膛猛肘一击。
刘羡肘击发力的动作几乎在转身的一瞬间就完成了,而在孙熹看来,刘羡就像是突然穿梭了时空,自己的刀锋处扑了个空,然后他直接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一声闷响后,刘羡站稳落地。而孙熹吃了一记肘击后,只觉得体内一阵恶心,忍不住缓缓跪倒,双手撑着地大口喘息着,又似乎要吐出来一般。
薛兴等人见了这番景象,无不高兴万分,这一招过后,可谓是胜负分明。无论是谁观看了这场比斗,都要说刘羡取得了完胜。而马贼们看向刘羡的眼神,则是敬畏中又掺杂着仰慕,孙熹能做这么久的首领,本事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却完败在刘羡手下,这难免让他们有些不可置信。
刘羡率先缓过神来,他回头望了望跪服在眼前的孙熹,不由在心中感慨:这确实是一名敢于拼死的武人,难怪此前的县府无法将其剿灭。自己若将他收服到麾下,将来的事业必定能得一臂膀!
自从在诏狱走了一遭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尽量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哪怕是敌人的也不例外,何况是自己要招揽的人呢?
但要招揽对方,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尊重对方。
他走过去,向孙熹伸出了手,诚恳道:“孙首领,多谢指教。”
经过这一轮抢攻,孙熹实在是有些精疲力尽了。他抬头望了刘羡一眼,看着他明亮又沉静的眼睛,低头深思了片刻,然后问道:
“你为何全程不用右手?是看不起我?”
刘羡摇摇头,无奈笑道:
“半年前,我和一名大力士死斗,差点死掉,结果还是让他折断了我的右臂,以致于现在都还在修养,请孙首领见谅。”
听闻这个回答,孙熹长吐了一口浊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环首刀,伸手握住了刘羡的手,闷闷说道:“人外有人啊!技不如人,孙某心服口服,从此这条性命,孙某就卖给县君了。”
这句话正是刘羡一直想听到的,他闻言大喜,笑道:“什么卖命不卖命,我请孙首领下山,就是想还夏阳百姓一个太平,此言此心,日月可鉴!”
孙熹这次也不再讥讽,似乎是真信了这段话,他又问道:“听说县君是洛阳来的公子,应该是名门之后吧,却不知祖上是哪家英雄?”
这一句话问出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都忍不住竖起来,除了心乱如麻的薛兴外,大家都对这个答案倍感好奇。
刘羡缓缓笑道:“在下刘羡,字怀冲,出身涿郡刘氏,师承安汉陈寿公,陈留小阮公,是安乐公世子,昭烈皇帝之后。”